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是個歷史名詞了,就像購糧本、布票、油票什么的,過時了卻沒被忘記,老媽說起這個詞也像是在唱“在那遙遠的地方”一樣,連緬懷帶美化,連暴力的皮鞭也成為愛情的呈堂證供。
好像也是夏天,那一年書店里的世界地圖賣得格外火,因為蘇聯地圖將成為絕版,這個“絕版”的詞有些像某位要退隱江湖的紅歌星準備嫁人,從此不再與廣大歌迷相見從而最后攢上一把票子的廣告詞。從此進入中國境內的西伯利亞寒流從那一年開始改國籍換護照。那年夏天,中國人像往常一樣早起送孩子去幼兒園或者擠公車,可是蘇聯解體的消息讓那一天變得與往常不一般了,每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回家后會翻出發黃的照片,巨變之中的蘇聯想不到,自己的脫胎換骨會成為千里之外不相干的中國人今天晚飯后的傷感的談資。
那一天聽老媽憶當年,話說那一日,她在寢室溫書,有女生驚惶進來說,“掃盲”的來了!于是桌上的書也來不及收拾,老媽跟著那幾個女生從宿舍的側門踉蹌而逃,沒承想迎面是另一隊“掃盲”人員殺氣騰騰而至,領頭的是系里的宣傳委員,面露兇光,擼著袖子,只差手提一根哨棒,于是這幾個女生掉頭狂奔上樓,見一個開著門的寢室就沖進去,鎖上門哀告屋里的人,千萬不可開門!不可出聲!看看,跟被日本鬼子追趕的新四軍一樣啊。
她們這是干嘛呢?原來老媽上大學時學校里風行掃“舞盲”,也就是要讓每位同學都會跳、善跳交誼舞。
北京鋼院這樣的工科學校本來女生就少得數得出數兒,像大熊貓一樣珍稀,老媽這樣長睫大眼、皮子雪白的南方女生更是如銀杏水杉等活化石一般眾人矚目,遺憾且稀奇的是,老媽視跳交誼舞如砍頭,于是常常在周日上演一出大逃亡的活劇。
我對老媽講述的什么熄燈以后在廁所看書的事跡不當回事兒,對這一段掃舞盲的歷史卻很不爭氣地心向往之,那是個什么樣美好的年代啊,連跳舞都納入學校的綱領之中,多么富有革命浪漫主義激情的學校領導們啊。想像著林陰道上抱著書的身姿定然是曼妙的,想像著戴厚眼鏡的臉孔定然是優雅的,我抽抽鼻子,似乎嗅到了濃厚的藝術氣息。
還有布拉吉棉布長裙,那種旋轉在每個少年的夢里的長裙,纖細的腰,長長的柔軟的裙擺,白色的布面上或含苞或怒放的細碎花朵,沒有一朵是凋謝的姿態,沒有一朵不是含笑的模樣。當然,面對著我光怪陸離的一身兒長長短短的打扮,老媽緬懷那種灑滿小碎花的裙子實在讓人匪夷所思,可是看過老媽大煉鋼鐵以及在干校勞動的玉照以后,我想,在與蘇聯老大哥決裂以后相當長的一段堅定紅到底的日子里,革命同志們都會在心底藏著某一次舞會上某一個女生的花裙子,修正主義有的時候還真是害人不淺呢。
那是個充滿風情的年代,美好的時光如同閃光的綢緞一樣滑過,元旦晚會的鐘聲和祝福,帶著彈舌音的俄語,高大的熱情的蘇聯老師,“紅莓花兒”是男生們給女生起的外號。啊,那個《青年近衛軍》里在監獄中跺著靴子跳舞的柳芭,那個穿著水兵服的冬妮亞,她在薄薄的晨霧中為粗魯的革命者保爾流下的淚水,這幾乎完成了所有女生對初戀的最完美的勾勒。
有關蘇聯可以說很多很多,我有一次為一部小說中的人性化描寫搖頭晃腦地跟老媽贊嘆再三,老媽不以為然,很見多識廣地告訴我去看看《第四十一個》,“人家蘇聯寫得比這個好”。
一個紅軍女戰士與她的白軍俘虜一起在海難中流落荒島,紅軍戰士是個打漁的姑娘,愛罵粗話,槍法極準,每次射擊時都暗暗數著倒在自己槍下的白軍,已經有四十個了。
紅軍姑娘牢牢記住了政委在死前交待的話:“決不能讓俘虜活著回到他們的人手上去。”可是,愛情那東西沒看過《社會各階層分析》,在荒島上開始放肆地四處游蕩了。
火辣辣的太陽下面,紅軍姑娘粗糙的雙手飛快地熟練地刮著魚鱗,快樂地問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的白軍鬼子:“親愛的你為什么嘆氣?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
情竇初開的姑娘后來親手開槍打死了她的“親愛的”,因為當白軍的船靠岸時,她倉皇看著狂喜著奔向海邊的心愛人兒,想起了政委的話。最后的場景是,紅軍姑娘扔了槍,跪在海水里,捧著她槍口下的第四十一個人的頭顱嚎啕大哭:“我的……我的藍眼睛……”藍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球在海水里上下飄浮。
后來我找了許多蘇聯小說來看,在這以前我只知道偉大的托翁和屠格涅夫、契訶夫,還有倒霉的羅剎女王讓韋小寶調戲了一把,現在知道了那是一個遼闊的頑強的國家,有一條靜靜的頓河,還知道了那塊土地上的姑娘們有健美的胸脯和褐色的大辮子,70多年前橫空出世的一個國家在中國人心中占據著百感交集的、不可動搖的地位,那個長著山羊胡子的矮個子列寧手指之處,中國的命運神奇地踏入了另一條軌道,從此翻云覆雨,從此滄海桑田,從此人間萬象。
而今這一切都消失了,獨聯體那是個什么玩意兒?它神圣嗎?它有熱血嗎?它還強大嗎?老媽對蘇聯的懷念如同懷念一種信仰。那尊英雄母親的雕像,如今還有哪個兒子會來朝拜您呢?空曠紅場上筆直站立的士兵,毛皮帽子上還會嵌有紅五星嗎?貝加爾湖畔的天鵝還會高舉起裸露的雙臂向世人展現驚心動魄的美嗎?
