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蔡明亮出自一個大膽的想象,那完全是憑著一股喜歡他電影所帶來的熱情,于是開始著手找臺灣那邊的朋友要他的電話,也許當你真正決定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冥冥中自會有神力相助,很輕易,電話號碼就到手了。接著的幾天我?guī)缀醵继幱谂d奮當中,不僅寫了長達六千字的采訪提綱,還上了臺灣的網(wǎng)站下載他的電視采訪片段,癡癡地重復看了一下午。
訪問約了好多次,因為他總是很忙,我則鍥而不舍地給他的制片梁先生打電話,梁先生說話非常友善,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字就是“是,是,是。”整個六月,蔡明亮都在完成他與李康生共同的電影[不見]、[不散]的后期制作,直到七月的某一天,梁先生告訴我可以了,最初那份預備一舉拿下的激情已經(jīng)找不到了,相反,我很緊張。電話那邊傳來蔡明亮的聲音非常熟悉,但我卻覺得自己的處境非常陌生,我在跟他說話嗎?我可能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呢?記者,影迷,談話者,交流者?我怎么可能告訴一個初次談話的人,我很了解你,因為我已經(jīng)看過你的所有電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說,我知道……語言多么無用,正像他說的那樣:“語言是社交的工具,不是溝通的工具。”
蔡明亮新作[不散]故事提綱
老戲院在停業(yè)前一個晚上,一個日本青年冒著大雨跑進來,戲院里極度冷清,好像沒人,其實又有一些人,有一些也可能不是人……
一個瘸腿的女售票員,一個年輕的放映師傅,在同一家戲院里,日復一日,老見不到面,就在最后一夜,她把吃一半的紅壽桃,像捧著一顆心那樣送往機房,還是沒見到人,她只想再看他一眼,又從另一個通道跑去找他,迷宮似的戲院里,兩人始終沒有交集,直到電影結(jié)束,散聲,關(guān)門……
散場前,巨大的寬銀幕放映的竟是36年前紅極一時的[龍門客棧],刀光劍影,殺氣騰騰,闖入老戲院來尋找同志的日本青年,卻意外撞見跟銀幕上的俠客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們已垂垂老矣,他們坐在空蕩幽暗的大廳看自己的電影,他們流淚……他們是人還是陰魂不散的鬼?
【關(guān)鍵詞】溝通——父親
【鏡頭一】小康的父親從房間里走到客廳,坐在桌子邊,從電飯鍋里盛出飯來,拿起筷子,又放下,不安的叫了一聲“小康”,沒有人回應,他走到?jīng)雠_,鏡頭一直沒有動,他的背影顯得沉默,抽煙。接下來的鏡頭是,小康坐在計程車上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對骨灰盒說話。([你那邊幾點])
有一次在臺灣金馬獎上,李安遇到了蔡明亮,李安提到他在美國看蔡明亮導演的電視劇《小逃犯》時,對劇本和角色印象極深刻,他很奇怪的是,蔡明亮那么會寫對白,怎么后來拍的電影對白越來越少?蔡明亮的電影幾乎都有種鏡頭癖,人物對白、背景音樂,他都能少則少,能無則無。在[你那邊幾點]里我們能清楚看到:交流在生者與生者之間最終失敗,而生死之隔的小康與父親卻變得親近了。在[你那邊幾點]的幾部電影里,蔡明亮幾乎都在講述一個父子關(guān)系的問題,父親對兒子的態(tài)度從[青少年哪吒]里的嚴厲、冷漠,到[河流]里遷就關(guān)愛,父親老了,直到[洞]里面,父親消失了,也只有在這部戲里面李康生并不是一個同性戀。很想問蔡明亮:父親與兒子性取向之間有什么樣微妙的影響,但最終,沒有機會,他并不想將同性戀作為自己電影的標簽,但他說拍完了[洞]之后,他真的非常迫切地想拍[你那邊幾點]。
