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父親種了三畝地的土豆,他像發(fā)了瘋一樣,說土豆好伺候,扔在田里頭,一長就是一串,說不定可以賣出好價錢來。在我們這樣的菜農(nóng)人家,流傳著不少發(fā)財?shù)墓适拢热邕B著好幾年,茄子都壓斷了街,一文不值,這一年大伙好像約好了一樣,都不種了,沒想到一個腦瓜子不足數(shù)的家伙撿了便宜,偏偏留下了一畝茄苗兒,茄子上市的那一個月,那哪是在賣茄子,分明是賣金條啊,一畝茄子就賣了二三千塊錢,多么好的運(yùn)氣!人要發(fā)財門板都擋不住的,父親將所有的菜地都種上土豆,其實(shí)也存著同樣的碰運(yùn)氣的心思。
春上雨水充分,雨一場接著一場,土豆在我們家肥沃的菜地里安靜地長著個子,等到夏天來到,陽光猛烈,我們光著脊梁在田地將長好的土豆一個個拔出來見面時,都嚇了一跳,扁圓扁圓的土豆長得又白又胖,好像都在準(zhǔn)備要去和地瓜比賽一般。父親激動得手搓過來搓過去,將家里所有的麻袋都清了出來,像生產(chǎn)隊長一樣指揮著我們,快,快,快,挖,挖,挖,扛,扛,扛,顆顆歸倉。傍晚我們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每一個房間都堆滿了土豆,只留下了一條過路的窄巷,甚至是床底下都被父親用上了。我們養(yǎng)的一條小黑狗,伏在門檻上狺狺狂吠,可憐的家伙,它的腦子被鋪天蓋地的土豆弄亂了。
后來我看到梵高的一幅畫,叫《吃土豆的人》,我覺得就是為我家過的那個夏天畫的。我的母親又是煮,又是燉,又是炸片片,又是切絲絲,無師自通地嘗試了所有的土豆的烹飪辦法,試圖將滿屋子的土豆至少塞一部分到我們的嘴巴里去。可憐的母親,那些時候,我們剛剛收過土豆的田地里空空蕩蕩,一根青菜的葉子都得用放大鏡去找,她每天把我們召喚到油燈照亮的晚餐的桌子邊時,都覺得非常地惶恐和羞愧。
父親得意地對我們說:“你們討厭吃土豆,別人想吃都吃不上哩,這一個土豆三兩多,三毛錢一斤,一個就是一角錢啦,你們數(shù)一數(shù),一共有多少個,一共值多少錢,咱們是在銀山上睡覺啊,我從來沒有睡得這么踏實(shí)過!”
離我們家七八里地有一個小集市,叫金神廟,父親計劃在那兒將它的寶貝變成銀子。那年夏天每一個三更天,公雞叫頭一遍,父親就跑過來將我由床上扯起來,和他一起去賣土豆。我們每人都騎著一輛自行車,車的后座上左右垂著兩條被土豆撐得鼓鼓的麻袋,沿著村前的大路,上到一段兩邊長滿了杉樹的河堤上,直奔金神廟,在街的中央占得兩個好位置,擺好菜攤子,等待黎明的來到,等待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來將我們家像地瓜一樣出色的土豆買回家,燉肉,熬湯,炸片片,切絲絲。
但事情卻變得越來越令人沮喪,看樣子春天的好雨水也落進(jìn)了別人家的菜地里,而且不止是一個人,有著和父親一樣種土豆發(fā)財?shù)膲粝搿=鹕駨R是一條雞腸般的小街,我們家的小黑狗就能由街南扳著腿尿到街北,我們父子倆的四大麻袋土豆,就能填滿整條街上的鄉(xiāng)親們的菜籃子,事實(shí)上,想在這里將土豆變成銀塊的大叔大嬸們,多得可以開好幾桌席了。為了與這殘酷的市場競爭搏斗,父親只好領(lǐng)著我到更遠(yuǎn)的集市上去,我們每天起得更早了,半路上才聽得見公雞的第一聲長啼。我們好幾次甚至是趕到了孝感城里面,這是我第一次到城里去,在火車站附近的菜場里頭,因?yàn)椴皇青l(xiāng)里的露水集,我們可以在菜場里守候一天。后來我找了一個孝感城的姑娘做老婆,她正好就是火車站附近的,小時候,她媽媽,我的岳母,就經(jīng)常領(lǐng)著她來我和父親賣土豆的那個菜場買菜,說不定就買過我們家的土豆吶。
眼看一個暑假就這么過去,每天里三更起床,上罷街,回來吃了飯,倒頭就睡,我常夢到自己在烈日炎炎的戈壁中趕路,腳不停地踢到滾燙的石頭,后來一回頭,那些石頭都變成了土豆。有一天,又是雞未啼便上了路,我和父親一前一后騎著自行車走在河堤上,我睡眼惺忪,車把一彎,竟朝堤下沖過去,等我清醒過來時,車已被一棵杉樹攔了下來,巨大的震蕩,一下子把我由車上掀了下來,下身一陣劇疼,我只好捂著腰蹲下來。父親驚慌地跑到堤下,他抱著我的身體拼命地抖動著,又將我放在堤下的亂草中,打著手電筒一寸一寸地檢查著我的身體.我從來沒有見到父親這樣慌亂過。
那一天我們沒有到集市上去,公雞開始啼叫的時候,我們敲開了自己家的門,母親舉著燈,一臉的驚疑,父親沉著臉,將四麻袋鼓鼓囊囊的土豆倒在堂屋里,一聲不吭地進(jìn)房睡覺去了。一覺醒來,正是久違了的清涼而明凈的夏天的清晨,我發(fā)現(xiàn)堂屋里,父親正在忙碌著將土豆重新裝到麻袋里,我們的小黑狗在他身邊歡快地擺著它的臟尾巴。父親笑著對我說:“兒子,咱們的土豆不賣了,我準(zhǔn)備給你舅家送幾袋去,再留一些做種,剩下的都運(yùn)回地里去,還給咱家的菜地,明年,咱們再種它三畝地,我就不信,咱們的運(yùn)氣會一直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