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因靈敏的機會發現力和卓越的政商結合智慧而屢屢突破政策禁區的東方集團,正遭遇著外失資源,內臨離心的亂局
當德隆系終于結束了其勢不可擋的分崩離析,投資者對民營企業的質疑并未停止。除去財務質疑,在宏觀調控之中顯得弱不禁風的民營企業們也在管理和戰略層面飽受責難。在這新一輪“因愛生恨”的審視中,近兩年越發低調的東方集團再度成為投資者關注的焦點:像德隆一樣,總部偏安于東北哈爾濱的東方集團通過過去十年中大肆實行多元化,它已成為民營企業中的龐然大物,其掌舵人張宏偉雖不像德隆的唐氏兄弟般刻意將自己神秘化,但因行事低調,同樣少為外界了解。
僅僅3年前,東方集團還不啻為民營企業中的巨鯨。其總資產最高時達70億元,擁有3家海內外上市公司。不僅如此,東方是第一批在國內A股上市的民營企業,也是國內第一批成立財務公司及獲得進出口業務貿易權的企業。而張本人也成為中國25年改革開放中民營企業家的標志性人物,直接、間接控股上市公司超過30%的他自然是國內富豪排行榜上常客。
當時的東方集團正是投資者熱捧的對象,北京首證評價它為“不可多得的藍籌股”,山東神光形容它為“運作穩健、題材獨特、潛力十足”,國泰君安證券研究所則稱其“成熟的投資控股型企業集團,資本運作觸角靈敏、長袖善舞”,而其股價也曾維持在10元高位。
但近兩年間,東方集團長期處于陰跌之勢,其市值已經縮水一半。自今年2月攀上近年股價高點7.3元,其價格一路下滑,目前更已在4元價位上徘徊近兩個月——與其每股凈資產3.94元相去不遠——足見市場對其前景頗不看好。甚至,在原本追捧東方集團的券商處,已經很難找到相關研究報告,原因無它:“看不懂”。
僅從賬面講,東方集團布局嚴謹有秩:既有銀行、證券、保險、港口等高門檻、高利潤行業,也有地產和建材流通這兩個現金流強勁的領域。
可是現實成績只是差強人意:東方集團已連續三年營業利潤下降,凈利潤從高峰期2000年的18439.5萬元下降到2003年的11589萬元,降幅高達37%,而在今年上半年,公司主要利潤仍只來源于民生銀行和錦州港的投資收益,而在房地產、建材流通及加工制造業合并利潤虧損2724萬元——這似乎很符合當下批評人士認為民營企業管理不善的論斷。
而此刻對于東方集團的猜疑,還有另外一重原因,過去兩年中,東方集團持續不斷實施“瘦身”:
——7月6日,民生銀行發布公告稱,銀監會批準國際金融公司(IFC)受讓民生銀行1.08%的股權,這是自2003年5月向IFC轉讓1.22%的民生銀行股份以來,東方集團第二次減持民生銀行股份。即使這一行為本身無可厚非,但在民生銀行即將赴香港上市之際以并不算高昂的價格讓出2.3%的股權,并結束了自己該行第二大股東的身份,仍給了外界以豐富想象空間。
——坊間傳聞,在2003年初將1.976%的新華人壽保險的股權轉讓給隆鑫集團后,東方集團還在秘密拋售新華人壽的股份。已經媒體查證的是黑龍江龍滌集團和大慶石化總廠以每股3.2元的價格,總價格2.88億元轉讓9012萬股新華人壽的股權,即系東方集團所為。新華人壽的上市同樣已經排上日程,東方集團的慷慨之舉同樣令人疑惑。
——雖然和記黃埔已經對外否認將從張宏偉處收購錦州港的傳聞,但據東方集團內部信息,東方集團出售錦州港的意愿非虛,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系列已發生、未發生的慷慨義賣,很難不讓外界對東方集團的經營狀況擔憂。
“這都是外界的看法,我們自己并不在乎”,在電話中被問及現金流相關問題,張宏偉以此標準答案回應《環球企業家》。
張的回答并不能解答一個樸素的疑問:一家屢屢突破政策禁區,擁有多數企業難以企及資源的巨型民營企業,何至每況愈下?
