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令山
在這個身體轉向的時代,有關身體話語的藝術探索熱力不減。《南方周末》(二○○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文化欄目刊載了一篇有關麗江國際藝術工作展示節的報道,其中有一段寫道,一個中國男性藝術家約請一個來自英國的黑人女性藝術家,就一個有關身體書寫和文化交流的創意進行合作,但是因為某種未被清楚指明的原因,雙方未達成一致看法而最終沒有實現這個創意。
報上說,來自四川美院的藝術家張強在麗江展示節上試圖和女藝術家合作完成身體書寫的行為藝術,因為各種理由,先后被四位女藝術家拒絕。此前,張強已經和一百多位女性合作過。此行為藝術的實踐過程是藝術家先在以絹質衣服裹身的女體上書寫,然后在赤裸的女體上書寫。按藝術家的說法,作品“代表著男性和女性的互動,是兩者合作的藝術”。大概在麗江的藝術工作展之前,如此表現男性在女性身體上書寫的“互動”創意都沒有被女性合作者拒絕過,所以張強在麗江遭遇到的拒絕讓他感慨現在和女藝術家的合作很困難。四位拒絕張強提議的女藝術家中,有一個來自英國的叫索尼亞的女藝術家。按張強原來的設想,索尼亞可以在自己的身體上書寫字母,然后由張強給她覆上一層絹并在絹上用毛筆書寫漢字。書寫完后揭開絹,墨汁滲透過絹留下的漢字痕跡和索尼亞的字母就形成了一種交流。針對張強的提議,索尼亞要求張強也應裸體,在張強完成在女體上的書寫后,由她完成在張強男體上的身體書寫。看到此處,我不禁為索尼亞的提議叫好。很明顯,索尼亞的要求是基于她所理解的男女和文化“互動”概念。這個來自英國的女性藝術家意識里的“互動”和出爐于中國本土的男藝術家頭腦里的“互動”概念有一個明顯的差距,由此形成了這個在麗江發生的有關身體書寫行為藝術故事的主體。
這個主體在身體、語言以及意識三個層次上均有以男性為中心的權力話語的不同表現。在身體的層面上,張強原意中的“互動”實際上是單向的,即由男藝術家單方面在女體上書寫。女體在書寫過程中被剝奪了“說”的權力,被物化為一個被男性書寫的對象,被動地接受作為“他者”的符號界的入侵。語言在這個行為藝術的主體中看似有漢字和英文字母之間的“互動”,但是因為書寫過程中的一先一后順序,男性書寫的漢字通過滲透凌駕于女性書寫的字母之上,產生了某種不平等的單向關系,所以停留在符號界中的文化交流也產生了某種不平等關系。索尼亞顯然意識到了這種不平等,所以她要求把這樣的單向關系改為雙向關系,在身體和語言的層面上形成平等的互動,但是這個建議被張強拒絕了。
雙方對此各自陳述的理由在意識層次上恰恰體現了某種男性和女性互動的本質。索尼亞不能接受張強原意的理由是,如此一來,她就成了模特而不是一個藝術家了。以索尼亞的立場來看,她希望成為一個說話的主體,而不是一個被書寫的客體。在她的眼里,張強原創意中所謂的“男性和女性的互動”實際上隱含了把女性簡單看作是不會說話的主體這樣一個預先設定。實際上,這樣的一個預先設定正是植根于以男根(Phallus)為中心的權力意識。我不知道其他三位拒絕張強提議的女藝術家是否只是簡單的拒絕,還是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索尼亞的修改提議形成了對張強藝術創意中隱含的意識形態的某種質問。而按張強原意完成的行為藝術,在穿衣的男性藝術家對裸體的女性進行身體書寫的過程中,這個在身體和語言兩個層次上都不是平等的“互動”潛在地鼓勵了觀眾對女性身體的凝視。讓人回味的是,對于這種潛在的心理上的鼓勵而使觀眾產生的視覺愉悅和快感,張強認為這是觀眾對作品的“誤解”。
“男根中心主義(phallucentrism)”這個在人們的意識中潛伏著的,拉康式的“大他者(the big other)”,體現在已經有一百多位女性和張強合作過這個事實,也體現在索尼亞提出自己的建議后,被張強拒絕這個事實。從某種程度上說,以索尼亞為代表的四位女藝術家對張強提議的拒絕和修改是對男根中心主義這個“大他者”的干預,這個干預最終的結果是未實現的藝術創作意圖。難怪張強對和女藝術家合作有困難發出了感慨。根據報道,對索尼亞提議的拒絕,他的解釋是對他用了十幾年的“游戲規則”不能突然改變。這樣的堅持體現的正是通常在藝術創作者意識中潛伏的“大他者”,也就是說,張強的身體書寫行為藝術的主體性已經被這個“大他者”預先設定了。
無視作為身體書寫藝術對象的女體中的主體性,張強原創意中的“男性和女性互動”實際上只是在男根中心主義這個“大他者”的預先設定下的藝術思考,是一種表象的思考。索尼亞的提議可以看作是對這種表象思考的否定,她要求在張強的裸體上書寫,實際上是對男根中心主義這個“大他者”的否定。因為這個否定促使張強完成了某種對身體書寫本質上的思考。所以當張強最終決定把以前人體書寫所得的絹質衣服和他與索尼亞的對話講稿放在一起作為一件展品的時候,他正在逼近關于“男性和女性互動”的本質思考。
打個比方說,在這個互動的過程中,索尼亞的提議為張強提供了一面鏡子,張強通過這面來自他者的“鏡子”有可能看到了所謂的男女互動身體書寫中的主體的本質。這個加倍的反思正是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央編譯出版社二○○二年)中提出的關于主體要成為絕對主體,必須對“大他者”設定為不存在的論點。也就是說,張強身體書寫的主體不是“絕對的”男性和女性的互動,這個不絕對的性質因為男根中心主義這個“大他者”的存在已經被預先設定。
這就是為什么在很多情況下身體書寫在西方后現代的語境中是對自我的身體書寫,通過對身體自虐式的破壞(通常由女性藝術家或同性戀藝術家來完成),呈現和表達對“男根中心主義”的消解,以及由此產生的身體和意識二者之間的短路。對這種身體書寫藝術來說,書寫者本人體會的是“男根中心主義”消失后真實的身體感受,對觀眾來說,特別是潛意識里有“男根中心主義”的觀眾,女性藝術家或同性戀藝術家這種自虐式的破壞恰恰達到了顛覆這種潛意識的目的,從而把潛在的、壓抑性的意識形態具象化,成為身體政治的某種表現。
張強對索尼亞提議的拒絕讓筆者想到了身體書寫的本質,也讓我對多達一百多位女性和張強合作而對其男女互動之說沒有質疑而頗感意外。一百和四的比例凸顯出了“大他者”在當代中國的存在。意外之余,我又有某種幻想,當另外一個張強和索尼亞遭遇的時候,如果張強接受索尼亞的提議,完成男性和女性互動身體書寫在本質意義上的實現后,這個身體書寫的行為藝術的意義何在?也許只有在男根中心主義這個“大他者”被消解后,藝術家才不用再顧及男性或是女性的立場,身體書寫藝術也才有可能像藝術家所希望的那樣,免于落入身體政治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