記:你一直很堅持自己說話的方式,這是很多人喜歡你的原因。
蔡:我前幾部電影出來,評論都說還好,到了[河流]比較不同,我想這真的是我個人創(chuàng)作到了一個比較成熟的階段吧,我可能就有點緊繃了,因為到了那個地方大家都在看著我怎么辦,外界很多聲音,評論界很多也說,你就喜歡走死胡同,當然我自己不這么想,我自己進入了一個狀態(tài),到了[洞]我拍得很快,再到把[你那邊幾點]拍完之后,我就感到很放松。因為好多東西可以再揮灑一點。
記:主要是你電影里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
蔡:對(笑),可惜他死了,我不能再拍他了。我很高興我又回來拍[你那邊幾點],因為它對于我來說,不見得是很滿意的,但是非拍不可的,當時我手上還有兩三個案子,那些投資人都想讓我拍別的,不想讓我拍這個。但后來,我跟他們說,不拍這個,我是不會拍那個的,他們后來也就接受了。拍完之后我真的覺得松了一口氣,所以到[天橋不見了]就非常快,五天就拍完了,很愉快,出來的東西也不錯,反應映很好。這個東西是延續(xù)[你那邊幾點]發(fā)展的一個東西。現(xiàn)在拍[不見不散]我根本就覺得說是那個東西讓我拍它,不是我想拍它,我覺得生命到一個過程的時候有很多東西會來招喚你,你經(jīng)歷過一些東西,很多東西會來找你,你不用再去想,我要拍什么,我想拍什么,它自己就會跑出來。我目前很開心看到這個成品出來。
記:你一直傾注于表現(xiàn)兒子與父親的關(guān)系,這與你自己的成長道路有關(guān)嗎?
蔡:我想有一些關(guān)系,小時候,我很害怕我的父親,因為他是一個很威嚴的人,直到他后來退休了,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在生活上曾經(jīng)是那么嚴肅的人,竟變得比女人還脆弱,我覺得他一直都是帶著面具的……我看到他很容易哭,他變成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人。”
([河流]里,苗天演的父親哭了,他給的鏡頭離得很遠。)

【關(guān)鍵詞】旁觀——態(tài)度
【鏡頭一】車壞了,林小姐本來從容的行程被破壞了,然后她漫無目的地走向一個目標,仿佛想甩掉那個緊跟著她的攝影機,但攝影機如同一個窺視的鬼魂,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在公園的 望臺階上,她坐下,開始哭,前方還有一個看報紙的老頭,鏡頭相當鬼詭地注意了一會兒那個老頭,然后又開始專心致志一動不動對著“林小姐”的臉,她哭一會兒停一會兒,仿佛受到什么不明的干擾,情感相當不通暢,這時電影完了,蔡明亮的名字出現(xiàn)在黑屏下方,他確實讓人感到像一個幽靈在冷眼旁觀,因為把一切事情看得清晰明了,所以無動于衷,甚至有一絲輕蔑的嘲諷。([愛情萬歲])
在蔡明亮兩部重要的電影[愛情萬歲]和[河流]里面,結(jié)尾有著某種共通性,都是一個人從黑暗里,走到光明處,仿佛在幽幽暗暗的內(nèi)心之路走到一定階段后就會打開一點,讓你窺見一點希望與真實。前者,攝影機與林小姐一起眺望了正在興建中的公園,后者,小康走到?jīng)雠_上,我們能和他一起聽到街上喧嚷的吵鬧聲,但攝影機并未移動一步,它停留在了暗處,那是內(nèi)心的黑暗,[河流]里有一種極端厭惡的調(diào)子,已經(jīng)取代了[愛情萬歲]里有的百無聊賴,但那無賴還聯(lián)結(jié)著人與人之間試圖交往的可能性,絕望的中心是在“家庭”那三個人的關(guān)系上。實際上,在蔡明亮的電影里,家庭關(guān)系的極端不協(xié)調(diào)總是人內(nèi)心病癥的癥結(jié)所在,從這個角度看,蔡明亮電影有種哲學意味,相比于楊德昌和候孝賢的關(guān)注面來說,他更傾向于接近于人心理本質(zhì)的探索,蔡明亮的真誠也在于此,他不站出來對生活發(fā)表意見,而是不停的審視自身,審視這個作為社會細胞的:我。