通過廣泛采訪東方集團內部人員及外部觀察人士,《環球企業家》試圖對此問題做出嘗試性解答。故事分為三個層次:最表面的,就是人們最關注的經營業績,雖然它無法給試圖解讀東方集團者一個準確的答案;導致這一處境的是故事的第二個層面:資源獲得。身為一個毫無特殊背景的企業家,張宏偉何以能率領一家民營企業,先后進入如此多家壁壘森嚴的限制領域?這正是成就今天的東方集團的關鍵。
隱藏在此兩者之后,外人很難了解到的,卻也是真正將決定東方集團命運的,是故事的第三個層面:公司政治。在張宏偉的獨角戲背后,當下的東方集團實則是三個利益實體博弈的產物。合縱連橫、各自為政,這里既有新一代民營企業家的雄心與妥協,也有產權不清晰時期創業團隊“論榮辱、分銀兩、排座次”的糾纏不清——較之外界廣泛關注的現金問題,它對張宏偉的威脅要大的多。
張宏偉
讓我們從問題開始:張宏偉是誰?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事實上并不容易得出答案。雖然張宏偉成名甚早,1993年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并在1995年以中國民營企業家代表的姿態登上美國《華爾街日報》頭版。但外界對其個人的了解,可謂少之又少,張鮮少接受媒體采訪,在企業家圈內也無摯友,偶爾出現在會議或論壇之上,他也絕口不談東方集團,而是大講國計民生以及民營企業的整體利益。
最為外界所知的,是張宏偉由高中二年級輟學后,隨親戚進入施工隊,并因砌磚速度快而為同鄉稱道。1978年,他以700元個人生活費發起一支50人的施工隊,依靠勤奮與思路靈活在哈爾濱建筑市場獲得一席之地。成名之后,張宏偉對個人成功的總結也簡單之極:“沒有什么我們做不了的,我們比別人更聰明也更勤奮,我們從不放棄”。
不過,像張宏偉一樣依靠勤奮獲得“從自行車到奔馳轎車”這等命運改變的企業家,在中國不在少數,真正讓他與眾不同者,顯然另有原因。
據知者稱,張宏偉并非像外人通常以為的那樣,是一個金融奇才,“張其實并無過人的聰明,能夠有今天的成就是他做人的成功。”在與張宏偉有過共事經歷的人們看來,他的確擁有罕見的領袖風范,謹慎而有決斷力,為人仗義,廣為手下尊敬。
與多數功成名就者不同,張宏偉的業余生活可謂相當乏味:他不打高爾夫球,不好交際,兒女妻子都在美國,唯一愛好就是工作。他在北京的房子是東方實業集團副董事長關國亮以前住的,張入住后也不事裝修,像住旅館一樣每天很晚回去。
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人沒有品位,工程隊出身的張宏偉很懂審美,現在東方家園的H型入口就由他設計,甚至給各界要人的禮物也是由他親自操刀設計。“往往收效甚佳”,一位熟悉張宏偉的人士表示,這恰是不好交際的張能夠在人際關系方面左右逢源的一個重要原因。“張很知道將精力放在什么地方,他對吃喝不講究,但頭發總是油光锃亮,衣服也都是高檔名牌。出入各地,他都坐奔馳——他最愛的品牌。”
張的苦心經營得到的回報,就是他以民營企業家的身份,獲得了難得的政治認同。作為國內為數不多的民營企業家出身的全國政協委員,他還成為全國工商聯副主席。“張宏偉很懂得把握政商互動的脈絡與潮流”,一位國內企業家認為這正是張最大的過人之處,也讓他一度在所有民營企業老板中獨領風騷。
憑借這種高度敏感的政商互動嗅覺,張宏偉找到了廣開財路方式,特別是在金融這一保護型行業中,張宏偉游走自如。個中巧妙,可從張宏偉如何進入民生銀行一役即可看出。
