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那年我離家出走,一直在不同的城市之間漂來漂去。
我到達的第一個地方是深圳,很幸運應聘到了一家大酒店做美工。我的工作,除了每周更新一次酒店演出海報,便是辦公室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抄寫工作。
有一次,來了一個十人演出團,除了樂手和歌手,還有四個很年輕的伴舞女孩。白天,他們在歌舞廳的圓形舞池里排練,我的工作不多,便常常溜出來,去看他們排舞。鍵盤手是他們中的大佬,留著奇怪的發型:除了正頭頂有一塊不大的保留地是粗硬的板寸外,耳朵以上的兩側露出青色的頭皮。吉它手是一個披著染成金黃色長發的小伙子,一條石磨藍的牛仔褲把屁股包得緊緊的。女孩子們穿著緊身衣在圓形舞池里跳躍旋轉,像一群輕盈的小鹿。她們中最小的,她們叫她露露,是四個女孩子中最漂亮也是最文靜的一個。露露只有15歲,還是廣州某戲劇學院的學生,已在許多城市的夜舞臺上跑過場子,她看上去就像她的名字,水靈而纖弱。
夏天的晚上,我不愿一個人呆在宿舍里,經常去辦公室看書。辦公室與歌舞廳同在一層樓,外面有一個很大的休息廳,演員們通常在演出未開始前就在大廳的沙發上休息或者準備。鍵盤手老在辦公室門口晃來晃去。一天回宿舍,經過吧臺前,他正靠著吧臺喝酒。他攔住我:“請你喝杯酒?”我并未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額頭鼓鼓的,發亮。第二天晚上,大概到了十點多鐘,鍵盤手徑直跑到辦公室來了?!暗妊莩鐾炅艘黄鹑コ韵梗 蔽覔u頭,他并不多說什么,走了。第三天同樣的時間,他又來了,我在看書,沒理他,他一言不發地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吃宵夜的人只有幾個樂手,再加上我。他們要了很多啤酒,我慢慢喝著剛剖開的新鮮椰子汁,聽他們吹牛。鍵盤手開始大談他在一個海濱城市買的別墅,還有他的銀行存款,沒人理會他的話。他灌進一大杯啤酒,對我說:“阿梅,你不相信我?你不愿意?”我只能微笑,不知他話里的意思。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急切地想抓住我的手,很痛苦的模樣:“做我的女朋友吧!”他的話讓我目瞪口呆,心生寒意,那感覺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突然在大街上攔住你,對你說:“嫁給我吧!”其他人也愣住了,吉它手悄聲安慰我:“他喝多了,別理他?!蔽也桓以俅粝氯ィ瑨昝撍?,落荒而逃。
沒有一個星期,很快,他們便離開了酒店,那晚后,我也沒再見過他們。倒是露露走之前來跟我道別,我問她去哪里?她說,隨便唄,反正也不愿回學校了,走哪兒算哪兒,只要能賺錢。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為她可惜,她卻說,學校里像她這樣的學生到處都是,遲早要真走入社會的。
后來,我離開了酒店,去了上海。我在上海一家文化傳播公司作文案。公司老板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以前是音樂制作人,據說在上海的大學生中很有影響,被稱為“申城貓王”。他臥室的墻上掛著幾個很大的深色鏡框,上面有美國“貓王”普萊斯利的照片,還有賀綠汀老人為他題的詞。他養了一只純白的狗和一只貓,狗整天無精打采地趴在地板上打瞌睡,當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撲啦”抖抖身子,房間便到處飄著狗毛。貓的眼珠子一只是藍色的,另一只棕灰色,它不停地在房間里面像個紳士般地走來走去,因為很得主人的寵愛,便毫不客氣地占用了主人的大床,并時不時地挑釁那只懶惰的狗。
在公司里,我注意到了小白。小白高大結實,自然卷曲的齊肩發隨意地束在腦后,喜歡穿亮色T恤衫和泛白的牛仔褲。他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很干凈的北方男孩,干凈中又透著一股子憂郁氣質。他言語不多,卻很隨意,笑起來像個大孩子。小白是老板的司機,除了開車,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替老板飼弄那兩只性格迥異的寵物。