記:[愛情萬歲]里我倒是覺得你把重心放在了楊貴媚的身上,包括你試圖去了解和呈現(xiàn)她的內(nèi)心好像比小康的更深,最后你安排她哭了那么久,我覺得那種壓迫感也是強烈的,就好像[河流]里父親與兒子的那段戲一樣,都是看了很久之后的一種內(nèi)心惻動,很微妙,它需要人耐心地去看,而你總是在一點了解出現(xiàn)時,就關(guān)閉了影片。看[愛情萬歲]就好像一直在發(fā)呆,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就被感動了,眼淚就出來了。但[河流]不一樣,它給人的感覺是好像你昏睡了很久,突然有人給你叫醒了。
蔡:謝謝,我很期待你快點看到我的[不見不散],我喜歡你說的那種感覺,就是你看完你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可是你就被觸動,應該是經(jīng)驗吧,觀影的經(jīng)驗,我們看好多美國片,那種經(jīng)驗是很固定的,你可能看完就忘了,我常常看一些老的電影,不只是歐洲片,還有老的日本片,美國片,會感到,哇,一些經(jīng)驗又被提醒,或者是新的一種經(jīng)驗,我想創(chuàng)作也就是這樣子,就是你敏感的地方要被提出來。你要去牽引觀眾敏感的部分,現(xiàn)在的觀眾其實是非常不敏感的,因為他常常吃大量的麻醉劑,所以有時候我會用劇烈的手段,像[河流]就是。然后[不見不散]是一個非常安靜的狀態(tài),看看可不可以提出一些新的感覺出來。
記:[愛情萬歲]里林小姐她哭,是一種情感不太通暢的感覺,但[河流]里,就好像是一種強迫,強迫你去接受。
蔡:對,[河流]是比較劇烈,好像是在跟自己……
記:跟自己較勁?
蔡:是。(笑)
【關(guān)鍵詞】現(xiàn)在——偶然
【鏡頭三】小康在做作業(yè),他用圓規(guī)刺穿一只蟑螂扔出窗外,外面大雨,那蟑螂沒死又飛回,貼在窗上與他對峙,他打破玻璃,手被劃傷。([青少年哪吒])
【鏡頭四】父親將燙好的白襯衣拎起來對著電風扇吹,與此同時穿著白襯衣的小康騎著摩托車在高速馬路上迎風飛馳。([河流])
[青少年哪吒]里重復著幾個單純的音符,帶著寂寞和冷幽默的味道,提醒著時間的流逝與重復,所謂開始、結(jié)束那是人為的界定,而他所關(guān)注的只是當下一個人的內(nèi)心感受。如果說,[青少年哪吒]還是一個相對完整起伏的情節(jié),但他之后的電影里,情節(jié)變成了一系列日常的偶然事件,有時甚至是庸常到極點的日常生活,被截流出來被他拿來研究,但從另一方面看,他又并不是像候孝賢和小津一樣因為熱愛這些日常生活而拍,他似乎想證明電影能否對庸常生活進行紀錄和重塑。[河流]一開始,許鞍華拍那段浮尸的戲,本來是死人,但卻需要活人來扮演。這對于蔡明亮的電影也許是一種暗喻,詩意產(chǎn)生于他并“不是在表現(xiàn)人生,而是在表現(xiàn)電影本身的可能性”。
記:其實你的電影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兩部,一部是[愛情萬歲],另一部就是[河流]。
蔡:啊,真的,謝謝。[河流]可能是我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最中意的吧,到[你那邊幾點]之前,我都覺得[河流]是我在創(chuàng)作上,比較能享受到創(chuàng)作的愉快的那個作品。現(xiàn)是拍[不見不散]又有這種感覺了。
記:是嗎?漸入佳境了,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希望自己保持創(chuàng)作上的敏感度,現(xiàn)在這種敏感度保持得怎么樣?
