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老輩人說,如果誰遇見火狐貍,那他(她)一定會有好運。因為火狐貍不是動物,它是神的化身。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在江西贛西的一個偏僻山村工作。
剛來到這個小山村,就聞聽許多鬼怪的傳說。其中最多的是小學背后那片樹林子里有年輕漂亮的女鬼,村中許多人都傳言,曾親耳聽見哭哭笑笑的小媳婦聲音,甚至還有人站出來肯定地說,親眼看見半夜里一身打扮喜氣的新娘子款款走來。我不信邪且喜歡幽靜,校長便安排我住三棵大樹下的土坯房里。這里正是小學挨近樹林子的最偏僻地方,對我倒樂得輕閑自在。
白天上課,晚上回來看書,那時一直還想考研究生進而離開山村。我住進這里的第一天還真就發(fā)生了奇怪的事。夜里,由于環(huán)境新鮮我一直難以入睡。大概在子夜時分,忽然聽見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接著又傳來兩聲奇異的怪叫。我膽再大也不禁渾身一顫,本能地盯住房門。好一會兒,我鎮(zhèn)靜了許多,躡手躡腳地爬起來想看個究竟。那晚的月光很好,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兩團火紅的物體正相互嬉戲,再仔細瞧,原來是兩只狐貍,它們竟然通身紅色!我驚得幾乎想喊出來,傳說中的火狐果然真有其事,并且那么近的呈現眼前。我激動地屏住呼吸,只見兩只狐貍相互糾纏,一只躥身而去,另一只也隨之奔跳向前,它們像是一對初涉愛河的少男俊女,不時嬉戲追打,以至于忘乎所以。一度跳躍上我窗臺上仍然不顧是否有危險,難道它們不知道這屋里已搬進了人?我重新躺臥在床,腦海里不時幻化出“狐貍精”的故事,朦朦朧朧中做著俊俏媳婦的夢。
第二天我一直琢磨著該怎樣制作一套捉狐貍的裝置,我想抓住后獻給國家動物園,那我便出名了。后來偶然從同事們交談中得知,這里正鬧鼠患,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夜里猖獗的老鼠折騰得精神萎靡,而惟有我高枕無憂,一覺睡到天亮。這個消息令我一下明白過來,是那對狐貍幫了我啊!想到此我那捉狐的心態(tài)一下子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的住處,這里是兩間相連的殘舊土坯房,門前有一小院,后面就是三棵百年老樹,兩間房除我住一間,另一間堆放著破桌椅,這間雜屋的墻壁上有許多破洞,那對火狐貍正是從這些洞里進進出出的。
呆在乏味的鄉(xiāng)間,有這么一對小生靈為伴,忽然產生一種從未有的親切感。我這時有了另一個念頭,想很好地觀察這對火狐貍,然后寫一本有關它們的書。我在白天四周探尋,它們住在哪呢?
