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鋼：秘魯的血色黃昏

一個“大躍進”式的海外收購計劃，一起充滿黑色暗示的古怪交易，一群意氣用事的企業官僚，最終導致了一場折磨中外雙方長達十二年的惡夢

當年用1.18億美元買下的拍賣底價為4000萬美元的秘魯鐵礦現在會以什么樣的價格出手呢？

首都鋼鐵公司終于痛下決心要甩掉困擾自己長達12年的包袱，中國鋼鐵公司海外收購第一案例將以失敗而告終。

中國廣東的一個民營企業家將可能以其在香港的公司全資收購秘魯鐵礦。起初希望引進外資合作的計劃已經告吹，知情人士透露，首鋼的資金和管理水平對外資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撤退前的善后工作正在進行。秘魯鐵礦1997年偶然發現的銅礦資源已在8月6日被變現，首鋼將秘鐵礦區內3969公頃銅礦區的永久開采權以130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Chariot Resources有限公司。如果礦區銅礦儲量測試達標，該公司將再付給首鋼427.5萬美元。

在首鋼決策者的眼中，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結局呢？當年的豪購讓首鋼秘鐵至今都不能過上正常日子。三天兩頭的罷工更是一塊難以愈合的“潰瘍”。

還是讓下一個勇敢者接手這個礦石儲量14 億噸的鐵礦吧，并祝福他們不要重蹈首鋼1992年11月5日開始的夢魘。

罷工

罷工又開始了。2004年6月1日，秘鐵礦工工會781名工人為加薪開始無限期罷工。緊接著，180名以勞務中介形式雇用的合作社工人因要求同工同酬也開始罷工，他們封鎖泛美公路通往礦區的唯一公路，以暴力手段阻止礦工上班和車輛通行，并打出了“中國人滾出去”的口號。

首鋼秘鐵的中國經理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在他們所領導的這個鐵礦里，共有1702名秘方職工，其中礦工810名，職員343名，官員189名官員，合作社工人360名。其中只有屬于管理者的官員階層不罷工，其他的職員、礦工和合作社工人都可能罷工。職員和礦工各有自己的工會來領導罷工，而合作社工人則是自發地組織罷工。

所有的罷工都是源于加薪的要求。此輪罷工風潮率先發難者實際是職員工會，由于首鋼秘鐵及時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而未能實現。公司希望礦工工會接受與職員工會相同的補償條件，即每人日增基本工資2.9索爾（3.45索爾合1美元），并得到一次性補貼570索爾，結果遭遇拒絕。

7月25日秘鐵宣布停產，在秘魯伊卡省勞動局和秘魯內政部干預下，8月3日恢復生產。據估計，這次大罷工給秘鐵造成直接經濟損失達500多萬美元，秘鐵法務部門已準備起訴制造暴力事件的罷工帶頭人。

為了不影響尋找接手鐵礦的“戰略伙伴”，若不是這次罷工規模太大，性質比較惡劣，首鋼秘鐵不會停產。因為各工會并不同時罷工，鐵礦石開采中斷，還有儲備鐵礦石；道路被封鎖，可以坐備用船到礦區。秘鐵管理層有關人士對《環球企業家》說，生產運輸線的某些工崗缺位，有職員甚至官員臨時充任，在這次罷工中，一輛需專業礦工駕駛的200噸的大車就被一位臨時拉上的中方官員開毀了。

以前秘鐵罷工就是游行、喊口號，秩序井然，封堵道路和破壞設備的暴力事件是近兩年才開始出現的。2000年開始，弱勢的托萊多政府無法與嚴厲對待勞工罷工的藤森政府相比，罷工日益呈現出失控狀態。

如今這么激烈的勞資糾紛可能不是當年的首鋼領導可以想見的。1993年，剛收購秘鐵時，首鋼曾邀請秘鐵工會方面的人到首鋼本部參觀。回去之后，他們就一口氣提出35項福利條款，當時效益良好的首鋼慷慨地滿足了他們。

