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我曾在小說里描述過。
那時我還在上學,在漢口路附近租住了一間民房。我的鄰居是一位老人,80多了吧,從前是個撿破爛的。是個怪人,另一些鄰居告訴我說,他年輕時就離了婚,有一雙兒女,大約關系沒處好,也極少來看他。
他住這里很多年了。屋子里很臟,光線暗淡。僅有的家什除了木板床,就是幾張桌椅,還有一個煤炭爐,大約鍋碗瓢盆也總還是有的。雖是身體羸弱,他也堅持每天清晨起床,生爐子做飯。看得出來,他做這些吃力得很,彎著腰,不停地咳嗽,把點燃的碎木片塞進煤洞里,滿院子的青煙一團一團的,也有的跑進了他的眼睛里。他蹲下身子,很艱難地,拿手撐住地,另一只手遮住了眼睛,那樣子就像在哭。
他很少出門。因為沒有抽水馬桶,他準備了一個塑料便盆,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把小便潑進門前的煤渣里。是個邋遢的老頭子,雖然困頓,門前有尿臊味,可是我并不覺得嫌惡。
我也不愿意見到他,能躲就躲;看見他,總讓我想起人生里乏味虛無的一面。他大約也意識到了,絕少和鄰居們搭訕。他住在一個死角,每天從他的窗戶里可以看見一部分青灰的天,我知道;也有成群的鴿子從低空下飛過,掠過我的窗沿,我想,那一定也掠過了他的窗沿,我們都看見了。
他是個尊嚴的老者,貧困,卑賤,一生默默無聞,老來病體纏身,氣力從他的體內一點點地散發了,只剩下一具軀殼。對于這個世界,他是個累贅,他希望被忘卻。即便死,他希望能體面一點,我知道,他要的是一種莊嚴的死。
有一天,我在門前偶然碰上了他,他在燃爐子,側過頭來看我一眼,也沒有說什么,只是笑了笑,我也笑了笑,便走進屋去了。
很多天后,我還能記得他的笑,很平靜溫和的,沒有一點生氣;可是那里頭有世態人情,一個瀕死的人的善意,我感覺到了,并覺得溫存。
他“雇”了一個安徽來的小伙子,以住在他隔壁一間臨時搭建的茅舍里為代價,白天打工,晚上陪他一起說說話。我聽見他們偶爾會爭吵;因為寄人籬下,小伙子雖覺得委屈,也摔門撂臉色的,可也提防著,說話的語調始終有點忍氣吞聲。我覺得這一幕很生動,里頭有微妙的“人”的東西,總讓我時常想起。
有一年冬天,他快要死了,鄰居們都議論著。他大約也知道,他熬不過這年冬天了。他哮喘病發作得厲害,每夜都咳嗽著。那哀弱的呻吟聲穿過墻壁,時常把我吵醒。可是第二天醒來,他仍舊生爐子做飯;他更加瘦弱了,行動也遲緩得很。我猜想,他一定覺得“生”是了無情趣的,他盼望著死呢!可是一天不死,他就得做飯、吃飯,雖然這些也是了無生趣的。
就有一天深夜,我聽見他在隔壁呼救,他喊小伙子的名字,喊了幾聲,也沒有應答。他呻吟聲弱了下去,哼哼嘰嘰的,一邊咳嗽著。我猜想,他一會兒就要死了,雖然不安,我還是把身體蜷縮在被筒里,準備入睡。黑暗里清寒的空氣躺在我的鼻尖上,讓我覺得酸麻,冰冷。我看見窗外的夜光透過白條紋布窗簾照進來,那慘白的也不知是月光還是雪光。窗外在下雪嗎?我想著,覺得應該用這題材寫一篇小說:一個老人死在雪夜里。
我聽見小伙子起床了,他在隔壁房間走動著,很不耐煩地說話:你又想干什么?他大約倒了杯水送到床邊,又敷衍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隔了些時辰,老人又叫喚了,聲音微弱,幾近哀求。那是一個生命走到末梢的聲音,一切都顧不上了,所有的尊嚴和體面全丟失了,他想看見人,有光亮,哪怕遭人厭煩,他要的是一種溫暖的死。可是竟不能。
小伙子假寐著,被他嚷得不耐煩了,這才氣呼呼地起床,也沒有好聲氣。總是不死,總是折騰著,那呻吟聲像秋蟲的哀鳴。我可憐他,希望他能早點死去,后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果真死了。第二天清晨,尸體被拖出來,撂在一張破竹席上。他女兒早早趕來,磕了頭,又哭了幾聲,尸體被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