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石頭

鄭大才是卸任的村長，在今年的換屆中落選了。下臺后，他買了一輛小四輪，給村里窯廠拉磚瓦跑運輸。這天下午，他開著空車回家吃飯，剛到村口，老遠就看見自己鄰居吳老石的家門口圍了好多人，鬧哄哄的。鄭大才心里納悶道：吳老石家出了啥事？待他把車開到旁邊熄了火，這才看清楚，吳老石正在樂呵呵地給全村的男女老少親們發糖發煙呢。吳家有啥喜事，值得他破費花錢鬧騰得這么排場？

鄭大才正在發愣，吳老石走過來，雙手捧著香煙敬到他跟前，滿面笑容地說：“來，大才兄弟，吸根煙。”鄭大才邊接煙邊問：“老石哥，今兒有啥喜事啊？”吳老石說：“你那兩個侄子大學畢業了，分配到咱鄉里上班。”鄭大才心里一沉，問道：“分在哪個部門呀？”吳老石打著火機湊到他嘴邊，說：“他倆學的那種專業，還能干別的？一個在司法所，一個在派出所唄！”鄭大才心里頓時“咯噔”一下，表情極不自然地說：“好……好，恭喜老哥，你老來有福哇！”說完，連忙躥回自己家中。

一進家門，就見老婆蘭花黑著臉坐在堂屋里正唉聲嘆氣。見他進來就說：“如今咋樣？人家那雙胞兒子一個是派出所副所長，一個是司法所副所長，往后咱等著叫人家坐到屁股底下，任人家揉搓吧，自作自受哇！”鄭大才一驚：“你說啥？他倆兒子是派出所長、司法所長？”蘭花氣鼓鼓地說：“你管人家是啥長，反正往后咱算別想有好日子過了！”鄭大才心里敲打開鑼鼓點兒，拿出酒瓶“咕咕咚咚”猛灌了幾口，心上像是壓了一塊千斤的大石頭。

鄭大才跟吳老石有啥過節？這還得從六年前說起：那年，吳老石家翻修房子時，鄭大才仗著自己是村長，非要吳老石把原來緊挨著自家的山墻挪進三尺不可。吳老石理直氣壯地說：“宅基地是我的，憑啥給你挪！”鄭大才霸道地說：“你山墻壓住我家的風水了，不挪，你這房子就蓋不成！”于是兩家干起了仗，動起了武。那時侯，吳老石的兩個兒子還小，被年輕力壯的鄭大才扇兩個嘴巴打得滿嘴流血，最后還得忍氣吞聲給鄭大才挪進去三尺。打那時起，吳老石心里就憋一口氣，叫兩個兒子好好讀書，發奮苦讀，高考時都考出很高的成績。填報志愿時，吳老石咬著牙說：“你倆一個報警校，一個報政法，將來狠狠整治鄭鱉種，給老子出出氣！”眼下，吳老石的兩個兒子當上了一方神仙，能不出那口惡氣的嗎？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如今才六年風水就輪回倒轉了。此時，鄭大才真是后悔得腸子發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自己已經是人家手中的泥團，只好任人家揉捏了。

中午飯，鄭大才吃得沒滋沒味，胡亂扒拉幾口，倒頭就睡下了，直到窯廠里派人來催他說，出窯的磚瓦裝運不及了，他這才連忙爬起來，開上車走了。這一下午，鄭大才精神恍惚，滿腦子里盡想著這件鬧心事，暈頭八腦的，直到收工他還是沒緩過勁兒來，囈囈怔怔地開車回家掉進了路邊丈八深的防洪溝，把他緊緊地壓在了下面，頓時血肉模糊，昏了過去。當他清醒過來時，只見一個年輕人，正用肩膀使勁地往上扛著車廂板，試圖救他出來。鄭大才抹開眼皮上的血水，看清這了個年輕人的面孔，不由失聲叫道：“青娃，咋會是你？”說罷淚如雨下。

青娃是吳老石的小兒子，他今兒下班回家時走到這里，發現鄭大才出了車禍，就下來相救。此刻，他見鄭大才醒了過來，驚喜地說：“鄭叔，你別亂動，先歇一會攢攢勁兒，等我把車廂扛起來個縫，你就趕快往外爬。”鄭大才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在危難之時，仇人的兒子竟奮不顧身地來搭救自己！頓時，兩行熱淚滾落下來。

就在鄭大才暗暗自責自疚時，只聽青娃喊道：“鄭叔，快往外爬！”鄭大才一個機靈，鼓足勁手扒腳蹬，很快就從車底下爬了出來。那知鄭大才剛剛爬出來，青娃就撐不住勁了，“啊”地慘叫一聲，沒了聲息。鄭大才仔細一看，青娃的右腿被牢牢地砸在了車幫子下面。

聞訊趕來的鄉親們救起青娃，立即把他送進了醫院。醫生檢查后說，青娃的右腿是粉碎性骨折，沒法接對，只有截肢了。鄭大才“撲通”一聲跪在吳老石跟前，泣不成聲地說：“老石哥，以前我已經對不起你們了，如今青娃又為救我廢了一條腿，這恩這情，我一輩子都難以報答呀！”吳老石強忍著心中的悲痛，拉起鄭大才，說：“兄弟，千萬別說啥報答的話。原先，我確實一心一意要娃們給我出氣報復你。后來，你倆侄子每次放假回來就解勸我，遠親不如近鄰，啥東西再貴重也是沒有人的情義貴重啊。俗話說，百年修來同船渡，咱們還不知道是幾百年修來的緣分才做鄰居哩！青娃是公家人，救人于危難是他娃子份內的事，他要真是見死不救，我還不依他哩！”“老石哥，你……”鄭大才又一次淚眼模糊，千言萬語難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與此同時，壓在他心上的那塊石頭也“撲通”一聲落地了。

后來，鄉親們就經常看見一個年輕人成年累月地天天推著一副輪椅，接送青娃上下班。那年輕人是誰？是鄭大才那個最小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