1999年12月28日,民生銀行委托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將深圳前進科技公司所持有的民生銀行6000萬發起股權進行拍賣,最終被東方集團以每股1.42元的低價全部買下。當時因另一起法律糾紛而被關在東莞市公安局看守所中的深圳前進科技公司總經理邱影新對此異常不滿:在邱看來,只擁有其2000萬股股權抵押的民生銀行根本沒有資格將其全部6000萬股股權拍賣。前進公司擁有的民生股權已經被東莞公安局查封;邱已申請訴前保全;東莞公安局在拍賣前曾發函要求暫緩執行此股權;拍賣前未發布公告;拍賣后沒下裁定書,剝奪了前進公司復議的權利。
盡管這一拍賣因東莞公安局與執行拍賣的北京二中院的各執一詞而糾葛至今,甚至影響了民生銀行在2004年上半年香港上市的計劃。但張宏偉顯然獲得了實質利益,他一度以占總股本9.42%成為民生最大個人股東。并被選舉為民生銀行第二屆董事會董事及副董事長。甚至,據邱影新向《環球企業家》稱,他至今仍未收到拍賣所得的8550萬元,反而欠下民生銀行不少債務(詳情參看本刊2004年5月號《一個人的戰爭》)。
即使難以探究張宏偉是否交付了8550萬元,他的所得已經早十倍于此。據邱影新計算,前進公司所持股份現在價值超過9.4億元人民幣。
邱影新的股權只是張宏偉眾多收獲中的一小部分。通過此種“螳螂捕蟬”之舉,東方集團實現了速度驚人的擴張,而張宏偉也在此過程中被好事者贈予“資本獵手”的稱號。
不過,即使每天與張工作在一起的人,也認為張宏偉的工作風格極為神秘。如在用人方面,“他幾乎難以被看懂”,經常是公司內被看好的人得不到提拔,但公認將被開掉的中層,反而有可能被張宏偉力挺。張可以一個時期力捧某人,被捧者用腳踢張的門直接進入都沒關系,但他也會沒有征兆將一個經理貶為總監,或調到地方分公司去。
這種迷一樣的特性,在張宏偉工作的很多層面有所體現。張通常被視為東方集團的道德化身,為人自制的他也的確能夠以德服人。對于一同創業的老員工,即使他們多數文化水平低下,在東方集團內部早已失去貢獻空間,反而時常在新老員工內制造麻煩,張宏偉也從不苛責他們,反而提供以優厚待遇。
但硬幣的另一面是,據說極為崇拜毛澤東的張宏偉,平素喜歡閱讀帝王將相的權術之書。很多時候,為了確立個人權威,他會精心策劃,在東方集團內部挑起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然后自己站出來調解。
將這種“心計”體現到極至的,是張宏偉100%控股上市公司東方集團的母公司東方實業,絕不與其他高層分享,這自然引起了公司內一些自認為對公司發展功莫大焉的高層的不快。
關國亮及安英
雖然東方集團早就將自己的業務擴張到全中國,乃至俄羅斯等其他國家,但本質上,它仍是一家以哈爾濱為核心的企業。在當地,它是身份與高收入的象征,以至于當地的一個笑話是:進了東方集團后,最大的挑戰是不離婚——外界對東方人的誘惑太多。
1990年代中期建成的,位于哈爾濱南崗區的東方大廈是當地的標志性建筑,甚至因當時頗具時代感的大理石與玻璃結構被《華爾街日報》視為身份的象征。東方集團的總部即駐扎于此樓的12至16層。外人很難想象,這4層內隱藏著怎樣的權力之爭。
16層是東方最高層的辦公室,多年來,只有三個人曾在此層辦公。除去張宏偉,另外有幸入駐于此的,還有東方實業集團副董事長關國亮與已辭世的原集團董事劉慶余。