蔡:我覺得是特別好,因為不只是我,還有我周圍的人,剛剛好都到了一個位置,每一個人都在一個很飽合的狀態(tài)里面,不太需要費力,花很多口舌,就能達到一種默契的程度。
記:大概三年前看過你的[青少年哪吒],那段時候看了好多地下電影,老實說那個倒沒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我聽說[青少年哪吒]的結(jié)尾不是你拍的?
蔡:哈,那個[青少年哪吒]不是我拍的。(開玩笑)那結(jié)尾是我拍的,你從哪里聽說的。

記:我是在一個關(guān)于你的訪談上看見的。
蔡:是嗎?你知道我經(jīng)常聽說一些奇怪的傳聞,都說是我在訪談里說的(笑),比如有人說什么李康生在[河流]里本來要跳下去的,還有……有很多大概是外國資訊,翻譯過來有問題。實際上的情況上我以前寫劇本老不寫尾巴,希望在拍片的過程中伸出一個結(jié)尾,[青少年哪吒]我寫劇本只寫了三分之二就拍了,當時是拿到臺灣政府的輔導金,因為劇本要送審,它需要一個完整的劇本,徐立功,就是[喜宴]的制作人,他幫我寫的結(jié)尾,這樣得到補助,之后他就很希望我能拍那個結(jié)尾,后來他跟我講的時候,我每次都說好啊、好啊,但是我就沒理他。
記:[青少年哪吒]里的那種青春的躁動難安到[愛情萬歲]里就一下沉淀下來了,讓人感覺差距比較大。
蔡:我年紀大了,我想作品就是反映你自身的狀態(tài),你整個生活的狀態(tài),你不能老是青春。
記:[青少年哪吒]是你的第一部電影,你拍的時候,感覺如何?
蔡:我以前不是那么積極的人,我是先拍電視,受到電影界的注意,但我最早也幫別人寫電影劇本,是因為臺灣當時的整個電影市場都走下坡,所以我就跑去做電視,做了七八年的工作,拍一些短的電視劇,我這個人是不太能同時做很多事,徐立功看了我的電視就找我談,也談了很久,因為那時候還開一個餐廳,后來覺得開餐廳實在是太累了,因為找不到廚師,我自己要當廚師。我后來就退出來,為了生活,就接了這個電影,好像一路都不太積極,所以我很少說拿一個電影去找錢這種情況。
記:那拍電影并不是你一開始的理想嗎?
蔡:我不是那么理想性的人,我想是老天安排的,最大的借口就是生存,你必須要吃飯,賺錢,所以就做,但我不會讓自己做得太辛苦,壓力也沒有那么大,所以當時我拍完這個電影,你問我什么感覺,我記得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的時候,是不太相信這是我拍,啊這樣,就算拍了一個電影了?其實當時[青]在臺灣反應是非常好的,得很多獎,當時臺北電影節(jié)給了它一個獎,那是我得到的第一個大獎,但到了金馬獎,它什么都沒有,只得了音樂獎,我想我電影的爭議從一開始就很大,有的很喜歡,有的很不喜歡。但我慢慢學習接受這樣的情況,因為我的表達不是那么大眾化。
記:在你心里,明確知道哪些人會喜歡你的電影,哪些人會不喜歡嗎?