我喜歡小白身上那種夢幻般的氣質,因此便很奇怪他為什么只是一個司機,他一點都不像。
我的感覺沒錯。一次朋友帶我去南京路一家新開的酒吧喝酒,不想遇見了小白。他正跟一個高個兒時髦女郎在角落的陰影里說話,兩人似乎談得很不愉快。我跟他打招呼,他發現了我,有些意外。后來,那女郎扭身走了。小白那晚的情緒有些反常,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顯得過于張揚,又有些沮喪。他告訴我,他在這家酒吧里唱歌,他是一個歌手。兩年前,他從哈爾濱來到上海,起初也是在一家酒吧里唱歌,這家酒吧的老板就是章總。章總看中了他,許諾替他形象包裝,可以捧他成名。于是小白每日跟隨章總左右,做了章總的司機??吹贸鰜?,小白的生活極其失意,他像一個空心人。
半年后,小白離開了公司?;蛟S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他的等待完全是一個無望的謊言。不知他是回了哈爾濱還是在上海繼續他的歌手生涯。
小白臨走之前,給我看過一次手相,他說我的掌紋太亂,不適合長久的漂泊生活,應該去一個不太喧囂的城市,那里才是我生存的土壤。
小白走后不久,我也離開了上海,輾轉又在其它幾個城市呆過一些日子,最后,來到了我現在居住的一個內陸城市。
我選擇了無拘無束的生活,也選擇了一份最自由的職業,做一名自由撰稿人。
一次應朋友之約參加一個私人PARTY,認識了釘子。釘子穿著類似于長袍的寬大中褸,肥大的褲管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口袋,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可笑,瘦小的身體在衣服里面搖來晃去。他一個人在墻角里彈吉它,似乎很享受的樣子,大家都在聊天,沒人打擾他。聽得出,他對音樂有著深切的理解和真正發自內心的狂熱,他彈得棒極了。
沒想到他很能侃,并且說話的時候慣用夸張的表情和手勢。
我看過他寫的詩,多是關于生命、死亡和幻滅的題材,語言恣肆鋒利。熟悉以后,他經常找我聊天,也不聊與文學有關的話題,多是興之所至的信口胡說。每次都在極具美國風情的搖滾酒吧,我們喝貝殼啤酒,抽555牌香煙。他煙抽得很兇,很重的癮,我抽煙只是一種興之所致,而非習慣,我們也算是一對煙友。
釘子沒有正式職業,完全依靠稿酬生活。他是個倔強的人,除了寫詩,從不會為了賺錢去寫一些其它的東西。他的經濟方面是非常混亂的,他有些大男人主義,不管口袋里面的錢夠不夠總是搶著付賬,因為他認為讓女友買單使他很沒面子。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我與他在酒吧的消費幾乎都是AA制。
有一次深夜接到他的電話,是從北京打來的。我不知他何時跑去了北京,但我已習慣了他這種出其不意的深夜打擾。昨天你還跟他一起喝酒,分手后,他就可能一下子音訊全無,哪天在你不再想到他的時候,他卻會在一個遙遠的城市深夜打電話給你。他說北京不好混,他也不愿意去找工作,白天在地鐵站或中央美院門口彈吉它“賣唱”,晚上就躲在租來的幾平方米的民房里寫詩。我不知他是如何在這種流浪的形式中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的,但他似乎活得很茁壯,并且在談到自己的生活時充滿了自豪感。
沒過半月,他又打電話給我,約我去TALKBAR。他已在長沙,是回來領稿費的。原來是有家雜志社的朋友,非常了解他的個性,怕他一下子將錢花光,就把釘子發表的詩作的稿酬全部“扣”在了雜志社,積了大約3000元,讓他去取。釘子拿了這筆錢,在長沙呆了不到一個星期,口袋里便已所剩無幾。
最后一次與釘子見面,是去年春節,此后就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沒接到過他深夜打來的電話。說不定,他是心血來潮,躲在一個山旮旯里過起了隱居生活。
每次當我點燃一支煙,開始寫作的時候,總會想起他,我很懷念釘子。我相信,總有個夜深的日子,床頭的電話鈴聲會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