教師出身的劉慶余在東方集團上市之前曾扮演了一個“機會發現者”的角色。他曾創下3個月考察60多家企業,1個月內成立5家合資企業的記錄。這種奔波,也體現了從那時起,張宏偉的經營理念已經成型:“只考慮如何贏得高額利潤,而不關心是什么產業。”
雖然張宏偉通過地產業務掘到公司的第一桶金,但東方上市時的利潤貢獻主力,竟是一種名為“思樂奇跳跳糖”的零食。據說這一放在嘴里會蹦的糖果,由張宏偉當時的秘書在韓國發現,回來之后即說服張宏偉投資。此項目18天收回成本,當時還沒有銀行轉賬,“都是公司內部的人自己數錢數到手軟”,第二年更凈賺利潤1800萬。而與此同時,劉慶余主持的“東方神鏡”項目因其能夠治療假性近視而一炮走紅。
更令競爭對手眼紅的,是東方集團在1989年成為黑江省首批擁有對俄邊貿權的企業之一,到1992年更爭取到了面向全世界的進出口貿易權。然而,原本被視為金礦的外貿業務,從1998年開始卻陷入連年虧損——對俄的易貨貿易并不產生直接現金流,對日、韓的勞務輸出也面臨激烈的競爭。
劉于2002年去世,而東方國際業務的衰敗也早已是勢不可擋,2002年,張宏偉似乎是一夜之間做出決定——關閉了運營13年的國際公司。
劉慶余之后,東方集團內最大的紅人莫過于關國亮。關畢業于東北財經學院,曾經是遼寧省財政廳最年輕的科級干部,在張的邀請下,關出任東方集團總會計師,后任主管財務運作的副總裁,直至東方實業集團副董事長。他既是東方集團上市的操辦者,也是日后東方在金融業大展拳腳的關鍵人物。
關為人聰明,善決斷,學習能力很強,對市場的嗅覺很好,且被認為是極富人格魅力的人,甚至東方集團內部有戲言稱他是“任何女性都會愛上的男人”。與張宏偉依靠魄力確立公司“一把手”地位不同,關的業務能力是他在東方集團不可替代的原因。
據新華人壽高層人士表示,關國亮代表東方集團進入新華人壽之初對壽險業務所知甚少,新華內部也僅把他視作為資本運作而來。但他幾年內每天工作到夜里一兩點才離開公司,很快就成為個中高手。而他談判能力絕佳,曾在去香港時與8名律師力辯,也讓他被公司內視為這一代企業家中的佼佼者。
關的一個愛好,是研究中央領導的講話,聽后做分析,哪里值得反復琢磨。自己發言時,雖然是秘書草擬,但他會做很多修改,然后發言時滔滔不絕。
令人稱奇的是,鋒芒畢露如關國亮,從未與張宏偉紅過臉。兩人的合作關系幾乎成為國內少有的創業者與經理人末期合作的典范:關側重于思路與方案的提出,而張則負責拍板,并利用其深厚的人脈資源將思路落實。
“沒有關國亮就沒有今天的東方,但沒有張宏偉就沒有關國亮”,東方集團內部人士表示。一個說法是,在關國亮的操持下,東方集團在新華的股份一度超過55%,這正是現在東方集團不斷設法減持新華的關鍵原因——略為諷刺的是,關的巧妙安排雖然一度獲益頗豐,但這一復雜的股權關系,也正是現在新華人壽遲遲不能上市的關鍵,對此,新華人壽內部人士予以肯定。
除去對張的權威的尊敬,關與張的融洽合作,也有賴于關本人講究策略。很多人都認為關的能力早就能脫離張宏偉自己做了,據說期間也有機會讓關做黑龍江省副省長,而早在五、六年前,新華人壽就聘請他做終身董事長,但他當時也以對東方集團和個人發展都有影響拒絕,直到近年才接受這一職位。
關國亮和張宏偉為人的區別,從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來。張宏偉主持東方家園的軍訓,非常艱苦,每個人每天的吃飯住宿費用只有35元,共20天,包括高層在內都要進行軍事五項訓練,甚至張宏偉本人也有幾天跟所有人一起聽軍號起床。對張而言,這是一個純粹的提升企業戰斗力與凝聚力的機會。關看到這個之后,也在新華人壽辦了軍訓,只有八天,每個人有5000元補助,最后關像首長一樣閱兵,這些鏡頭都被拍了下來,在新華人壽大樓的一層滾動播放,“對于關而言,這是非常好的宣傳方式”。
