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文匯報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專版———“近距離”專版。短短兩個多月,此專版共推出了11位新聞人物。由于是整版報道,圖文相配,每次又安排在最醒目的第四版彩印版,因此特別引人注意。所選人物又全是最近有熱門新聞的“大腕”級新聞人物,因此,“近距離”版面問世后,很快就成為文匯報的一個品牌版面,無論是領導層還是普通讀者多予以好評。
在這11位人物中,我寫了三位,他們是:丘成桐、金庸、楊樂。前兩位屬于“無心插柳”———老總沒有布置任務,是我自己的命題,被老總確認,寫出來上了版面;后一篇是受老總的指派,專程赴北京采訪,略有一些波折。
三篇稿件,均緣于我的香港之行。
見縫插針采訪丘成桐
去年12月16日至22日,經報社老總批準,我受浙江大學新聞辦邀請,赴香港采訪世界華裔數學家大會。
但對我來說,這次香港之行卻給自己加了兩個任務:采訪丘成桐先生和金庸先生。丘成桐先生是本次數學家大會的主席,金庸先生是文匯報的老朋友,近兩年來,我采寫了不下10篇有關金庸的獨家報道,卻沒有做過系統的訪談。
我有個習慣,無論是人物采訪還是事件采訪,在采訪出發前,必定要認真做一次“功課”———對被采訪的人物或事件作深入的了解,準備一些采訪題目。
2002年8月,丘成桐先生陪同霍金先生到杭州,短短6天時間中,我共向文匯報總部發回16篇稿件,其中有關于霍金的報道,也有對丘成桐先生等著名科學家的訪談,這組報道產生了較大的反響,被評為當年上海市好新聞一等獎。
但當年與丘先生座談的有多家媒體,一次是他一人,一次是5位科學家一起接受采訪。而我在這次香港之行前已經設想要單獨采訪丘先生。
其實,近兩年來我一直在關注著丘先生的行蹤。前不久,我還在東方網上發表了評論文章《感謝丘先生的“冷水”》,對他的一次有關奧數的演講叫好。但我還是認認真真地開始“備課”。我查閱了有關丘先生的大量文章,包括他的演講,同行對他的訪談,有關他的新聞,以及他任學術委員會主任的香港、北京、杭州三個數學中心的有關背景資料。
我設計了以下問題:中國究竟能不能稱為數學大國?對中國科學界現狀的評估?奧數對中小學生所起的作用?你在多種場合說“數學是美麗的”,這種美麗如何體現?在華裔數學家中設立“晨興”獎的意義何在?三個晨興數學中心所起的作用?以及有關丘先生走上數學之路的個人經歷,等等。
當然,所準備的問題可以在采訪過程中隨時調整。比如,我發現這次華裔數學家大會除了給數學家授獎外,還給香港中學生授予“恒隆數學獎”,香港中學生的獲獎論文全都是自己出題目、自己搞調查、自己寫論文,且多為應用數學的范疇。兩年前,丘先生在回答我的提問時對中國數學教學科研的功利性進行了嚴厲的抨擊。我就此向丘先生提問:您上次接受我采訪時對數學教學中的實用主義提出了批評,認為重應用、輕基礎的結果必然是拉大了與世界數學水平的差距。但您卻又鼓勵中學生到生活中去發現數學,對這種“應用數學”的論文給予褒獎。是不是您的理念發生了變化?
