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雪夜,我和來訪的朋友玩撲克正在興頭上,電話鈴聲驟響,那鈴聲催命般地叫著,直到鈴響三遍,我才很不情愿地站起身來去接電話。原來是樸青打來的。她急咻咻地央求,可以過來幫幫忙嗎?我說當然可以,她又接著說,你一人還不行,還得叫個身強力壯的幫手。我問是搬家具嗎?她說,不,是來攆賊。
原來一個可疑的男人在她家走廊對面的房間試圖用鑰匙開門,從下午五點開始,一直折騰到現在。也就是說,那個男人五個小時以來,一直在鍥而不舍地做這件蹊蹺的事。
我問樸青,你敢肯定他不是對面房間的主人?她說,對面房間一直住著兩個人,不過好久都不見了,也許放寒假,要么到外地玩去了,要么回家了。如果這個男人是主人,那他應該早就用鑰匙打開門了。
我又問,他長得什么樣?企圖從那人是否面善來推測他的真實身份和企圖。她說,我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很快地往走廊盡頭的陽臺走去,好像是有意躲避。我們進了家,每隔幾分鐘,就從貓眼里監視他一下。但他一直似乎故意背對著我,大衣的領子又是豎起的,所以一直看不清他的模樣如何。
我又問,他一直在鼓搗那門嗎?她答,他弄一下,又離開一會兒。每次回來,又重新琢磨,低頭仔細看看鎖眼,變換著不同的角度,然后就試圖開鎖。
我說,那何不叫公寓的老板來看看。她說,找不到。我又說,那就叫警察吧。她說,萬一那人以后報復怎么辦。我這才悟到,正是因為這個憂慮,她才采取了黑吃黑的手法,把我們叫去打草驚蛇,讓那人逃逸。
還有什么啰嗦的,我看著眼巴巴地望著我,希望我回到牌局上去的翰濤,說,跟我走一趟吧。他膀大腰圓,應該是賊人望而生畏的敵手。我簡單地對他說明了使命,然后從工具箱里找了一把大號的扳手遞給他,我自己抄了把家中最大的那把錘。然后我們穿上黑色夾克,把領子豎起,妻子說,這下像十足的黑手黨了,看起來很有威懾力。我跟翰濤得意一笑,像壯士閃出門去,沒入黑夜之中。
外面朔風勁吹,白雪飄飄,我不由打了個寒戰。車子吃力地發動起來之后,我照著大路上的車轍往前開去。到了那棟樓下的時候,我一下有些莊嚴起來,仿佛就要發動沖鋒一樣。我對翰濤說,準備好了嗎?他說沒有問題。于是我們夸張地重重踏在木樓梯上,往上噔噔爬去。寂靜的夜頓時就震顫起來,猶如洞穴里驚了魂的野鳥。快到三樓的時候,我的血似乎凝結了,不自覺地把藏在袖筒里的錘拿捏了一下。我把走廊的門一拉,迎面吹過一股陰冷的風,那個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看了我們一眼,沒有邪惡和慌張,卻有些尷尬的意味。我們也不好說破,裝著來訪朋友的樣子,去敲樸青的門。等了好一會,門開了,樸青的臉出現在面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把我們讓進門去。
門關上后,我返身從貓眼里對那人的行動觀察起來,然后是翰濤也同樣機警地觀察了一通。之后,我們開始對眼下的局面分析起來。我有些疑惑地說:“不像是賊吧。”翰濤也附和道:“不像是賊。”我接著說:“如果是賊,弄了半天門鎖,打不開門,應該采取斷然行動,破門而入了。”樸青先生說:“也是,但也許他知道我們在家,所以才沒有用腳踹門。”樸青若有所思地說:“莫非他曾經在這里住過,企圖用他以前的鑰匙來開門?”大家莫衷一是,接著又挨個去門后從貓眼里對對面的態勢仔細觀察了一通,之后又是一番推理和議論,像福爾摩斯一樣。我說,干脆出去跟他打個照面,問問究竟。這樣,我和翰濤就裝成告別的樣子,走出門去。那人調過臉來,居然對我們苦笑一下。我問:“打不開門嗎?”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回答:“早上才打開的,下午回來就打不開了。”聽口音,他似乎是個中東人。我說:“讓我試試。”他就把鑰匙遞給了我,我拿過鑰匙,小心地對著鎖眼插了進去,然后往右扭動,不動,又向左扭動,還是紋絲不動。我狐疑地對他說:“你敢肯定這把鑰匙是對的嗎?”他就用手往他的褲包摸去,我突然覺得他大概是在摸槍,一下熱血噴涌,準備著把錘倏地甩出。他卻很快拿出了一串鑰匙,我吹了長長一口氣,放下心來。我把那串鑰匙又挨著試了一次,也無濟于事。這時,樸青先生卻說道:“也許你是走錯了門吧。這里兩個公寓樓外的標號都是E,走了進去也看不出區別,你這個房間是E308,另外那棟樓里也有E308呢。”這句話就像電光石火,大家的心里霎時都透亮了。一行人隨著中東青年走到那棟姊妹樓,找到E308,再開,門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豁然開了。
這個中東青年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對我們再三致謝。我覺得他又可憐又好笑——像愚公移山一樣堅韌不拔,卻又像西西弗斯一樣徒勞無功地用他的鑰匙去開人家的門。走廊里一端無壁,所以跟外面的冰天雪地并無大異,難怪他開一會兒門要躲到避風的角落里去避一會兒寒。如果不是我們的出現,他會折磨到何時?人的執著如果方向錯了,那么他就會成為荒誕劇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