而在用人方面,關較張更為圓熟。關會給下屬更多機會,如果一個人做的不錯,關會給他更大的平臺。但張如果覺得一個人在某個職位上做的不錯,這個人就會始終在這個位子上,得不到提升的機會。熟悉張的人評價,“他的這種執著,就像多年來他最愛吃黃瓜沾醬一樣”。
因張宏偉這種執著而被局限的,很可能包括東方集團創始人之一、現在的東方集團董事安英。最早以第一副經理身份加盟的安,憑借在建筑業的專業知識和人脈資源,對于東方集團早期貢獻良多。安講義氣、為人豪爽的性格也讓他與張宏偉建立了親兄弟般的感情,“張宏偉拉我下海時,我從未想到財產自己占多少,在爭議財產歸屬時,我倆堅持反對分離裂變”,安英后來接受采訪回憶時稱。
安和張結識于1984年,當時的安英是哈爾濱建委經濟處的年輕干部,安英作為審查張宏偉鄉鎮施工隊的干部與張相識,隨后加盟東方,同一年,哈爾濱東方建筑公司成立。安后來曾經對媒體回憶,“張沒有小包工頭在人際關系上的庸俗,也沒有小富即安的傲慢”。
不過,安英很快遇到了他發展的瓶頸,他的脾氣暴躁,傲慢十足,而對東方近年來利潤貢獻巨大的金融業務又知之甚少,這都讓他難以與關國亮分庭抗禮。多年來,他長期在15層的東方地產總裁辦公室中,而安對此表達不滿的方式則是干脆將自己的辦公室搬到東方地產公司注冊地哈爾濱市西道里區。
據知情人士稱,一次,安英與東方其他員工乘電梯,電梯無意間停到了16層,身邊人提醒說:“我們到了張老板的地盤”。
安訕訕地說道:“機會均等”。
三分天下
安英所謂的“機會均等”,最終在事實上演化成東方集團的分權:安本人把持住東方集團的地產業務,而關國亮靠其專業素養在金融領域扮演著獨一無二的權威角色,而真正留給張宏偉的空間,越發有限。
雖然三人表面上一團和氣地掌管著東方,但是多年前,在東方內部,三人共同出席的公眾場合已是很少。
關的進入打破了安與張的平衡。才華畢露的關很快顯示了其卓越的領導能力,1995年前后,在東方集團的副總裁排名上,關超越安成為第一副總裁,關取代安成為東方集團僅次于張宏偉的二號人物。接近事實的人稱,安將怨氣集中在張身上,他認為張根本無法擺平自己同關在東方的位置。在安看來,自己是可以為東方赴湯蹈火的人,而關為什么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超越?而事實上,在東方借助資本運作迅速擴張的時期,關顯然是無法取代的重要角色。
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分權的原因是張宏偉自己在運做方面的接連失誤,“失誤影響了他的聲望,雖然他仍然是東方絕對的統治者”。如2002年清華大學朱武祥在其關于《財務業績穩定、資本配置行為與資源配置低效的案例》分析中所說,東方集團上市以來三次配股共募集13億資金,在非金融領域的多元化投資努力,幾乎全部以失敗告終。
即使東方集團的中高層,也很難理解為什么曾依靠“跳跳糖”和“東方神鏡”就能發家的東方集團,竟在實業方面難有作為。如1997年,東方集團立項的銅基無銀電觸頭項目,因為可以為國家大量節約白銀,在論證時被視為可以大賺一票,但5000萬投資之后,所獲寥寥。
