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的核心競爭力中,書法的地位當首屈一指。其原因不僅在于別的國家基本沒有書法一說,而且還在于中國的由象形文字衍生出來的方塊字經過幾千年的發展也的確形成為一種多姿多彩、博大精深的軟筆書法藝術。
中國書法的藝術之美已到了難以簡單概括的程度,據說好的書法總是具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美,二是難。“美”的程度可由審美主體主觀評判,但“難”則具有客觀性,其涵義是:(1)一個人真正把書法練至很高境界不僅靠天賦,而且還要花費畢生的精力,例如就連王羲之這樣的天才,人們還都說三道四——“羲之之書晚乃善”,意思是他年輕時寫得還不夠好。(2)從橫向比較說,書法比繪畫、篆刻、雕塑等藝術更難以修煉。舉例說,一個不算太笨的人,苦練30年就有可能成為著名的畫家,雕塑家或篆刻家,但一個人不管多聰明、多用功,書法只練30年,可能只算是“民間書法匠”,距“書法家”、“書法大師”肯定還相距甚遠。
我從小開始也練了幾天字,現在也常常寫上幾筆,但從不敢妄談書法,因為我早就聽說過:“二十年人帖,二十年出帖,沒下過四十年的苦功,就不可侈談書法”這一職業書法界的流行命題。如果有誰既末下過臨帖苦功又未達于“出帖”的境界,就到處題字辦展覽,那么,他一定是個具有無知無畏精神的“書法草莽英雄”。
我的字沒有練成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家里窮,二是重視程度不夠。七、八歲光景時,也買過幾本簡單的字帖如柳公權的《玄秘塔》、顏真卿的《多寶塔》、歐陽詢的《九成宮》等等,那時候,也沒有人指導,只是胡亂臨摹一氣,家里連宣紙都買不起,只能在哥哥姐姐的廢棄作業本上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參加“戰斗隊”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用毛筆在大紙上寫字,還可以把一些大字報用紙拿回家練字。1982年到天津財院讀研究生,認識了一個朋友,叫王快雪,他的籃球技術比我差,書法水平比我高些。知道我也喜歡練字后帶我認識了天津書法界的兩位高人——韓嘉祥和王千。我發現,當時天津的書法界均以吳玉如為當代鼻祖,認為吳的書法不僅天津第一而且也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第一。吳玉如是周恩來中學時的同班同學。當年吳既教書又賣字頗有日進斗金的味道;周恩來走上了革命之路,不僅充滿風險而且經濟上亦相當拮據。據傳說,有一次周恩來到吳玉如家串門想借點革命經費,還未開口即遭到吳的教訓:“翔宇呀翔宇(周恩來的原名),你就不要滿天飛啦,干點正事吧!”周赧然而退。后來有同學告吳:“上次翔宇來你家是想借點錢”,吳玉如這才恍然大悟。1949年,共產黨打贏了天下,周恩來當了總理,在推薦故宮博物院院長時,周恩來提名吳玉如,國務院也給天津發來了通知,而吳玉如堅辭不受,背后的原因是:當年沒有借錢給周恩來,現在當然也不好意思再接人家送來的烏紗帽。吳玉如的書法高到何等境界,我這個外行不敢妄加評論,但據韓嘉祥說,吳玉如先生一生沖淡謙虛,他只有一次親耳聽吳老說過似乎不太謙虛的話,某月某日在先生家談書法時吳老言道:“咱們關起門來說,我這字和王羲之比也差不到哪兒去。”
當年,在韓嘉祥和王千家里,他們看了我臨寫的《圣教序》片段,給我講了練字應當用什么筆、什么紙、選什么帖等等。我這是生平第一次聽成名的書法家當面給出指導意見但我并沒有下決心練字,因為那太費時間。當時我認為,自己的主要任務應當是多讀經濟學的書,多練習寫文章,多揣摩中國經濟發展的大道理,而書法和古人所說的“帝王術”(即治國平天下道理)相比,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當年雄心萬丈時也確實舍不得拿出時間來練字,直到過了知天命之年,才突然發現,這世界有誰沒誰都一樣,家事國事天下事,一個人一生能干好的可能只有一兩件事,而和養心修身健體比,其他切的一切都可視為“俗務”。
于是,我又開始學寫字了。
