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川不是那種熱情的人,面部表情變化很少。可能是年齡相近的原因,我直覺他是那種外表斯文平淡,真遇事,會特別暴烈。這次談話,印證了我的想法。這樣一個跟我坐在酒店咖啡廳里的、穿著得體休閑西裝搭配黑色襯衣的高瘦男子,是可以這樣悠閑講究地呷著加奶的現磨咖啡,也可以激動起來帶著一幫人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貓上四個多月,拍部個力爭與眾不同的電影,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徹頭徹尾地干一次體力活。
只剩一口氣
記:[可可西里]你想表達的是什么?
陸:首先它絕對不是一個環保題材的電影。我覺得我不應該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想表達什么現在對我來說不是很重要,應該讓觀眾自己去看。什么時候我請你看看這個電影,也許你能知道我想說什么。它是一個完整的寫人的故事,寫一個武裝巡山隊的命運,他們從誕生到被解散。但是我是從一個行走的路線上去展示他們的命運的。從他們八個人進山,到四個人活著出來,跟盜獵分子作戰,跟環境作戰,跟貧窮作戰。這是一種生存的掙扎和絕望,這兩種東西,對我來說感觸挺深的。我們是從劇本的第一部分開始,邊走邊拍。這種感覺很爽,對我來說是一次完整的生命體驗。現在我感覺自己的內心很成熟了,很多浮躁的、躍躍欲試、野心勃勃,拍完都沒了,就剩下一口氣了。
記: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能讓你有這么大的改變?
陸:你得去一次,真的。那個地方勁太大了。
記:是因為自然條件惡劣?
陸:這些都不重要。我們都很年輕,那些東西能夠克服。你每天都很焦慮,對這種漫漫的、遙遙無期的拍攝期的絕望。我們的拍攝計劃是按照北京、上海這種平原大城市的工作量去安排的,可是在那兒只能完成三分之一,因為缺氧,而且晚上睡不著覺,一呆就是100多天。吃的也很差,有的人說那100多天就像10年。關鍵這種東西,在你內心會起一個什么樣的作用。那些巡山隊員沒有工資,靠罰款為生,但他們一般也抓不到人。因此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存,你會覺得不僅僅是一個好人好事,而是一個挺荒謬的事。你會發覺他們的人生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嗎?你拍著拍著,就會覺得拍這個戲太值了。你在城市中見證不到的極致在這里看得到。
記:像人生的寓言?
陸:你千萬別這么寫,我希望觀眾就是看一個電影。這只是對我自己而言。拍這個戲經常會讓你恍惚,你會想很多,給你感觸很深,因為天天見證生死,我們拍的就是生死,我們困惑的也是生死,但我們也見證了很多奇跡,常常覺得你的知識已經不夠用了,書本上的有些東西得重寫。
記;是不是當地現實的情況跟你創作劇本時那些主觀的、文藝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
陸:我以前老覺得電影是一個倍兒小資的東西,可能我看到的電影是這樣的。[尋槍]努力想做到堂堂正正,不小資,可還是有很多小氣的地方。就算它完整地體現了我陸川的想法,它依然是個纖細的東西。可是這次拍戲,它像一次干活,像一次體力活,很粗笨地拖著一根圓木在走。慢慢的,這種流汗的過程讓你對生命的感受更強烈,覺得你自己的精力像個沙漏似的流光了,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快死了。我真不騙你。你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很結實、真實的東西對話。要么你把它切下來放在電影里面,要么你就裝聾子、裝啞巴。所以,知識分子的那點理解就不夠用了。你得讓自己變成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完整地去感受它。放棄很多以往的知識的偏見。這次這個過程特別好,脫掉很多衣服,甚至到最后想把自己的皮膚都脫掉。你看這個戲的時候,你會覺得赤裸裸的 不說它好壞,都會說兩個詞,一個是震撼,一個是赤裸裸。這是我要的,做到這兩點不容易。

記:[尋槍]里你用了一些后現代的手法,[可可西里]應該不是這樣,它的狀態是什么?