不僅首鋼員工享受的社會主義的福利秘鐵工人都享受了，連首鋼人沒有享受的——70歲退休，男子的情人或同居者經中介組織證明也可以享受首鋼補貼——這些秘魯的特色福利他們也都享受著。不僅如此，在最初的兩年里，首鋼還主動給秘鐵工人漲了好幾次工資，秘鐵工人的工資水平在當時秘魯所有礦業企業中排名第一，首鋼得到了秘鐵工人的絕對擁護，被稱為勞資雙方的“蜜月期”。

但摩擦其實早有征兆。首鋼剛去秘鐵時，曾經仿效國內模式建立職工代表大會，但這些資本主義的工人并不領讓他們當家作主的情，首鋼一位宣傳官員稱，他們不關心企業的經營決策，也不懂得和企業共渡難關，他們唯一關心的就是工資。

1995年首鋼高層震蕩，經營危機全面爆發，結束了包銷秘鐵產品的局面。1996年，秘鐵產品積壓，秘鐵工會此時發動了42天大罷工，被伊卡勞工局判為非法，當時態度強硬的首鋼秘鐵正好省下了一大筆勞工費。由于秘鐵工人沒有儲蓄的習慣，罷工后期他們甚至連吃飯都難以為繼，他們私下以為中國人是不怕罷工的，于是第二年的罷工匆匆走了個形式。

首鋼自此得出結論——作為資方對待工人不能太心軟。一次罷工后，秘鐵開除了帶頭鬧事的工會主席坎查理，盡管這幫助他當上了兩個月的秘魯勞工部部長，但他的被開除對于其后幾屆工會領導人還是有震懾作用的。據說，坎查理之后的工會領導一邊組織罷工，一邊私下向中方官員打聽他會不會被開除。這些工會領導人平時也就是普通員工，他們畢竟得靠秘鐵的工資過活，被開除的坎查理之前就是秘鐵的修理工。

但是秘鐵的罷工事件并非完全沒有理由。現任礦工工會主席胡利奧· 奧蒂茲向當地媒體控訴首鋼寧可繳納罰款，也不更新已有20至30年歷史的機械設備，工人沒有安全保護措施。而且秘鐵工人的工資在首鋼經營十年后已經處于秘魯礦業企業中的末流位置。據內部人士透露，首鋼在購買秘鐵時曾經承諾用1.5億美元來改進設備，但這個承諾最終以自愿罰款2000萬美元而合法放棄。

無力

首鋼當年收購秘鐵最直接的動因是為其即將擴大的生產能力提供原料。1992年，首鋼想在山東濟寧建成產能1000萬噸的齊魯鋼鐵公司，為此在全球尋找鐵礦石基地，正逢藤森政府出售秘鐵，于是一樁被傳為奇聞的買賣達成了。而中方代理人是首鋼前總經理之子周北方。

1992年11月5日，首都鋼鐵公司以1.18億美元買下秘魯鐵礦公司（以下簡稱秘鐵），并承付約4180 萬美元的債務，還保證3 年內再投入1.5 億美元使礦山開采現代化。當時，該公司的拍賣底價是4000萬美元。

秘魯鐵礦位于太平洋東岸的馬爾科納地區，北距秘魯首都利馬530公里，占地面積670.7平方公里。鐵礦床1870年由意大利地質學家發現，1953年成立了美國馬爾科納礦業公司，建成港口和選礦廠。1975年被秘魯軍政府收為國有，由于經營不善，企業瀕臨破產。藤森出任秘魯總統后推行私有化政策，1993年首鋼收購此鐵礦并成立秘魯鐵礦股份有限公司（簡稱首鋼秘鐵）。

秘鐵收購之后，首鋼大闊步地在兩年內完成了其號稱“一體兩翼”的海外戰略布局——以首鋼在香港的“首長系”上市公司為“一體”；以秘鐵為一翼，向南北美洲發展；首鋼在津巴布韋的代表處為另一翼，向非洲地區發展。