蔡:在臺灣我理清楚一個事實,就是不喜歡我的電影的人通常是沒看我的電影的人,就聽說這個電影怎么樣,沒音樂啦,沒對白啦,演員就是那幾個啦,他們就確定自己不會喜歡。但最近開始有很多改變,因為我最近[天橋不見了]在臺灣上映時,我是花了很大的力氣跟觀眾溝通。在國外也一樣,我的電影不會大賣座,很少有突然間大賣座,但是我的觀眾群是累積的,日本也好,歐洲也好,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看我的電影,但我從不在票房上做什么妄想,順其自然,自己做得開心就好。
記:順其自然,這種心態(tài)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很難。
蔡:我覺得很幸運的是,拍電影的十年來,我都沒有勉強的去拍一個鏡頭,去用一個演員,很多都是我想要的,并得到了支持,這個在電影圈里是不太容易的。以前很多人誤解我,說我在拍給觀眾看,但我說話很直,我說我在創(chuàng)作時是不面對觀眾的,我只面對我自己,但在行銷上我會面對觀眾,我可以用各種手段騙觀眾進來看。你不投觀眾所好,這是一個基本的概念,但我覺得這個概念是可以被打破的,你不投他所好,你給他新的東西,他如果發(fā)現(xiàn)了他會更喜歡你,但我不是為了讓觀眾更喜歡我,我是說回到的創(chuàng)作,我就變得比較自由。
【關(guān)鍵詞】戲劇——真實
【鏡頭一】小康和阿澤都潛入了林小姐的房間,當阿澤發(fā)現(xiàn)小康時,他成了質(zhì)問者,但很快兩人又因為林小姐的歸來,而化敵為友,最終,接二連三的沖突誘因被緩沖了,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但我們知道,這三個人在這樣一個空間里,他們?nèi)詫⒃俅蜗嘤觥#╗愛情萬歲])
[愛情萬歲]里的感覺,從一開始就帶有一種戲劇的質(zhì)感,它有一個相對封閉和主要的場景,在那所空房子,有多次沖突的演排,但都沒有發(fā)生,導演如同一個躲在暗處的真正獵手,等待、侍機收獲獵物,但獵物在多數(shù)時候逃走了,情節(jié)又歸于平靜,精準的記錄氣質(zhì)與強烈的戲劇氛圍被很矛盾的糾結(jié)在一起。想起布烈松談到的:“拍攝,將自己置于無知和強烈好奇的狀態(tài),但仍要事先預見事情。”似乎蔡明亮在[愛情萬歲]就做到了這一點。有趣的是,蔡明亮在做導演之前是做戲劇出身的,也正是因為做戲劇,他更想讓電影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書寫特質(zhì)”吧。
記:你提過很多次你喜歡特呂弗,我在看你的電影時正在看布烈松的《電影札記》,當時就覺得他里面談到的好多東西跟你的電影特別合拍。
蔡:我也覺得。
記:哈,是嗎?你也看過那本書?
蔡:是,我看的時候很驚訝,也很高興,就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一個靠山一樣,其實我非常喜歡布烈松,特呂弗對我來說他是一個窗口,他讓我第一次接觸歐洲電影,他是非常浪漫、溫情,而且古典的一個人,非常適合我的個性。但我同時也喜歡稍微劇烈一點的,像法斯賓德、布烈松,那個年代,真是出了很多很棒的導演,布烈松寫的那個也不算理論,只是反映出他創(chuàng)作的感想,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記:布烈松對演員的要求非常特別,他把他們叫做“模特兒”,他要他們“存在”而不是“表現(xiàn)”,他還強調(diào)一個好的“模特兒”應該“全身是臉”,其實這是很難做到的,我記得我看[愛情萬歲]里就有一種感覺,之前從未在哪一部電影里如此認真的看一個女人的肢體語言,我覺得你的攝影機有種神奇的力量讓演員好像可以沉浸在戲里面,同時讓觀眾也一起沉浸,這就好像我有一件隱身衣,我穿上之后,我就在她身邊一樣,這時我就特別仔細和清楚的去看她的一舉一動,我想這是演員在你鏡頭下一種魔力。