現在的“練”和小時候、年輕時候的“練”相比,已經有了質的飛躍。我們這個年齡,既無政治幻想也無經濟壓力,心靜是學書法的最有利前提。我開始讀,先讀周汝昌的《永字八法》增加些書法理論知識然后把幾大本《三希堂法帖》逐頁地看下去,不用動筆,先大飽一下眼福再說,最后再慢慢地臨寫。寫完放在一邊,過一段時間再和新寫的字相比較——當然,進境總嫌太慢。干脆,不再,臨帖,而來書寫古代散文和詩詞。這時倒忽然產生了感覺,原來,我們這些人不能玩純藝術,練書法也要與思想性相結合,才能產生源源不斷的動力。于是乎,我又將少年時讀過的那些文字在練書法過程中進行了重溫,這里有一一老子的玄奧:孔子的深邃、孟子的愛民、莊子的超脫、荀子的義利、韓愈的清高、李白的豪放、白居易的謙虛、司馬光的平實、蘇軾的文采、文天祥的正氣……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一個自己在不懂事年代曾經游覽卻又未加重視的精神樂園。我想起了韓嘉祥和我說過的一句話:“真正的書法家一定是學問家”——他講的當然是國學。試想一下,如果一個練書法的人整天抄寫《人民日報》社論和流行歌曲歌詞,那會成何體統?練書法一定得練古文,每天與那些千古流芳的古文打交道,古文中那些精髓要義就會逐漸地融化在書寫者的血液里——只要你的腦袋不是榆木疙瘩。
于是,我又在許多現實問題上有了新的感悟和體嘗:
——孫中山講三民主義,胡錦濤講“權”“利”“情”為民“所用”“所謀”“所系”這些話,孟子也有過與此相近的議論,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時下許多社會科學工作者都有趨炎附勢、明哲保身的毛病,而司馬光在《諫院提名記》中則說,諫官應當“專利國家,不為身謀”;
——學者大多都追逐名利,出了點小名再混上點行政級別后還常常會引發自戀傾向,而莊子早就提出過警告:“名者,公器也,不可以多取”;
——周圍很多人,或以粗制濫造的文章數量取勝,或以搶占“山頭”支配權擴大影響,而韓愈先生早就教導我們說:“將薪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
——我寫文章后也關注人們對自己文章的評論,但在歐陽修看來,這種關心或擔心都大可不必,因為“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市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
——怎樣才能寫好文章?據許多老前輩講,關鍵在于“養氣”。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韓愈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蘇轍說:“文者氣之所形,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
中國人干什么都講“氣”,這是最令那些試圖研究中國文化的外國人頭疼的一個東西。我們治國憑“氣”,戰爭用“氣”,練武術講“氣”,寫文章靠“氣”。“氣”從那里來?人們都說,練書法最能“養氣”。最近一兩年,練字的時間多了些,我覺得自己的“氣”還真有點“浩浩乎其沛然矣”的味道了。
那么,到底什么是“氣”?我想來想去,所謂“氣”似乎就是一個人潛意識中生成的那種感覺和境界,它可以喻之于心,卻很難形諸于口。而且,“氣”雖無形卻能分層,身處第一層“氣”中時,人可以變得沖虛謙讓;身處第二層“氣”中時,人可以變得見識超卓;身處第三層“氣”中時,人即可達于古之所謂“立言者”的境界。
顯然,這里所說的“氣”,已不是運自丹田的“氣血”之“氣”,而成了一種與思維和精神境界有關的頗有些玄妙的東西了。書法家寫字時,據說都要“運氣”,以“氣”御力,氣盛則銀鉤鐵劃,力大如象,傲骨錚錚,筆走龍蛇;氣衰則纖細柔弱,輕風拂柳,力竭意斷,失魂落魄。因此,練書法者也要先“養氣”。但這個御力之“氣”和心懷天下者的仁義濟世之氣比,層次難免等而下之。兩種“氣”怎樣融和?最好的辦法就是選取體現國學精粹的古文來抄寫練字,用讀帖時刻在腦海里的書法風格來抄寫那些千古傳頌的文章,習字于手而學文于心。以此或許能漸求兩“氣”合一。當然,對一個沒有很深文化底蘊和求道精神的書法練習者來說,精神境界之“氣”練到我前面所說的“第二層”即“見識超卓”恐怕很難,練到“第三層”即達于“立言者”境地則絕無可能,但若說練到“第一層”即“沖虛謙讓”則會毫無困難,因為,即使不動手寫只要大量讀帖后就會發現:我們這些現代人無論怎樣刻苦練習都難以企及古人業已達到的書法成就高峰,因而,我們根本沒有驕傲的資本和理由。把這種書法學習心態培養成一貫的處世風格,大概就可稱之為身懷“沖虛謙讓”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