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某些左翼知識分子所希冀的,與“美國化道路”相對立的“德國社會市場經濟”,實際上與他們想的大相徑庭。
大陸境內的下一場思想紛爭,很可能會把德國的“社會市場經濟”牽扯進來。前文已述(見本刊總第202期《王朝社會主義》一文),法國人所言《資本主義反對資本主義》,正在某些圈子里流行:西方應該一分為二,萊茵河模式對立美國模式,前者最好的代表不是法國,而是德國,德國有“社會市場經濟”。如此提法,正好切中左翼知識分子心理饑渴:中國前二十年改革走了一條美國化道路,從現在起咱們改邪歸正,應該向萊茵河模式靠攏了!
上世紀初列寧也對比過美國道路和普魯士道路,評介正好相反。而普魯士道路與萊茵河模式,并不是沒有歷史脈絡可尋。我在德國訪問,尋找的就是這一歷史脈絡。所聞所見所思,卻與法國人所說、新左翼所悅大相徑庭:
第一,“社會市場經濟”并不是對抗美國模式,恰恰相反,沒有美國在戰后支持(包括馬歇爾復興歐洲計劃),這個經濟模式就不會產生;
第二,“社會市場經濟”曾創造戰后德國的經濟奇跡,最近15年卻陷于停頓。這一模式是由“社會”(福利政策)和“市場經濟”組合而成,演變結果,前一部分日益突出,后一部分喪失活力,逐漸陷入從王朝社會主義到國家社會主義的危險誤區;
第三,這一模式如果對今日中國有警示意義,它能告訴我們的,是正、反兩面歷史教訓:左翼知識分子要引進的“社會”(福利政策),正是人家要改革的對象;而他們所回避的“市場經濟”之“根”,卻正是當下德國力爭要恢復的改革動力。
戰后德國并不是注定要走市場經濟道路的。有三重壓力可能使它走上今日左翼人士所希望的道路:蘇聯占領東德,迅速建立了中央統制的計劃經濟,這是外部壓力;西占區得以恢復的第一大黨是左翼勢力——社會民主黨,該黨領袖舒馬赫狂熱鼓吹計劃經濟,這是內部壓力;令人意外的是,還有第三股從側面擠壓過來的不利:英國政局變動,丘吉爾選舉失敗,工黨取代保守黨執政,為執行工黨的社會主義取向,英軍占領當局居然也要在德國工業的心臟地帶魯爾區推動國有化!只是在美國占領當局的支持下,阿登納才突破禁錮,組建基督教民主聯盟黨,推出了“社會市場經濟”。美國與這一經濟模式的關系,是支持,而不是對立,更不是反對。
1948年6月19日貨幣改革前夕,美軍進行以“捕鳥獵犬”為代號的行動,將500噸重、總值57億的德國新鈔從美國運抵法蘭克福。6月20日開始,舊鈔換新鈔,帝國馬克作廢,德國馬克生效,所謂萊茵河模式——“社會市場經濟”這才能在戰后廢墟上正式啟動。阿登納事后回憶戰后險境,還有后怕:“如果英國的意圖實現了,如果這些工業被置于國家的中央機構下,那么未來的德意志國家對付人民的力量,就會比納粹國家崛起的最初歲月時更大?!?/p>
從俾斯麥時代延續過來的王朝社會主義,不僅在社會民主黨那里有延續,甚至在剛剛誕生的基民盟內部也有余緒。1946年3月制定第一個黨綱 內海姆-休斯敦綱領寫道:“由于德國經濟上還不自由,因此,急于對部分經濟實行社會主義化的問題,從目前來說是不切合實際的。日后解決這一問題時,將從政治上和經濟上,特別是從全民福利方面著眼來作出決定?!边@就為日后基民盟難以抵制社會民主黨修正“社會市場經濟”,留下了隱患。
希特勒統治期間,地下反戰人士已經凝聚了一批經濟學家,其中最為杰出的代表,就是后來被稱為“社會市場經濟”之父的艾哈德。正是阿登納與艾哈德聯手,領導德國走上了市場經濟的道路。艾哈德也擔任過基民盟主席,卻堅辭總理不就。但他從來沒有像法國人所說,將德國經濟奇跡解釋成“資本主義反對資本主義”。
20世紀60年代是“社會市場經濟”模式取得成就的鼎盛時期,全世界都為其戰后奇跡驚訝。1961年6月9日,艾哈德在《德國之聲》發表長篇講話:“昨天-今天-明天”,被公認為他在世時發表的最好也是最長的思想自傳。講演中,艾哈德把他倡導的社會市場經濟明確定位為“新自由主義”:“我時常反思我自己的根,我和美國人連在一起,我實在是美國的‘發現”。
這樣的“社會市場經濟”之“根”,實在稱不上“資本主義反對資本主義”。美國當然可以批評,而且都在明處;德國也應該贊揚,我至今認為是歐洲最為優秀的民族;法國有美衣、美食、后現代理論,卻如美人遲暮,值得同情,但最好是遠離其幽怨而善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