蔡:我常常遇到一些人,他們對我說,你的演員不會演戲,不漂亮,我總是很遺憾的說,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覺得他們在用自己的經(jīng)驗演,我自己對演技這件事感到存疑,我會覺得表演有時候會變成一個負擔,一個包袱,如果你看透了,你會覺得說,他不過就是在演,很用力的演,但他并不真的能打動你,但我自己在處理演員時,盡力讓他們不要演。我只是說給你參考,因為他自己有他的思考,哪怕你是導演,你也不能代替他思考,他有他的生活經(jīng)驗,所以我跟他們之間是有距離的。你能夠怎么做,你做給我看,以你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所以他們特別有爆發(fā)力,比如演媽媽那個陸學慶,她非常厲害,從來沒有受過訓練,不過是個賣咖啡的老板,她平常沒有演過戲,是我找的她,你每次叫她做什么東西,你很難想象她會這樣做出來,因為那就是她,別的演員你會想象他會怎么演,所以我的演員跟我合作,他們也會很輕松,因為他知道他不用做功課,他的功課已經(jīng)做了,在他的生活里已經(jīng)做了。我只要去發(fā)現(xiàn)他生活里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可以被提出來就可以。
【關(guān)鍵詞】懷舊——電影
【鏡頭一】傾向于記錄片的開始,臺灣正在被一種叫做“昆蟲熱”的傳染病控制,大批的人逃離了隔離區(qū),少數(shù)人留下的人,不知道是無處可去,還是求生欲不強,他們固執(zhí)的留在了這里,陰冷和潮濕的公寓樓里一片死寂,但電梯打開,如同夢幻一般的歌舞劇開始上演。([洞])
蔡明亮說自己喜歡的東西大多是舊的,而且很不容易改變,比如他的演員,都是一直合作的老演員,他仍喜歡60代的老電影,對新式的高科技產(chǎn)品一概一竅不通,依然在聽他的老式黑膠唱片。在[洞]里,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被表現(xiàn)得越灰暗,內(nèi)心的懷舊色彩就越溫暖、越明快。總有人說蔡明亮的電影態(tài)度冷漠,情節(jié)蒼白無力,如果說兒子這一代人的孤獨是我們所能體會的,那么沒有尊嚴的父親卻似乎更是蔡明亮內(nèi)心不自由的掙扎所在。盡管他總是被稱之為“臺灣最新銳”的導演,但那份對于傳統(tǒng)的向往卻總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我想任何一個被冠之以“新銳”、“前衛(wèi)”的人內(nèi)心深處或許都有著一定程度的古典情結(jié)。[河流]里小康媽媽穿上了舊時的祺袍,[洞]里,楊貴媚的舊時衣服也非常艷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層,在他的電影里,只能用冷漠與激烈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他要么旁觀的記錄一切,一點點主觀意味的音樂背景都受不了,要么拍完全的音樂劇,一點點客觀的現(xiàn)實都不涉及。我想和[洞]一樣,正因為他的懷舊,才會有[不散]吧。父親的死,時代的死,蔡明亮可能更自由嗎?