陸:[可可西里]我真的沒想什么手法,開始也想來著,后來已經變成趕緊拍完吧。我們拍這個片子都是有分鏡頭的,到了現場我們往往減鏡頭,完不成計劃,我們不能拍那么細致。因為我們三個小時到拍攝現場,三個小時回到駐地,到了現場一會刮風,一會下雪,我們干活的有效時間特別少,人員又“非戰斗減員”特別嚴重,人極度疲勞。因此就變成一場戲怎么能最準確地用最少的鏡頭拍完,就是把它說明白了,夠用就行了。結果現在剪下來感覺很好,因為它很簡潔,大氣。剪完之后,我發現它是那種我曾經覺得不屬于我的一種氣質,樸素的、自然的、天成的。 這是我這次悟到的最深刻的東西,電影是怎樣的。我現在覺得我們是做內容的,不是著重于敘述的語言,你結結巴巴地說一個真理也許更好。
而[尋槍]本身就是一個人的半瘋狂狀態,這種東西應該拍得很主觀,而不是一個客觀的東西。當然它最終做得還不是很純粹。如果有機會我還想拍一個類似的電影。
記:你曾經說在[尋槍]和[可可西里]中找到了拍電影的樂趣,這種樂趣是什么?
陸:你知道我們在拍戲的時候經常說這么一句話,來鼓動他們。我說咱們在這兒呆4個多月,4個多月一晃就過去了,比如在上海,你能干什么,也就是吃幾頓飯,拍兩個爛電視劇,拍兩個爛電視電影就過去了。可我們這樣過四個月,第一你到可可西里旅游了一次,咳,這是純騙人的!(笑)第二我們做了一個你日后回過頭來看都對得起它的電影,太值了!真的。我們四個月拍了一個電影,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這樂趣對我來說很大,特別是[可可西里]這個片子現在它每天還若隱若現地出現在你面前,你想把它抱住,可是你又不能完全抱住它,你看到它在慢慢地成長。這種樂趣……(費力地想。)
記:可意會不可言傳?
陸:對對對。
記:[可可西里]是先有劇本還是先到實地體驗生活?是什么觸動了你選擇了這種題材?
陸:先寫劇本。當時是原可可西里巡山隊到北京來,華誼的老總王中軍是一個性情中人,他被巡山隊的那些好人好事給感動了,然后內部商量了一下,覺得我適合拍這部戲。他們征求我的意見,我一聽就覺得是一個不一樣的東西,那里面有些東西特別勾搭我。然后我們就組織了一些制片啊,還有些朋友就去采訪這些人,然后整理成文字,就開始寫劇本了。當時我和另外兩個朋友一人寫一稿,我們三個人的稿子都被公司滅了,我們自己也覺得特假。為什么你聽著特別讓人流淚的東西,寫出來特假,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后來這樣我們就停了一個月。然后我聯系了當地的巡山隊,就跑到當地去了,下生活,跟著巡山隊進山。回來,我就重寫了一個劇本。劇本交到公司,公司說行,就拍了。那是有料的東西,在實際拍攝過程中,連這稿的東西都推翻了。因為那種下生活還是有些“蜻蜓點水”,跟你那四個月的生活是不一樣的。這跟你生活的深入是有關系的。但劇本好在它給了你一個靶子,不管它是好還是壞,我們知道該沖誰開槍了。
記:你在[尋槍]里用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非”樂隊的音樂,[可可西里]會傾向于什么樣的配樂?