由于齊魯鋼鐵公司項目迅速夭折，秘鐵這個首鋼付出巨大代價的伴生物一下子成了“雞肋”，這些年不死不活地存在著實際是這種狀態最真實的寫照。首鋼的秘鐵一翼形同虛設，其津巴布韋“一翼”，不過是建設一些鍋爐之類的工程項目，業務本來不大，早就面臨萎縮。

1993年，首鋼向秘鐵派出了迄今為止人數最多的一支隊伍。首鋼最初的設想是全面接管秘鐵，并把秘鐵模式擴大到其他準備收購的海外新礦點。

首鋼為此舉辦了一個200人的西班牙語班，同時派了一些人去大專院校緊急學習西方管理知識。結果180多名首鋼人被派到秘鐵。然而根據秘魯法律規定，企業開業3年后，聘用秘魯職工的人數要達到全體職工數的80％，并且要逐漸提高到90％。全面接管的想法顯然不能實現。

首鋼起初在每個經理部門都安排了中方經理。由于秘鐵首鋼員工一天只有一美元的補貼，許多管理素質較好的干部就不愿意前往。一些原來在首鋼做工崗的員工被提到秘鐵擔任管理職位。這些人的管理素質的欠缺，使中方很難插手已經按部就班的秘鐵管理，“兩層皮”的管理中，實際發揮作用的只是原來秘魯的官員。而素質良莠不齊的將頭兵尾們，據說還鬧出些不光彩的事情。

國有企業的問題也被首鋼帶到了秘鐵。1993年秘鐵的領導班子完全同中國國內一樣，既有董事長、又有總經理還有黨委書記。這些首鋼干部雖然職務不同但是卻沒有明確職能分工，難免帶來人事上的相互牽扯，把一些國內的矛盾也帶到了海外。

1995年，首鋼秘鐵形勢因為受首鋼總經理周冠五之子周北方被捕事件影響急轉直下，各種矛盾都顯露出來，局面如一團亂麻。應首鋼的要求，國家外匯局同意把首鋼秘鐵的利潤留在境外，用作其再投入，此后秘鐵每年真正能有多少利潤，外人并不知道。

1995年，首鋼還取消了包銷秘鐵鐵礦石的政策。一種說法是首鋼對于秘鐵的礦石質量很不滿意，而且也不能給急需資金的秘鐵開出信用證來讓其繼續向秘魯銀行貸款，于是秘鐵開始逐漸脫離自顧不暇的首鋼，另尋生路。

學費

秘鐵十年多經營中，中方領導班子換了6撥，短暫的秘魯之行更像是一次鍍金之旅。于是出現了1998年上報利潤1400萬美元，1999年卻瀕臨倒閉的怪現象。

根據一份當年的首鋼秘鐵報告，1998年秘鐵利潤是虛高的。為了壓低成本，秘鐵會砍掉設備檢修項目、縮減研發投入，這使得生產消耗逐年增加，1998年生產消耗比1997年增多了275萬美元。然而由于外部原因，當年大宗材料（含水、電）價格的降低，反而減少了841萬美元的成本。另外一個外部原因是1998年索爾大幅貶值，工人實際工資降低。

除此之外，模糊投資和成本界限也是做高利潤的另一個有效的辦法，這不僅降低了當年成本，還一舉兩得為當年的投資承諾添了些分量。然而當1999年大宗材料價格反彈，往年的投資進入當年分攤成本的時候，虧損也就不足為奇了。

據知情人士透露，所謂的首鋼秘鐵大多數年份盈利，應該說成大多數年份不盈利，秘鐵長期處于高負債的“走鋼絲”狀態。資源緊張、技術和設備改造乏力、產品質量與生產成本矛盾突出、產品銷售積壓、資金短缺等問題長期積累得不到根本解決。

中國國內國有企業不負責任的陋習在首鋼秘鐵同樣存在。秘鐵曾經請研究院對其氧化礦的處理問題進行取樣研究，但是直到研究快結束才發現取樣標本沒有代表性；在涉及到緩解資源緊張的選銅改造項目上，主體工程快完成了，最基本的工藝設計卻還沒有進行……

