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詠說話很沉穩,嗓音也好,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安全感。從[茉莉花開]談開去,我們的話題轉向了男人與女人。侯詠帶給你的那種安全感在他對女人的態度中得到證實。憐香惜玉有些肉麻,尊重女性倒是妥帖。近聞,[茉莉花開]在上海電影節獲獎,恐怕又一個內向型攝影師又要惡補語言課了吧。
(□新電影 ■侯詠)
我們有退路
□你是怎么才做了導演?
■做導演不是我主動的,有別人要求我才去。
□[天出血]也是?
■不是,[天出血]是我自己上躥下跳地要求當導演。后來發現當導演是件特別忙的事。所以,我發現我做導演的沖動還沒有達到必須要把這事作成那種程度。干也罷不干也罷,無所謂。有條件就干,沒有條件就不干,不會花很大力氣去促成這件事。
□[茉莉花開]是不是您真正自主的一次創作?
■當然了,我這本子在手里攥了10年了。
□那會就寫好了?
■不是劇本,是這個題材和想法。制片方找到我,說有意要給我投資,問我有什么題材。我當時還沒想起來這事,我說多年都不注意題材了,一直在做攝影,再考慮考慮。當時是春節嘛,正在放假。當我回到家后,突然想到,我還有個檔案袋,里面裝著這些資料,我拿出來一看,噯我說這東西不錯。
□[婦女生活]?
■對。我的一些想法和設計雖然不是很完整和豐富,但是比較關鍵的因素,比如說一個人演三個角色這種想法當時就具備了。

□當時想到的女主角是誰呢?
■鞏俐。男演員也想到姜文了。
□不是成本的考慮,更多是藝術上的考慮是吧?
■對。成本那是開玩笑了。從結果上來說,倒是達到了節省成本的結果。你給我充分的錢讓我選3個演員我是絕對不會干的。
□那章子怡一人獨攬三個角色是不是象征著女性悲劇的一種循環呢?每個時代都有相似的女性命運。
■我覺得小說就具備這點,我不主張按小說的意思去做,不是說小說寫的不好啊,我非常喜歡這個小說,但是作為電影來講就會有種不滿足感,你花了洋洋2個小時,講了3個故事,最后是一個結果,得出的是一個東西,這就有些單薄了。所以我就想在女性的相同和不同上做文章。她們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
□那對章子怡來說演繹的難度是比較大的。
■對,因為相同的東西她一個人就具備了。我當時對她說讓你演3個角色是我這個影片的一個核心的想法,如果沒有這個就跟普通電影一樣了,3個演員分別去演3代人就是很一般的構想。我說即使你演得區別不大,也是一個想法,這是一個最低的想法;另外一層,積極地往前進取,演得完全不同,意思就會多一層。如果退一步,演失敗了,沒演好,也不算失敗,也是想法,我們有退路。她就笑,我這話還沒說完呢,張藝謀就說,明白了(眾笑)。
商業性與藝術性
□為什么選擇一個女性視角的題材?
■很多人都問我這個問題,我到現在都沒想清楚。首先我喜歡這部小說,因為我看當代中國小說不多,我看了《妻妾成群》,看了以后也很喜歡,還有《紅粉》,還看了《離婚指南》,看蘇童的應該算多的,其他小說家看得不多,因為我有抵觸,相反我倒很喜歡看三四十年代的。
□田壯壯在拍[小城之春]的時候,有人就說這個戲的毛病就在于北方人很難拍出江南的味道。
■我覺得這是不重要的,我說不重要不是替自己開脫,現在這部影片完全帶有江南的味道,這點我可以打保票。但我始終認為這是不重要的,因為我們不是拍一部上海電影,而是一部國際性的電影。影片的信息量特別大,給我的時間又特別緊,我們要在特別緊的時間內把大的內容融進去,所以沒有任何閑筆。看片時你們也會感覺到影片的節奏很快,這種快不是表面的節奏,是故事的發展和命運的走向特別塊,讓觀眾看得不會覺得累、拖沓。如果說一般性的藝術片我可以不考慮觀眾,但是作為這么大的投資,這么多的明星,這顯然是一個商業運作的影片。所以我就要經常在片子里考慮商業性因素,基本上這個片子是一個帶有很強的商業性的藝術片。

