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是我大學里最好的女友,因爸爸姓孫媽媽姓陳,各取姓氏半邊,便賦予了她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最初喜歡上的,是她那一張臉,周正而柔和,濃黑的大眼配上細而高挑的眉毛,一管鼻子蔥也似的直,生得三分男孩子的霸氣,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都不為過,也不失七分女子的嫵媚,顰笑間,天地有聲。
我們同念一個系,一周五天在一個大教室上課,放了學,宿舍是緊挨著,不想認識都不可以。開始是泛泛之交,在走道里迎面,我喊她,她并不微笑更不點頭相迎,只不溫不慍地看著我,像是期待下文,而我不過是禮節性地叫她,彼此怔怔地,對望幾秒,讓人覺得不舒服。第二次,我忍不住喊她,連名帶姓,她亦重復著先前的舉止,不掛一絲多余的表情。
坐大教室里上課,女孩子多喜歡簇擁結伴,這次你幫我占了位置,下次我幫你占。小東沒有這種習慣,她是一個人,每每我起床趕上水房里的高峰期,她已背了黑色的雙肩包,一手提兩只空水瓶匆匆下樓,頭微微低著,長發束得頗舒暢。她喜歡坐第一排臨窗最近的那個位置,我上課去得晚,也沒有靠別人占位度日的習慣,于是,和她肩并肩聽課成了常有的事情。如此,話才漸漸多起來。她告訴我,她喜歡在早上寫日記,特別是天氣晴朗的日子,靠著窗子,可以看見初升的太陽。我每天睡得很多,上課精神仍不濟,一些興趣不大的課常常從第一分鐘就進入半休眠狀態,坐第一排太醒目,不敢睡覺,筆在本子上胡亂地記,一節課下來,都是些彎曲的線條。小東一天大約只睡六個鐘頭,精神卻出奇的好。我問,你對什么課都喜歡么?她說,才不,喜歡的很少,又懶得找人借筆記,遲早要記的,不如上課記下了,像你要睡覺,不如不來了。
自然,她是一個好學生,第一學期就考了年級第一。美女加才女的名聲傳得很快。大一下,剛開學,她來找我一起出去玩。我有些意外,也高興。她說她拿了一千塊獎學金,不知道怎么花。我說請宿舍里的姐妹自然第一了。她說,請她們干什么?有關系么?她買了很多書和碟,送給我一些。我說送給我干什么?有關系么?她笑了,以前也喜歡笑的,不過這次笑得很滑稽,聲音像母雞下蛋一般。是啊是啊,沒關系我也愿意。因著沒有理由的理由,我們似乎確定了所謂的友誼,女子之間的友誼。
她的話語其實和她的臉龐一樣,有著勃勃的生機,但她的舉止比旁人多幾分淡漠,所以陌生人以為她并不容易親近,這也是男生不敢輕易追求她的原因之一吧。我們一起走在街上,她總是直視前方,而我,前后左右的東西都想收在眼底,拉她看這看那,她也看,還幫著解說,比如看到一個穿吊帶裝又瘦極的女孩子,她會說性感;看著不大好看舉止又不文雅的男生,我喜歡痛斥,她說男生長得不好不是錯,你要痛斥也該找帥一些的。而她一個人走路,又會回到一人的習慣,路邊小草小花只有隨她腳步飄擺的命,得不到一絲關愛,外界的景物于她,更像是食堂里的一日三餐。
文科生念書,概括成吃吃喝喝摟摟抱抱拼拼湊湊并無大錯。我和小東趕上網絡興起的大好時光,多了一項樂趣。那時,學校里只一間十平方左右的網吧,每小時四塊錢,夠買一盒精致的盒飯加一杯可樂,寥寥的幾個位置不大有人去光顧。我們什么也不懂,一去就學瀏覽,進聊天室,加QQ,玩了幾天覺得沒意思,我開始致力于討論版。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轉悠,同時開很多窗口,不停地切換。大半月下來,閑聊中,我除了說幾個有趣的網友,幾乎找不到什么話講,她也說網友,更能津津樂道于FLASH動畫,HTML語言,聽到看到的好歌、好小說,甚至好的論文。那一段時間我們在學業上都有些荒廢,臨考,她忽然平心靜氣了,安靜地溫書,那種安靜讓我想到故事中的有千年道行的老巫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第二年,她又考第一。
大學里的成績固然能看出一個人的才能,但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可靠性。這是我們日后的總結。讀了小東寫的一些文章,讓我發現了她剩下的百分之七十的才能,不不,遠遠超過百分之七十。第一次看到她論文以外的文章是發在網上的,一篇三四千字的回憶散文,寫了一直延續的親情,此刻的友情以及過往的愛情,語氣平和、言辭簡潔,但看得我心潮涌動。在文章的最后,她總結了這樣一段話:在分裂的兩極間行走下去。有時候,人就是因為分裂而顯得正常。太單純的,上天堂,或者下地獄。在人間的,蠅營狗茍,一個自己,一個潛自己。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那以后,在報紙上陸續看到她的《煙花》、《父親》等一些文章,每次看到,都要讀上許多遍,合脾性的。而她,似乎無心為之,等得人幾乎要失去耐心,才冒上一篇。
現在,小東在單位上要做老師還要做秘書,剩下自己的時間不是拿來睡覺,就是鉆營日劇。大約更無心文字了。偶爾寫些,發在討論版里,寫得無拘無束,不像給報紙副刊寫東西多少要謹慎文辭。她最喜歡的詩人是海子,愛他筆下的意象:血液、火焰、飛翔。海子在現實生活不能游刃有余,才在臆想的世界完成自己的愿望。
遠遠分隔的日子,我們并不寫信,得閑就發短信,寄很少的明信片,用一兩句話彼此鼓勵一下。我說了好多次要去找她,沒去,六七個小時的火車,她怕是也懶得來。還是想見見她的,好歹連相貌都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