記:你的上一個短片[天橋不見了]在臺灣已經(jīng)上映了,但我們這邊看不到,我很想看。
蔡:哦,[天橋不見了]大概晚一點會出DVD吧。在臺灣它很特殊,因為它是個短片,只有22分鐘,但我們還是拿到戲院去放。
記:其實你之前的所有五部電影作品,在內(nèi)地都可以買到DVD。
蔡:啊?真的嗎,我不知道,我對內(nèi)地很不了解,因為我的電影有點特殊,并不是很多人都愛看。在臺灣也是這樣,早很多年前,大家不容易看到電影的時候,去看錄影帶,聊勝于無嘛,但其實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到戲院里去看我的電影,特別我的電影顏色都很暗,像[河流],我是蠻納悶的,你要是看DVD,基本上有十分鐘看不到什么東西,它不會影響觀眾的的感覺嗎?其實我還是希望著大家能像以前一樣回到戲院里看電影。
記:我常不切實際的希望那些喜歡的電影都能到電影院里去看。
蔡:對,我經(jīng)常做夢,夢回小時候的戲院,那種在大戲院看電影的舊式氣氛很讓人懷念,[不散]就是講一個老戲院的故事。我小時候在馬來西亞,幾乎大部分時候都泡在那種大戲院,以前的戲院都很大,一千多觀眾,現(xiàn)在都發(fā)展成小廳,已經(jīng)沒有那種以前看電影的感覺。那種戲院在我看來回去馬來西亞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一下都被碾平了,或者興建大樓了,或改成多廳式的戲院,這種大戲院常常回到我的夢里,后來我拍了[你那邊幾點],有一場戲是李康生在戲院遇到一個小胖子,后來我們就找到那個戲院,是在永和市的一個老戲院,于是我就借了這個場地拍,拍完之后,不久這個戲院就停業(yè)了。這個老板就認識我,我就跟他租了一個晚上做首映晚會,結(jié)果那個首映很成功,爆滿,那這個老板告訴他有二十幾年沒有滿座過,他很驚訝,因為現(xiàn)在臺灣現(xiàn)在很多電影的首映不太有人愿意參加,你送票人家都不太可能進來看,而我是賣票的。這個老板就很興奮的跑過來找我,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經(jīng)營這個戲院,我說不可能,我是拍電影的,不是經(jīng)營戲院的,你別搞我了,哈。后來不久這個戲院就停業(yè)了,去年九、十月份左右,后來我在十一月的時候又遇到他,這個老板告訴我不久它要被拆掉了,我心里就有點慌,啊,這就又沒了,這種老戲院,真的就快絕跡了,后來我跟我的制片商量,我們有沒有一點錢,可以把它租下來,拍個電影,拍什么我也不知道,起碼可以拍個短片吧。所以[天橋不見了]拍得很愉快嘛,這樣我再拍一個,快快的拍,起碼我用這個戲院做背景,后來就開始發(fā)展這個劇本,這個劇本的感覺是我不太費力氣,它就自己跑來了,很多以前的經(jīng)驗慢慢回來,最后就發(fā)展成我現(xiàn)在的長片。
記:大概的情節(jié)是怎么樣的?
蔡:其實沒有情節(jié)啦,是講這個戲院最后一場戲放映的過程,它要停業(yè),時空也不太清楚,比較有趣的是這個戲院正在上映的電影,是臺灣很有名的電影,是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大概是36年前的作品。
記:那你是在拍舊時事情嗎?
蔡:也不是,是超時空的,我不太交待年代,很奇怪,它就在放這么一個電影,然后看的人很少,有一個女的,是門口的收票員,是陳湘琪演的,她是個瘸子,她那天晚上有心事,很難過,因為她想給放映師送一個壽桃過去,你知道壽桃?臺灣用來拜神用的包子,她帶了一個到戲院來蒸熱了來吃,她切了一半準備要給這個放映師送過去,但我們可以感覺到她有點喜歡這個人,又有點不好意思,猶豫不決,所以整個電影就是看她如何將一個壽桃送到那個放映師手上,而放映師從來也沒看到這個人,放映師常常會放一個電影就走開了,然后等要換卷的時候,他才回來,所以我們從頭到尾都看到那個女孩如何將壽桃放到戲院去,大概就是這樣。當然還有很多戲院里其他人的細節(jié),整個電影大概只有85分鐘,只有七八句對話,等于是一個默片,但他的背景音樂就是龍門客棧的聲音。這里面我的演員都回來了,陳昭榮啊,楊貴媚啊,他們都是觀眾,但他們都有非常鮮明的特點,李康生是最后五分鐘出現(xiàn)的,他演那個放映師,特別好,他最后五分鐘出現(xiàn)。
記:那你選這個壽桃是不是也有祭奠的意思?