作為本次大會的主席,丘先生是最忙碌的,要讓會議組織者為我安排對他的單獨訪問根本不可能。我只好見縫插針,抓住了三次機會,與丘先生進行了單獨的對話。一次是在專家與大中學生見面會之前,丘先生在貴賓室休息。我特意來到貴賓室,將兩年前文匯報發表丘先生的演講稿的500元稿費轉交給他。丘先生在一陣驚訝之后,想起了我這位兩年前與他有過幾次交談的文匯報記者,我們之間的距離隨即拉近。此前我發現丘先生對香港中學生的印象特別好,于是先提一問:香港中學生這種群體探討數學題目,用數學來研究小說中的人物關系的現象,您在大陸有沒有見過?丘先生很高興我提這樣的問題。他明確表示,香港中學生的學習方法和數學水平,即使放在世界范圍內也屬于領先,大陸的中學生已經落在后邊。丘先生對我說:你把這種差距寫出來。隨后,他與我談到了大陸方興未艾的“奧數”,談到了學術權貴和學術腐敗。
第二次機會是丘先生與中學生交談時。當時,一撥又一撥的中學生前來向丘先生提問、與丘先生合影。丘先生樂此不疲。我一直跟在丘先生的身后,一有間隙,就隨時提出問題,比如,中國的數學水平與世界的差距有多遠?比如數學的美麗如何體現,等等。第三次機會是在一次宴會上,丘先生來向我們這些記者敬酒。我就本次大會對中學生的“實用數學”予以獎勵提出問題。丘先生停住腳步,認真回答了我的提問。他說:這并不矛盾,鼓勵中學生自己提出問題,自己親身調查,寫出論文,這是培養他們的興趣,有了興趣,就會產生愛好,才會去鉆研基礎性的知識,那才是真才實學。
金庸:萬先生,今天可以敞開談
在赴香港之前,我查看了我在文匯報上有關金庸的報道,發現僅2004年一年中我對金庸的獨家采訪報道就有5篇,其中有一篇金庸回應常州老人狀告金庸“錯字案”的稿件是我去香港前三天(12月13日)才見報的。另外還有《金庸獲頒法國騎士勛章對本報記者獨家披露獲獎感言》(2004年10月15日)、《金庸眼中的鄧小平(附照片)》(2004年8月17日)、《金庸要寫〈中國通史〉將具有三大特色:白話文,通俗易懂;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倡導民族融合史觀》(2004年4月11日)、《金庸獲諾獎:子虛烏有》(1月30日),都是獨家報道。如果加上以前對金庸先生的報道,那就更多了。
但我還是計劃利用這次香港之行與金庸先生作一次暢談。2004年,有關金庸的新聞依然不斷,對于金庸,讀者有太多的問題需要了解,文匯報作為一份大眾媒體,有必要滿足讀者的需求。
盡管已經十分熟悉金庸先生,但我依然認真做了“功課”。我在網上搜索時,看到了一篇評述類文章,大意是聽說金庸決定辭掉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職務,作者認為是明智之舉。我因此將這一話題也列入我的問題中。
我一共準備了12個問題:對第三屆“全國國民閱讀與購買傾向抽樣調查”結果如何評說?您一生中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小說家、報人、社會活動家、學者,等等。如果讓您自己選擇,您認為您最大的成就是哪一類?對“金庸學”的提法是否認同?作為同行,您認為今天應該如何當記者?您是否辭掉了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職務?您修改金庸小說,專家說好的居多,而讀者卻是反對的多,您傾向于誰?在小說創作過程中,您是著重考慮故事的好看,還是融進了自己的思想、道德內涵?您認為49部改編的金庸劇大多不及格,最好的也只能打60分,但您卻還在不斷地與人簽約,讓人將您的小說改編成影視劇,這是為什么?作為一名演員,究竟是形象重要還是內涵重要?一位女生完成了兩部武俠小說,一部在高中時完成,另一部是讀大一時完成,并都已經由出版社正式出版,這位女生希望能拜訪金庸先生,并與金庸作一次對話,金庸是否接受?各地來邀請您參加各類社會活動,您是否有求必應,是否有選擇的標準?盡管您反對商業化操作,但“金庸”卻正在成為一門產業,您在主觀意愿上是否同意將“金庸”產業化……還有一些有關宗教和政治上的問題。
12月17日,我到香港的第二天,金庸偕夫人請我吃了飯。席間,我提出了作一次訪談的要求,金庸不假思索就同意了。12月20日下午,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灣的金庸辦公室,我就以上話題向金庸先生作了請教。金庸先生表示:萬先生,今天可以敞開談,你有問,我必答。這次交談,是1999年金庸擔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當晚接受我獨家采訪(文匯報“筆會”版刊發了那次訪談的詳盡內容)后的又一次詳盡訪談。
說實話,在香港對丘成桐先生和金庸先生的采訪,我并沒有馬上寫出來的計劃,只是因為在香港有空余時間可以安排,因此做了“儲備性”的采訪。誰知道這采訪很快就派上了用場。