失誤導致事故頻出，成本不合理增加。但是有關人員卻沒有得到責任追究，交接班前焚毀文字資料、刪除計算機中的資料在秘鐵見怪不怪。

對于秘鐵前景極其失望的秘方核心技術人員，順利成章地拋棄了僅有2000索爾（3.45索爾合1美元）月薪的秘鐵，流向那些2000美元月薪的美國礦業公司。而一些工作并不負責的秘方高級官員卻因為不得而知的原因拿著上萬索爾月薪。

現在，首鋼的外派人員縮減到連外聘廚師和翻譯在內共30多人，秘鐵的管理模式基本延用1960年代美國人管理秘鐵的方式。首鋼秘鐵的員工在秘魯的黃昏中等待下一個接手者。

2003年，首鋼曾接受Pioneer Metals礦業有限公司對其生產能力和產品質量進行“Due Diligence”認證程序的研究，但是首鋼秘鐵后來卻向該公司打申請報告，希望他們從2003年 11月9日起將“Due Diligence”認證程序再保留90天，同時對該項認證研究的目的和研究結果不對外宣布。

原因不言自明。

殘局

現在所有這些苦痛都要離首鋼遠去了。

2000年以來，首鋼新領導提出要打造高科技品牌，進行了一系列諸如芯片等高科技投資，這種“讓人看不懂”的多元化轉型，不知道會不會又是一個當初雄心壯志，而后來卻跌入陷阱的故事。此次傳說的要賣掉秘鐵的做法也許正是首鋼現任領導的務實之舉，做不好不如一賣了之。

那些曾經駐守秘鐵的首鋼人內心深處對首鋼可能放棄秘鐵感到惋惜。一位老秘鐵人回憶起當年和秘鐵工人愉快地相處的情景。他說，秘鐵工人對當地的高級官員并不喜歡，但是如果中國官員和他們打招呼他們會很高興。秘鐵的工人對于中國人一般比較友好，首鋼的一個小伙子還和礦區的姑娘結婚了，當然他也因為違反了首鋼不允許和當地人通婚的規定，而離開了首鋼。

盡管首鋼后來調高了秘鐵中方管理人員的工資，但是他們感到秘鐵缺乏前景，也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順便感受一下南美風情。首鋼秘鐵員工在當地的生活條件其實非常不錯，他們使用的是美國人留下的寬大生活設施。而在秘魯首都利馬，秘鐵還有高高的寫字樓，寫字樓后面高檔的別墅是首鋼秘鐵員工到利馬的休閑之地。

任何企業里都會有勞資矛盾，但是在一個完善的現代企業里，勞資雙方更有著息息相關的共同利益。一位研究海外勞工罷工問題的專家說，盡管當前秘魯當局對于勞工罷工的控制力明顯不如藤森政府，但是對于能夠給其帶來資金、技術和先進管理的外資，秘魯政府還是很歡迎的。

而根據美洲開發銀行一份關于拉美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報告來看，秘魯勞工失業率在３０％以上，勞工低薪率在４０％以上，勞工工作不穩定率接近６０％，僅強于智利和烏拉圭。秘魯大多數勞工承受著隨時都有可能被解雇的巨大心理壓力。

如果秘鐵不是個破罐子的話，秘鐵的工人并不想去摔破它。一位首鋼人惋惜地說。

與之成為對照的是，在拉丁美洲的另一個國家，一項規模更宏偉的投資計劃已經開始了。中國最大的鋼鐵生產企業上海寶鋼集團正與巴西淡水河谷（CVRD）攜手推進雙方在巴西合資鋼鐵廠的建設。該項目是一座投資１０億至１４億美元的綜合鋼鐵廠，年產約４００萬噸厚鋼板。雙方的合作伙伴關系使寶鋼能確保鐵礦石的供應。寶鋼表示，該項目將成為中國大陸迄今最大的海外投資項目。而淡水河谷是全球最大的鐵礦石生產商。

但愿這一次，我們不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