我想著法兒地安慰小布爾喬亞情緒大發作的老媽:您老甭操那份心……列寧老人家的遺體保管得很瓷實。紅場前面照樣有鴿子。體積與泰森有一拼的蘇聯老大媽照樣在小酒館喝國酒,我上月去酒吧小嘗了一口伏爾加,也覺得比二鍋頭強有力。至于說到天鵝,您老就更甭操心啦!俄羅斯國家芭蕾舞團的門票您知道多少錢一張嗎?我就不說了,怕您老反過去罵人家太修正主義……聽說票賣得還很火,而且讓蘇聯藝術家們驚喜地發現了中國的巨大市場,發現了中國老百姓的巨大藝術潛能,因為他們的百姓們正在操心面包的著落,基本上對天鵝們的鳥食不予過多重視了,于是乎蘇聯方面頻頻發難,前來攪和中國的天鵝湖水,把那一潭子混水攪和得都不生魚蝦、讓人起膩了,這樣下去,票價可望一降再降,降到您閨女我這等小民也能去藝術的神圣殿堂瞻仰天鵝風采了……
我在這兒苦口婆心,老媽懷舊之情還沒打住,準備跟我再講講卓婭同志,有豬朋來電,邀去卡拉OK,我只好很沒心肝地拋下老媽獨看劣質國產劇,自己尋開心去了。
走在甬道上,旁邊的包房里此起彼伏地狼嚎,一聽就是夜生活過度的煙嗓子喊出來的,極有味道。
照例女士唱王菲,男士唱劉德華,忽然有位哥們兒不知哪根弦兒搭錯了地兒,要唱《卡秋莎》,于是一發不可收拾,《紅莓花兒開》,《小路》,《三套車》,梨花開遍了天涯,小路彎彎伸向遠方,心上人啊你怎么還不明白……
包房里總有一股子去不掉的煙味和劣質香水味混雜在一起,還有顏色可疑的沙發套,大屏幕上是膚色模糊的三點女郎,在海邊作遠眺狀、作回眸狀。俄羅斯民族特有的平緩深沉的旋律中,霍洛維茨那張苦難深重的老臉在七星煙的繚繞中浮現,我想象中的大雪覆蓋的廣袤土地,沉默的大河,還有那個我從此再難忘記的紅軍女戰士。
在荒島上,白軍尉官告訴漁家姑娘,我想回家,坐在壁爐旁的搖椅上,手里是最愛的書,膝頭搭著毯子,窗外彼得堡的沉沉夜霧像怪獸一樣撲在窗玻璃上,我有一艘游艇叫“瑪格麗特”,是我姐姐的名字……戰爭,我厭惡戰爭!父親告訴我要為了國家的榮譽去戰,可我是多么討厭這一切!等戰爭結束了,我要讓你去讀書……
可是我們的漁家姑娘毫不領情,跳起來氣沖沖地罵他,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剝削者,我們才要戰爭到底,我們不怕死人!
這樣的爭吵不知發生多少次,兩人又不理睬對方了,可是過不了多久,漁家姑娘又開始忙碌地熬魚湯,她看著他細長白晰的手指,看著他蒼白秀氣的臉孔,不禁充滿柔情地嘆息,你這個挨千刀的,你們做少爺的享福享夠了,這樣的苦日子可怎么過得慣啊,天啊,你的眼睛那么藍!
消失了的蘇聯,從此只能在歷史書上活著,向男孩子們講述莫斯科保衛戰中那些名將的故事,而女孩子們是不屑于去弄明白為什么紅軍姑娘會親手打死她最愛的藍眼睛,我呢,因了老媽的緣故,在黑暗的KTV包房里艱難地試圖去觸摸那個女革命者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