12月23日,從香港回來后的第二天,我到上海參加報社的中層干部會。下午,先是胡勁軍社長讓新民晚報的同仁給我打電話,接著又是文匯報老總讓人找我,都是約我寫同一主題的稿件。因為當天有一份上海的報紙稱:金庸已經辭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的職務。我告訴兩報領導:我訪問金庸時提了這個問題,金庸的說法是:他確實給浙大領導寫了請求辭職的信,但浙大領導一直在挽留他,考慮到浙大領導的誠意,金庸已經考慮變通的辦法,比如暫時還繼續當院長,但不再拿一分工資,具體事務交由副院長承擔。
12月24日,文匯報國內新聞版頭條、新民晚報“焦點”版整版分別刊出了我寫的《金庸依然是浙大人文學院院長》的獨家報道。而在那之后的幾天時間里,國內有多家媒體還在以訛傳訛,轉載著那則根本就沒有采訪過金庸本人的“金庸辭掉院長職務”的假新聞。以至于金庸日后到浙大接受媒體采訪時痛斥說:做男人女人都可以去做壞事,但當記者的一定不能去做壞事,一定要做好人,說真話。當年在明報當社長,如果發現誰說了假話、寫了假報道,一定馬上開除。
今年1月9日,再次來到浙大的金庸先生會見了多家媒體的記者。那幾天,金庸又成為海內外媒體的新聞人物。文匯報分管老總抓住這一時機,讓我放手寫一篇金庸的訪談稿。我去香港時與金庸的訪談此刻成了筆下的素材。我只花了一個晚上,就完成了上萬字的《十問金庸》。1月17日,這篇富有新意的獨家報道以整版篇幅在文匯報“近距離”專版刊出,數十家平面和網絡媒體轉載了這篇報道。
而有關丘成桐先生的訪談,報社分管老總盯得我很緊,在23日完成了《十問金庸》的專稿后,24日又完成了寫丘成桐先生的《數學之美》專稿。當天就拼出版面,于27日的“近距離”專版見報。
楊樂愿意接受《數學之美》作者的采訪
12月26日,新華社刊登通稿:胡錦濤總書記于兩天前的24日看望了科學家朱光亞和楊樂。分管副總編陳啟偉給我打電話,說我在《數學之美》一文中寫到了楊樂(我在香港采訪時與楊樂住同一賓館,早晚進出乘同一車,有過簡短的交談),能否專程去北京采訪楊樂,為“近距離”專版再寫一篇特稿?
27日,我向浙江大學數學所的劉克峰先生求助,請他幫我與楊樂院士聯系。劉克峰先生是國際數學界公認的后起之秀,是本屆華裔數學家大會頒授的兩位“晨興數學金獎”得主之一,我對他作過兩次報道,并在香港期間交上了朋友。27日文匯報刊登的《數學之美》他已經看到,他給予了好評。有了這樣的基礎,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第二天,劉教授就給我來電:楊樂院士已經同意接受采訪,讓我與楊院士的秘書李小凝先生聯系。劉教授還在電話中補充說明兩點:丘成桐先生已經在網上看到了《數學之美》,兩次給劉克峰打電話,對此稿給予好評,并讓劉克峰轉告楊樂,希望楊樂能接受采訪;楊樂也已經看到《數學之美》,愿意接受寫此稿件的記者的采訪。
楊樂院士與我約定的采訪時間是1月1日。在其后的兩天時間里,我閱讀了20余萬字的有關楊樂的文章,整理出了30余個問題,其中包括十分專業的問題。當然,我的提問總體上是從讀者的需求角度考慮的,著重請楊院士談科技體制和教育體制上的問題。事后,楊院士的秘書李小凝對我說:楊院士近來很少接受媒體采訪,因為丘先生和劉克峰教授都希望楊先生接受文匯報記者的采訪,而且您提的問題也正是楊先生在考慮的問題,因此,楊先生對您是充分的信任,是放開了和您談。稿件完稿后,楊院士十分滿意。只是開始有些顧慮,擔心是否會說得太厲害。考慮再三后,楊院士對稿件作了親筆修改,稍微磨掉了些許棱角,但對中國科技體制和教育體制的批評基本保留。
文章的“題記”為這篇《楊樂憂思錄》點了題:楊樂認為,我國由一個人口大國轉變為人才大國需要三個層次的共同努力:一是大力發展義務教育,使全民科學文化素養得以大幅度提高。二是每個領域都需要大量本領域的專業人才。通過研究生教育,培養出更多的人才,滿足各項事業的需求。三是各學科領域都應擁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學術領軍人物。
遺憾的是,在楊樂看來,這三個層面都存在著嚴重缺陷。
全文就是圍繞著這一主題展開。稿件于1月31日在文匯報“近距離”專版刊出。見報后報社內外反響較好。
寫完這三篇稿件,我最大的體會是:新聞采訪不是急就章,采訪前必須做功課;只有做了功課,才可能向被采訪者提問題、才可能與專家型的學者交談;專家學者也才能尊重你的采訪,愿意回答你提出的問題。這樣的功課,有時依靠的是平時的積累,有時需要“臨時抱佛腳”,但必須虔誠、必須認真,不能心不在焉。否則,這類采訪就很難成功,寫就的稿件也不會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