我們全家逃難到漳州去的那一年,我還是個大孩子,一想到謀生就害怕。偏偏有一個只比我大一歲,卻比我能干得多的女孩子,不但自己在一所小學里找到了教職,還替我在同一個學校里找到同樣的工作,她是我們一家人的逃難同伴,她的勇氣激勵了我。我想,我雖然還談不上一個人維持全家的生活,但是至少我應該設法養活我自己。我答應了去教書。
我的決定使父親非常高興。他當著全家人的面稱贊了我好幾次,說我年紀輕輕的就知道要負起長子的責任,是一個了不起的孩子;但是母親仍然一聲不響,好像并不十分重視這件事似的。我實在應該慚愧,當時我心中對母親竟有了怨意:“在這樣的年齡就出去做事受氣,受氣做事,還不夠委屈嗎?媽媽真是連一句稱贊的話也不說嗎?”
在我教書的那兩年里,我白天到學校去工作,下午一回家就捧起書,拿起筆,勤苦地自修數學、簿記、尺牘和商業書信。當時我毅力驚人,對人生卻是唱低調的。我的盤算是:盡管我有更好的東西要追求,但是對生活卻應該有更壞的打算。我給自己擬定了一個“小學徒計劃”,那就是什么時候遇到驕傲的,而且有能力折磨我的人,我就可以即刻辭去我的工作,到隨便一家商店去當小學徒。這小學徒可以做最卑微的工作,拿最少的錢,但是不受人看輕,因為他除了每天扛門板、掃地、打雜以外,還能記賬、寫商業書信。為了實現這個計劃,我甚至學會了打算盤。
這個計劃的背后,透露了一個消息,就是我在任教的小學里,正飽受老同仁“欺生”的苦。盡管我教書非常賣力,心里卻隨時準備走。我為了實現“小學徒計劃”,每天晚上學習到深夜。我一臉英氣地在小油燈下勤苦自修。父親知道我輕輕放下文學讀物,自己開起“一個人學徒補習班”來,心里非常贊賞,很高興地說:“切實,切實!凡事都應該顧到現實。”但是母親對于我的奮斗,不抱反感,也不贊美,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見。
我教書的第三年,父親去世,我又傷心,又害怕,忽然對人生消極起來,二弟安慰母親說,他已經找到合適的工作,每月有一筆固定的收入,家里的生活苦是要苦一點,但是不會發生嚴重的問題,三妹當時年紀也很輕,她跟母親說,她已經在田賦管理處找到了抄寫的工作,她的薪水也可以拿回來貼補家用。
我,這個家庭的長子,當時怎么說?我說:“人生沒有意義,真正沒有意義!”我完全不想去找工作,完全忘了長子的責任。我覺得我有理由埋怨這個世界。我什么事情也不想做。母親怎么樣呢?
她開導我,鼓勵我,教訓我,責備我了嗎?不,她照樣一聲不響,她不說一句話。她用她過慣好日子的雙手搓衣服,淘米,炒菜。她照樣為我準備三餐,照樣為我準備干凈的替換衣服。
我荒廢了自修,我不工作,我懷疑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但是我照樣有的吃,有的穿。維持這個家庭的生活的,是次子,是長女,不是一家人希望所寄托的長子。母親對這件事的看法怎么樣呢?她安安靜靜的,不責備我,不找我商量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她照料我,跟以前沒有兩樣。
我這個悲觀哲學家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思索,思索,思索。我從來沒想到思索不能制造面包。我在思索的時候從來沒挨過餓。我盡管固執任性,但是并沒受到任何現實的打擊。我感受不到任何一個人必然會遭遇到的外在的壓力。有一只手,替我承擔那壓力。
親戚們的看法不一樣。他們認為這個家庭里有一個人發生了“青年問題”,認為這個家庭出現了一個問題青年。有好幾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也聽到他們焦慮地跟母親談話。他們關心母親,問母親:“你有什么打算?”他們心里不安,建議母親說:“應該找一個機會,好好兒地跟他談談,讓他醒悟。”
“我會。”母親平靜地說。
我完全用不著擔心,因為我知道母親永遠不會找我“好好兒地談一談,”她永遠不做這種事。
在弟弟妹妹都去上班,只有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也用不著擔心母親會找我“談談”。她平靜地洗衣服,平靜地做飯,和從前一樣地,把飯菜都弄齊了,替我盛好了飯,然后再招呼我去吃。在飯桌上,我沉默,她仍然平平靜靜的,我話多,她就含笑聽著。我說話或者不說話,她一概不焦躁,一概不抱反感。
我的運氣一直不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一個工作,主管約我去談話,我去跟那個主管談起人生問題來,不像一個去求職的人。還有另外一個機會,我偏偏隔了兩天才去求職,代表公司接見我的,正是那個比我搶先一步的年輕的。他的任務是受命在“萬一我還去”的話,通知我這個職務已經有人了。
我找到一份報館的工作,做得很起勁,偏偏那家報館已經欠薪兩年了。
如果在這樣的時候,有一種外來的力量逼迫我,我就要被毀了。那可怕的環境的壓力,不肯讓我靜下來思索,不斷地,不放松地,要我去解決我不能解決的問題——盡管那問題是我必須解決的。
可是并沒有這樣的壓力。有人擋住它。
有一親戚,不聽我母親的委婉解釋,自告奮勇地來勸告我。
“你是家里的長子。你應該知道責任的重大。你有什么打算?”
這句話,像針似的扎得我心痛。我站起來,避開了他,可是他緊跟著我,不肯放松。
“你總得找一件事做,不為家里著想,也為你自己著想。”他步步緊逼。
我忍耐著,躲避著,想逃。
他攔截,堵住一切的通路。最后,他激起了我的怒意,他使我神志昏亂。“我天天都在這兒想。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想?”我說。
“什么?”他說。
“你不是有個同學會嗎?”我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開會的時間到了,你來不及了。”
我走進我的房間,披上外衣,走出了大門。根本沒有什么同學會。
每一個年輕人都可能遭遇到人生的逆境,但是他遲早會從那逆境里走出來。只有一種情形可能使他毀滅在逆境里,那就是過分的關切所造成的焦躁,以及那焦躁對意義深遠的“自我掙扎”的干擾。
回想從前的日子,我感激母親。
母親了解我。
母親成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