這不免讓公司內員工在反思時總結,張宏偉的用人之道出了問題:他對老員工太好,導致了東方集團內部像太平天國后期一樣分立王侯。雖然張本人并不認同公司內有家屬、朋友,張的弟弟早年離開東方,但公司大了,底下的裙帶關系讓東方集團的實施能力很差。而張宏偉已經幾乎失去了對此問題的解決能力。
另一方面,張宏偉長期以來賴以自雄的“政商結合的智慧”,也遇到了瓶頸。一位旁觀者稱:“張宏偉不是從原理意義上去把握時代潮流,而是更多依靠人際關系。”言下之意,在權力所有者變更之后,張宏偉已經失去了以往在限制性領域的游刃有余。
在一個更多需要業務能力的階段,關國亮與其伙伴趙地位越發提高。關、趙畢業于同所大學,兩人性格相仿,形如一人,趙曾經作為財政部官員派到IFC工作,后加盟東方。1996年,東方集團拿到IFC的3000萬美金的低息貸款,很大程度上是趙的功勞。
據知情人士稱,雖然關本人刻意低調,但關趙組合,還是會有意無意挑戰到張宏偉的權威。據說在討論是否投資吉通的高層會議上,張認為這個項目無風險高回報,東方集團可以借此進入具有壟斷資源的電信行業,這遭到了關與趙的反對。性格直率的趙說:“張總,這個項目關總和我可以做,你做不了。”被將了一軍的張宏偉反而決定以此證明自己。
2001年,錦州港與彩虹集團簽署協議,出資人民幣58880萬元,以每股2.00元的價格受讓原吉通第一大股東彩虹集團持有的法人股股權29440萬股。
隨后的故事廣為人知,急于獲得吉通控制權的張宏偉與吉通總裁齊鳴秋關系難以調和,雙方合作為難。
2002年9月25日,財政部和信息產業部發出的一紙通知——彩虹將其持有的吉通股權轉讓給錦州港屬無效行為——最終宣告了吉通投資的失敗。據說東方曾私自對吉通財務進行轉賬,亦有說法稱齊鳴秋用東方收購吉通股權的資金去購買了帶寬。
無論如何,張宏偉在吉通的經歷,難稱勝利。而更具戲劇性的轉折是,關再次助力張解決了吉通的難題,未經證實的說法是,神通廣大的關,成功運作將吉通的股份轉成新華的投資,“關讓死錢又一次變成了東方可以支配的活錢”。
而張對關國亮的器重,顯然引起了安英的不滿。據不愿透露姓名的接近情況的人士稱,安幾乎不參加東方集團的高層會議,甚至缺席股東大會及董事會,一次張宏偉緊急召集安英開會,安對張的秘書說:“我在睡覺,你讓他們先開會。”
除了不合作,張宏偉對安負責的地產業務,也逐漸失去掌控。在東方集團需要進一步做大的進程中,張不能親自指揮這一高利潤業務前進,而是任其在較小規模發展,足以說明問題。
如果說有什么將極大影響東方集團的未來,那很可能是關國亮即將自立門戶。
只要接觸一下新華人壽的員工,就能感受到他們其實并無東方集團的歸宿感。但新華人壽勢必在近期內完成的國內上市,則給了關國亮以新的平臺——與張宏偉平起平坐的身份認同。現狀是,關已經很少插手東方集團的事務,與之接近的人士說:“他很少去東方,反而是張宏偉經常去到新華人壽位于北京六里橋的辦公樓找關。”
最后的陣地
雖然偶爾,張宏偉也會對身邊知近者表達對安英與關國亮的行為的默許:“反正也是給東方掙錢”,但人們不難看出他證明自己的愿望。這個最后證明自己的機會,就是東方家園。
所謂最后的機會,是因為張宏偉正面臨著越來越多的掣肘因素。資金方面,IFC長達10年的低息貸款將在2004年到期,還本付息的壓力擺在眼前,這被觀察人士認為正是東方集團將民生銀行股權讓出的原因。接近東方的人士稱,東方集團銀行抵押貸款超過20億,“像過去那樣依靠不健全甚至腐敗的銀行體系拿到錢越來越難了”,一位批評人士稱。
事實上,張宏偉也幾乎無可選擇—進入流通業,德隆國際前董事局主席向宏表示,進入流通業,是中國民營企業很自然的選擇。