夜晚來臨,我胡亂地想著和狐貍有關的問題。待到天空徐徐升起月亮,我靜靜躺在床上,兩耳不放過任何聲響,盼著那對小情侶早點兒鬧出動靜來。就在我?guī)缀跏麜r,終于傳來窗外悉悉簌簌的響動和幾聲嬌滴滴的叫聲,我神情大振,悄悄盯看外面的墻院。果然,它倆已不知從何處穿越雜屋,正輕捷地躍上臨院那扇破窗臺。兩個家伙相互親昵一陣后,那個小點的,我想該是雌性,它在大的脖子部位輕柔地舔了一會兒,“二位”嘰嘰咕咕地不知“說”了些什么。大點的又用右邊的前腿摟了摟小點的脖頸,然后縱身跳下窗臺,從草叢里繞到土堆后面去了。我看不到大的了,便把目光轉向那只仍趴在窗臺上的小的身上來,只見它仰臉伸脖子地還朝大的那只出去的方向張望。
我靜靜地看了它足有半個小時,那細碎的紅毛在月光下顯得優(yōu)美絕倫,說它像盛裝俊俏的新娘子一點也不為過。
就在之時,隨著一聲尖叫,小紅狐貍猛然跳下窗臺,一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原來,窗臺上不知何時爬上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蛇。月光下能清楚地看見它那不斷伸縮的叉狀的長信,這條蛇顯然是要攻擊小紅狐貍,聰明的狐貍退讓著忽然從我的房門的破洞里進入,那條蛇隨之也進入到我的房間里來。我伸手拉亮了電燈,燈亮的瞬間,狐貍躥到我床下,而動作緩慢身軀笨拙的蛇先是一愣,接著抬頭警惕地盯著我,又望著床下的狐貍。我隨手操起一桿竹棍,蛇便本能地纏住了竹竿,我借機挑著它走出房門,走向一處低洼的荒草叢,我并不想傷害它,畢竟它也是地球村的一員,就把蛇和竹竿一起輕輕地放在草叢里。
再看那只狐貍,它已走出房門一直關心地朝我這邊觀望,見我回來,它竟毫不驚慌,直到我離它很近時,它才不緊不慢地鉆進隔壁房間消失了。
這次以后,它們明顯地把我當作自己人了。而且我發(fā)現它們的家似乎搬了過來,就隱藏在我隔壁那間雜物房間里,我們真正成了鄰居。
我很少去驚動它們。兩屋之間的墻上有一扇小窗,我也可以很輕易地觀察到它們。有一次,我要回趟老家,估計會要許多天,便把吃剩下的油炸魚放在一個瓷盤里,心想扔了也是浪費,便將它塞進里間墻洞旁。誰知,一個星期后這些食物還照樣在那里放著。我百思不得其解,是它們不喜歡吃這個還是怕什么?直到后來,我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我把那些食物放在盤子里,它倆不敢或沒好意思吃,于是改天我又把家中帶來的燒雞切一半放在舊報紙上,投進隔壁間的門洞。果然不出所料,這次它倆吃了,吃得光剩下啃不動的骨頭。不過,從此惹下麻煩。第二天清晨我在房間里發(fā)現一只已被咬死的大公雞。這算什么事兒?我如果收下這只雞,豈不是人狐為奸了嗎?于是,我把那只不知誰家的雞又投回到雜物間。誰知,第二天早上,我的房間里又放了四個雞蛋。還發(fā)現兩只狐貍都正從破墻洞里伸過頭來,目光炯炯地望著我,那神情分明流露著真誠和迷惑。我搖頭擺手示意它倆不要再干這事了。當我搖頭時,它倆也跟著搖頭,當我擺手時,它倆也跟著擺動前腿……一種心有靈犀的美妙感覺,讓我體會到人與其他生靈間的共鳴和可交流性,更感覺到自然界的神奇和玄奧。
看來,它倆真的領會了我的意思,接著的兩天再不見它倆偷東西給我。可到了第三天,我剛起床就發(fā)現我的臉盆架下有一只血淋淋的野兔。這下,我還有什么可說?家禽不能要,野物也不能收么?從此,我們開始禮尚往來,常常是兩個狐貍叼來野兔、野鴨什么的,我則專門買來電鍋和油鹽醬醋在房間里烹調好,然后與它們分著吃。這段愜意解讒的日子,一直沒人發(fā)覺。后來我相處了一位女朋友,怕惹出驚嚇和誤會,便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她聽完先是驚訝,后來連小老鼠都怕的她竟也高興地融入這個團體。