陸:[可可西里]不會用樂隊來做,我希望它的音樂是大氣的,我想象它是一個有古典背景的音樂。有兩三個作曲家正在談,他們看完倒是都想做,關鍵看我們公司能出多少錢。我不想用那些特別熟悉的音樂家的音樂。我希望這個電影是一個陌生的朋友,包括作曲家,包括我,包括所有演員,包括那個地方,還有故事對觀眾而言都是一個陌生的朋友,我都一條道走到這兒了,我不會再在這兒打個折扣。我希望這個音樂也應該是陌生的,我希望他帶著一種新鮮的、山野的、竹林的氣息,撲面而來。我期待一個奇跡,就是這個哥們能給我一個聲音,它是充滿情感的,但它不一定是復雜的,它是從心底里流出來的那種悲天憫人的感受。音樂創作就像談戀愛似的,你允許他談三、四個,可他要是談了三十個,那肯定是假話,就不對了。所以我不能去找那種談了30次的家伙,他張嘴就是套路了。我想找的那人他對我這戲必須是初戀,或者不是初戀也行,但對待它的感情必須是初戀。

理想就是一個刺猬
記:你覺得自己跟第六代有什么不同?
陸:我跟第六代特別不同的一點就是,我在做第一部戲的時候,我不是特別自由的,會有很多東西綁著我,但是我在拼命地掙扎。而第六代我在看他們第一部作品的時候,他們都是自由的,無所顧忌。他們的電影最讓人感到羨慕的就是自由。而我不是,我兩部片子都不是自由的。但是我在努力地做到自由,慢慢地在爭取更大的權利去讓自己自由地表達。對我來說,在體制內你能夠自由表達是有條件的。第一是你自身是否能做到自由,這是最大的問題,而不是別人是否讓你自由。重要的是你思想上能否自由,能否真正讓你看到的、感受到的和電影真正融合起來。我覺得這是需要一種境界的,需要你的心完全放棄一些雜念。
記:這是一個非常難的境界。
陸:對,挺難的。在做[可可西里]的過程中間,我體驗到了。在拍完最后一場戲的時候我覺得我做到了。那一整部戲拍了106天,那四個月的時間,在可可西里,我一直想獲得這種自由,拼命想進入那個文化,那塊土地,那幫人中間去。到最后一天,我覺得我做到了。所以,我覺得自由表達是你自身的能力,外部(因素)就是你自己在體制中有沒有信用,沒有這個信用你也做不到自由表達。([尋槍]時),我是個特別新的導演,因此很多東西就制約著我的自由表達。我覺得這種制約是好事,如果有一天我能走得很遠,我覺得我是個能走得很遠的導演,那就是因為我在自己頭兩部戲的時候,我知道該怎么從別人身上學到東西,而不僅僅是掏自己的玩意兒。在拍第二部戲的時候,我也刻意去榨取攝影、演員、現場所有人的智慧和靈感。雖然那部戲的想法和點子都是我的,但他們可能比我更冷靜,因為他們的目的更單純,他們來這是干活、掙錢來了,他們會更平靜地來看待這個片子。不像我,好像燃燒似的。但恰恰那時侯,就像金屬一樣,溫度高了就熔化了,而只有它冷卻的時候才是堅硬的。
記:在[尋槍]和[可可西里]中都可以看出一種比較悲壯的、犧牲的東西,似乎有種英雄主義的情結在里面,是否這跟你軍校的經歷有關?
陸:軍校就是一個會讓很多人不適應的地方,但你又必須去適應。這種矛盾鍛造出來的人是不一樣的。就是他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去委曲求全,但他又必須去堅持。可能我的電影里想說的就是這種東西。比如第六代的導演,他們受委屈,無奈就無奈了。我的電影里有無奈,無奈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可能由于軍校環境的影響,我在無奈中希望去改變。馬山是無奈到底了,但是他那種找死就是一種絕望的改變。
記:軍校那種經歷對你改變最大的是什么?
陸:軍校百分之百讓我成熟了,我身上那種特別任性的東西,特別自哀自憐的東西都被軍校那種鍛煉給打掉了。軍校能讓一個人的適應和生存能力得到很大提高。比如你是一個特別有理想的人,這理想就像一個刺猬,生存能力強的人就會用泥把這些刺包起來,等機會來了的時候你再把這層泥撣掉,露出刺猬的本相來。一般的人,他心里有個刺猬,就會拼命地往前沖,到最后,在現實的折磨下,不是刺都掉光了,就是自己把刺都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