1999年,第一家東方家園分店北京麗澤店開業。張宏偉親自參與其店面設計,并設計東方家園的H型入口即可看出張對此事的投入。更體現其決心的,是未來十年中開1000家分店的“十年千店”口號。在張的意愿中,東方家園將盡可能模仿家得寶(Home Depot)的方式建立中國的建材零售企業。
此一高調之舉很快引來一連串的質疑。以其資金狀況,根本無法支撐“十年千店”計劃。一個一萬平米的建材超市,前期的投入基本上是3000萬,而張更多采用了買地自建房的商業地產模式,這與國內其他的建材零售商完全不同;而這種方式一萬平米店面的前期投入是近2個億,1000家店的投入意味著2000億,而東方集團上半年的凈利潤僅為5787萬元。
運營幾年內,盡管2003年東方家園就在全國開了14家新店,巍巍壯觀,但總店面數僅20余家的數量,顯然與其預期相差太遠——據東方家園內部人士表示,“十年千店”計劃已經被廢止,改為追求每家店面規模與效益。
但到目前為止,東方家園只有三個店是贏利的,青島、哈爾濱、北京景山、十八里店至今仍然嚴重虧損,長沙店開業之前超過一半員工集體辭職,而因為拖欠供應商及建筑商的款項,沈陽店至今仍然未能開業,而截止9月中旬,東方家園供應商的貨款已經超過45天未結,其供應商正準備聯合斷貨……
導致這一不利局面的,仍是東方集團的管理缺陷。雖然東方家園的店面規模普遍超過家得寶,但在采購上,東方家園仍然是將總部的實施和執行權力下放到分部,并沒有實現全部的統一采購,這意味著店面的增加并沒有減少采購的成本;而在管理上,由于東方家園繼承了東方集團以前的人事舊部糾葛,各自為政情況嚴重,管理為難。
張宏偉并非不想改變這一狀況,他也遍尋獵頭公司,挖來海歸背景的專業人員。不過,急于改變這一狀況的張過多介入微觀層面的管理,在另一方面也影響了新進入的職業經理人在公司內建立權威,更重要的是,面對零售企業需要的精細化管理,張的時間和精力都顯然已經力不從心。
據說張宏偉自己在私下曾表示,很多企業家的思路是“做兒子”,成立很多子公司,把業務做大。但他的思路是“做女兒”,把某個項目做大之后就賣出去。據投資界消息人士透露,現在張宏偉做的東方家園,雖然斥巨資打造,但同時他也在跟摩根士丹利等公司談判。據說有國有企業曾與張接洽,希望買下東方家園50%的股份,張并不接受,他中意者是國外買家。
1997年,東方集團19周年的慶典在哈爾濱東方大廈舉行。張宏偉、關國亮、安英以及東方集團全國各地的中層悉數參加。有當事者事后回憶稱,該次會議上,張宏偉數次止住眼淚。在那次群情高揚的慶典上,張為東方描述了“進入世界500強”的藍圖,臺下員工異常振奮。
時隔7年,當年的夢想似乎已經離張宏偉越來越遠。身邊的人表示,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張宏偉雖然仍然像以前一樣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但在會議間隙,張更多的時候會仰在沙發中,疲憊之態畢現。
張宏偉所遭遇的問題,很大程度上,是他這一代企業家遇到的普遍困境:企業做大之后如何做強?
“他就像一頭馬,依靠容忍和忍耐走到今天”,一位接近張的人士稱,張屬馬,容忍和忍耐是張性格中很強的一面,據說他也曾以此自勉。在失去了曾經幫助公司迅速長大的資源之后,依靠容忍和忍耐,能幫曾經無限風光的張宏偉,找到下一個落腳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