一次,細心的女友告訴我,那只雌狐貍好像懷上了寶寶。我仔細觀察,果然它的肚子比從前大了許多,最明顯的是它出屋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這樣打食的重擔便全落在那只雄狐身上。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夜間十一點左右,我和女友正在門外閑聊,那只大腹便便的雌狐也趴在門口等待著什么。忽然,不遠處草叢里響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循聲望去,飛奔而歸的雄狐后邊竟然追來一條大黃狗。說時遲,那時快,急于奔命的雄狐轉眼間鉆進隔壁屋,大黃狗也緊跟著追了進去。我還沒回過神來,那只受驚的雌狐已鉆到我女朋友的凳子下面。這時,那條大黃狗又轉到我的門外,似乎想尋求我們的支持。見此情景,我女朋友一下把驚慌失措的雌狐抱到懷里。我隨手抄起一根木棍大罵著將黃狗逐出院門。女朋友把雌狐小心翼翼地放回隔壁屋,又給它倆放了些我們吃晚飯時剩下的食物。可是,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后半夜當我起來小便時,又看到那條大黃狗正蹲在不遠處窺視著。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幾天夜里,那條大黃狗總是出沒在附近的草叢里,有時還帶來一條大黑狗。也許,動物之間也有什么難解的恩怨吧?這樣一來,雄狐再也不敢輕易出去打食了。我只好經常去同事家、村民家買些雞蛋呀、鴨子呀之類,言稱補補身體,弄得常常被人取笑:莫不是晚上同女朋友太用“功”的緣故?小心傷身啊!說完壞壞地笑。
我把仇恨全集中在那只大黃狗身上,于是見狗就打,直到幾乎把兩條狗的腿打拐,它們才不敢再來我這里窺視狐貍了。半個月后,雌狐終于順利生產,沒幾天雌狐還感激地用嘴叼出它的小寶寶來給我們二人看,共三只小狐,但它們身上都還沒長出皮毛,所以看不出是否也會像它們的父母一樣通身紅色。女友憐愛地輕撫它們,就像自己也做了媽媽,她有時為它們準備的伙食比我們自己吃的還好。
然而,這個秘密不知怎的還是被學校的同事們知道了。那天,當我聞訊趕回房間時,他們已圍在我的院落吵吵嚷嚷,有的還握著鐵鍬或棍棒,大喊捉狐貍。見此情景,我一時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我女友反應快,她大聲喊叫著:“那是我專門從家拿來喂養(yǎng)的,要是給嚇壞了,我和你們沒完!”這樣一說,人們信以為真,便紛紛退去。
人們都走后,她一下坐在小凳上,不停地擦著驚出的虛汗。不大一會兒,那兩只已成為“父母”的狐貍,又伸頭縮腦地鉆出來,圍著我倆吱吱低叫著,像自我安慰,又像安慰我們。我明白,這里肯定不是它們的久留之地了,說不定趁我們不在時,別有用心的人可能就會來此下手。
我和女朋友正商量該怎樣妥善安置它們時,恰巧上面撥款要全面改善學校環(huán)境,我這里計劃要拆除,擴大學校規(guī)模。我們便決定讓它們轉移到一處廢棄的水泵站。
臨時要搬家的前晚,我找來一把口琴,隨著我音樂的起伏,兩只狐貍親昵地圍著我們轉,圍著我們叫,有時還輕輕地舔舔我倆的手和腳。女友把它們抱起來放到腿上,一邊輕輕地撫摩它們,一邊禁不住流下淚來。它們仿佛也意識到分別的氣氛,很乖很巧地樣子。
之后,我們就時常到水泵站去看它們,每次都帶些好吃的食物去,然后吹幾曲。這時候,它們圍繞在膝前就像我們的子女。再后來,我們又不得不跟它們作最后的告別,我們要調往城里去工作了。
新世紀之春,我為病中的母親去那個小山村找一種特殊的草藥。夜深人靜時,我特意又尋到那個地方。然而,這里的水泵房已經被拆除,被挖掘著成了采石場。我不無失落地倚到邊上一棵大樹上,從懷中掏出口琴,吹奏起往日的樂曲。可是,過了許久也沒見狐貍出來。
我失落地收起口琴,正待回去時,身后的草叢里忽然有了響動,那種我非常耳熟的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啊,我終于又看見了……
然而,令我傷心的是只出現一只雄狐貍,它顯然很蒼老了。它的妻子、兒女呢?我撫摸著它火紅的皮毛,心禁不住疼痛不已。
不用多說,是人類過旺的貪婪侵蝕了它們生存的位置。什么時候,這個地球上的生靈們才能真正和諧共處?我仰天望去,心只有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