蔡:壽桃是一顆心吧,因為它的外表是紅色的,切開是豆沙,應該是很直接的象征,就是一顆心。整個電影非常難用語言來描述,因為這個電影還出現(xiàn)兩個角色,一個是苗天跟石俊,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同時參加電影拍攝,就是[龍門客棧],一個演正派,一個演反派,苗天因為這個電影演反派紅的。現(xiàn)在我請他們兩個回來,看他們兩個年輕的時候的樣子,同時出現(xiàn)在電影里面和戲院里面,可是已經(jīng)不勝唏噓了,兩個都是老頭了,所以很難描述這個電影。我覺得這個電影應該會讓人難過,非常適合40歲的人,對人生有一點經(jīng)驗的那種人。或者當年看過[龍門客棧]的人,因為這個電影里會有分[龍門客棧]的畫面出現(xiàn),是武俠片跟我的電影做一個結(jié)合。
后記:提到新片[不散],蔡明亮的言語格外神彩飛揚,我想他對于自己的過去是相當滿意的,不然,這次也不會招回了全部的人馬做一次集體秀。我想每個導演到得意處都會有一種魔法師的感覺,因為電影就像變戲法,有沒有人喝彩,都要先討好自己。訪問雖然做完了,老實說略感失望,很多問題沒有來得及問,后來想起來,我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有機會一定要來北京,因為這里有很多人喜歡他的電影,因為沒有約定,所以“不見”“不散”吧,這有點像他的“愛情萬歲”,因為沒有愛情,所以“愛情萬歲”。不見不散,但愿明天,他的電影和看他電影的人都能越來越自由。
蔡明亮簡歷
○1957年生于馬來西亞。那里是他的祖父,然后是父親定居的地方。
○1977年來到臺灣。
○1981年畢業(yè)于中國文化大學影劇系,在校期間開始編導舞臺劇,以幽默的手法,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里的寂寞及都會生活形態(tài)的狂亂等主題([速食炸醬面]1981,[黑暗里打不開的一扇門]1982)。
○1983年,自編、導、演[房間里的衣柜],劇中嘗試探討的主題是城市居民有意識的自我防衛(wèi)手段,這也成為他日后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的議題。
○1984年創(chuàng)作劇本[小逃犯],獲第二十一屆臺灣金馬獎優(yōu)秀作品獎。
○1985年創(chuàng)作劇本[策馬入林],獲第二十二屆臺灣金馬獎優(yōu)秀作品獎。這期間,他主要置身于電視工作。隨后,重回劇場,并從事戲劇教學。
○1989年完成電視單元劇[給我一個家],這成為他前幾部電影長片的前置準備工作。
○1991年,蔡明亮在拍攝電視劇[小孩]]時,在一個青少年聚集的電動游樂場里發(fā)現(xiàn)了李康生。在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表演課程的情況下,他還是成為蔡明亮最鐘愛的演員。蔡明亮為他創(chuàng)作[青少年哪吒]的劇本,從此他便以小康為名,成為蔡明亮影片里的核心人物。
○1993年,他以[青少年哪吒]獲得東京影展銅獎。
○1994年,他以[愛情萬歲]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費比西獎、金馬獎最佳導演獎。
○1997年,以[河流]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和國際新聞獎,芝加哥國際影展銀雨果評審特別獎,圣保羅國際影展影評人獎,新加坡國際影展評審特別獎。
○1998年完成[洞],法國[2000年見聞](2000 vu par)系列影片中的一部。以“度過新的千禧年”為主題,由“高矮”(Haut et court)制片公司與歐洲藝術(shù)電視臺法國部門La-Sept-Are共同委托制作。并以[洞]獲得1998年戛納影展費比西獎,芝加哥國際影展金雨果最佳影片,新加坡國際影展最佳亞洲導演、最佳亞洲影片獎。
○2001年,[你那邊幾點]參加戛納影展競賽項目,并獲得高等技術(shù)大獎錄音項目(杜篤之),芝加哥影展評審團大獎、最佳導演、最佳攝影獎、亞太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金馬獎評審團影片特別獎、個人特別獎。
○2002年,完成短片[天橋不見了]。
○2003年,電影新作[不散]入圍威尼斯電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