□您剛才提到了明星,章子怡啊、陳沖啊、姜文啊,特別是姜文,給人的印象都是一個特別有主意的演員,這種明星組合有沒有給您帶來壓力?
■很有壓力。壓力是怎么來的呢?是憑空來的,它擺在你眼前就是壓力。這么多大演員,你怎么著?你是招呼還是不招呼?你要是招呼不到,可能會有問題。這就是你給自己的壓力,開拍之前我壓力非常大,拍的過程中就完全沒問題了,因為他們沒有問題,這些壓力完全都是自己心虛造成的,實際上他們非常幫我。
□我看到消息說您的片比是15比1,影片還是很精益求精的。
■姜文在我那拍戲的時候,就給我的攝影說,你們把片子省下來干嘛呢(眾笑)?也就是說我們的這個片比在他眼里來說是過于節省。其實片比這個概念不是說一個鏡頭拍幾次,它是根據實用率來算。我拍戲的習慣是嚴格按照分鏡頭,姜文可能有他的習慣。他就跟我說,我習慣不按分鏡頭拍,你要按分鏡頭拍我不會演了,我說行。
□影片的結尾比原小說要光明,是您的本意嗎?
■是我的本意。
□十多年前就形成了?
■從一個大的感覺上來說,我覺得影片的結尾一定要是激動人心的,不能是往下沉的。比如香港人拍電影的結尾,他們叫“Ending”。“Ending”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要調動各方面因素把這場戲拍好。拍的過程中導演和主創心里都要有一個概念,“Ending”戲不能一筆帶過。拍的要大,情緒要非常高,這是電影的一個規律。從觀眾來說,看到一個結尾一定要把你的整個身心調動起來,不能冷冷清清的就完了。包括一些藝術片雖然不這樣做,但是它也得“啪”把人撥動一下,心里“喀”跳一下就完了。沒有那種淡淡淡淡就完了的,那這個電影死定了。
寫實與唯美
□去年你們三位攝影師都拍了電影,顧長衛的[孔雀]拍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事,呂樂的[美人草]講的是插隊知青,您這個是30到80年代,基本上都是一個懷舊視點,這是否是現代中國人情感上的一個傾向?
■我覺得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一種特點吧,就是我們所關注的題材是非現實生活的。從意識上來講我們覺得那會的生活更有意思。那會社會上大大小小的事不斷,我們當時也不理解是什么原因。還有一個是對時代,更多地思考人的生活狀態,不是局限在某個階段,即使我們去寫文革,也會去反思。好多人都說第五代老想涵蓋一些什么,哲學含義啊什么的,這是從諷刺的角度去講的,事實也是如此。(第五代的題材)不是局限在某個人,它總是有一些歷史的思考和人文的思考。
□您最喜歡的攝影風格是什么樣的?紀實感的還是造型化的?
■我很喜歡唯美的風格,但實際上做的多的反而是寫實性的,像[一個也不能少]。當時田壯壯就一直喜歡這種風格。有一次不知是什么事情觸動了我,我就大發感慨,說要走樸實的這條路,田壯壯說這就對了。我本身其實是喜歡繪畫感的東西,但是我又不喜歡張揚,所以喜歡的是“暗流下的激情”那類風格。如果你不考慮影片的完整性,一味強調造型和畫面,你一定能很突出,還能得獎什么的,但對影片并不好,所以還是選擇了比較平實的風格。跟田壯壯搞了很多年寫實化的電影,風格很含蓄。當時我就想,我要想表現自己的話,就拍張揚的,不考慮導演意圖和影片基調,攝影肯定得獎,但我沒那么做。后來離開田壯壯又跟張藝謀干,結果又碰上[一個也不能少],我就想,怎么老整這事兒?當時還好[一個也不能少]和[我的父親母親]是同時籌備的,一個寫實,一個唯美。我就老想[一個也不能少]怎么突破,外人可能看不出來我的變化,還是沿著寫實的路子走得更完善了。實際上從概念上我是一個根本的轉變,從[一個也不能少]我想到了規律,我們從小吸收的美學的培養,包括電影學院(的教育),所有方法都是教你如何美化,如何不紀實。你去紀實也是假象,是偽紀實。我就對美的標準產生了懷疑,美是我們多年養成的經驗,這種經驗就是我們要反對的,就是一種束縛。我就按照以前的標準反著走,不應該這樣干就這樣干,不應該有什么就有什么。可能沒做徹底,但是從意識上來說我是有個飛躍。到[我的父親母親]這種顧慮就沒有了,因為影片就是要你使勁展現攝影的美,不存在重影片還是重攝影的問題,可以完全放開了做。

□你覺得攝影師做導演最大的優勢是什么?
■最大的優勢非常明顯,就是他想像的東西都是形象的,你看攝影師改導演的電影,特別形象化,就是那種用語言或者用文字才能表達的東西在影片中很少。可以用畫面代替語言表達,或者畫外音和字幕。
偉大與悲哀
□蘇童小說改編的電影您都看過了吧?包括張藝謀和黃健中的?
■[大鴻米店]我沒看,因為不喜歡那個小說,覺得臟。
□(笑)蘇童的小說好像都有點臟。
■但是特別奇怪[婦女生活]我就沒看出臟來,當時有朋友看了這個小說,就跟我說,你怎么選這個小說啊?我說怎么了?他說這小說挺陰暗的。我說陰是陰,一個是婦女題材,再加上南方那種氛圍,是挺陰的,但是我覺得挺美的,沒覺得陰暗。他說女人之間那種勾心斗角啊,我就沒看見。我印象當中就是女人之間那種纏綿什么的,它都是女人的處理方法。要男的就明火執仗,就打起來了,女的就屬于旁敲側擊,不直接跟你說,說另外一句話感覺是罵你,要男的就直接罵了,我覺得這個挺有意思。
□那你的男性視角怎么把握女性那種纏綿呢?
■我是憑直覺吧。當時拍戲的時候我剛跟演員接觸,他們對我也不太了解。來了一幫記者采訪他們,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個導演挺細致的(大笑),我說這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啊。最起碼一點就是,我是挺細的。我還沒看到有跟我一塊工作的人有比我細致的。比如說,(別人)做事的不到位,我總覺得還差點。我的助手就說,你是個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完美主義者就可以了吧,還極端的(眾笑)。所以我是挺細的那種人,憑直覺,也沒有特別揣摩女性心理啊什么的。在這個片子的拍攝過程中,我覺得都很……說白了,就是沒費多大勁兒,完全是憑直覺做下來的。
□從小說中能看出對女性那種悲劇命運的同情,那您對女性是否也是一種憐香惜玉的態度呢?
■我覺得女性很偉大,也很悲哀。因為女性一旦陷入愛情,自己就沒了,她會為感情活著,可以為愛情放棄其他東西;但是男人就不一樣,男人不會因為戀愛了,自己就沒了,他們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女人的悲哀就在于她們對感情太投入,失去了自我,不懂得保護自己。這是她們偉大的一點,同時也是悲哀的一點。我作為男人在享受女性的這種偉大,但同時也覺得她們也不要因為愛上一個男人就失去自己,要懂得適當地付出,不要太投入,因為太投入受傷的往往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