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秋風卷著落葉把我送到了倫敦,開始了我3年的留學生涯。
孤獨與思念在每個月光慘淡的夜里充斥著我那不到5平方米的小屋。這是一幢英國房子的頂層閣樓,房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英國單身老太太。
秋天的倫敦是陰郁而冰冷的。那幢古老的英國房子里永遠拉著的窗簾更是擋住了本就不多的陽光。整個白天暖氣都是自動關閉的,以至于凍透了的墻壁經過整個夜晚暖氣的烘烤也依然無法回暖。整幢房子里, 惟一溫暖的只有獵犬黃油。
黃油是房東老太太喂養了9年的一只淡黃色拉布拉多獵犬。在那段歲月里,“黃油”仿佛是一位我身邊滿懷關愛的老人?!包S油”同樣是默默的,不同的是這種默默里充滿了善意的陪伴。每每想到“黃油”,記憶便回到了那個灰黃色的倫敦傍晚,那是我與“黃油”的第一次見面。
來倫敦那天是當地時間下午4點多。我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行李,手里緊緊攥著國內中介聯系好的寄宿家庭住址,然后我被淹沒在了人流如織的機場大廳里。
許久才找到出租車,遞上手中的紙條。車在陌生的道路上靜靜地行駛了一個小時。到那幢老房子的時候已經是晚上7點多了,慘淡的月光蓋住滿地瑟瑟的黃葉。
叩響門環,開門的是一位矮小的老太太,她的身后坐著一只淺黃色大狗。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它是拉布拉多犬,只是覺得眼前的這條狗很溫順,很祥和。
我走進屋,坐在床邊思考該如何放置我還在樓下的巨大行李箱。突然我發現年邁的“黃油”緩緩地走來,坐到了小屋的門口。它用一種極為慈祥的目光看著我并輕柔地搖著尾巴。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黃油每天晚上都會睡在我床旁的那一小塊空地上,用它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陪伴我的失眠,直到我沉沉進入夢鄉。清晨來臨的時候,黃油又總會用它潮濕而溫熱的大舌頭把我舔醒,然后陪我坐在餐桌旁看我吃完早餐,然后不緊不慢地把我送到兩條街外的地鐵站,目送我走進檢票口,登上開往學校的地鐵。那是一段不太近的路程,記得剛開始的幾天里,我不敢獨自走得太遠,因為整片整片外觀都一樣的老房子會讓陌生人很快迷失方向而無法回到原地。房東老太太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信任地把黃油交到我手上,然后打開那扇古老的木門。那天我和黃油走了很遠很遠,踩著一地的落葉,我們很順利地回到了那幢老房子。自此以后,黃油總是用它那種不緊不慢的步伐先我半個頭的距離陪伴我走過無數的長路。
秋天就這樣過完了,我已經可以用一些簡單的英語與人交流。老太太依舊是那樣安詳,只是極偶爾地和我講起黃油的故事。黃油是在9年前的一個冬天從醫院抱回家的。那是個讓老太太每每想起便會落淚的冬天,因為她的丈夫就是在那個冬天去天堂的。他們是一對一同走過了43年的老人,當老太太的丈夫感到自己快要離開的時候,讓兒子買了一只淺黃色的小狗抱到病床旁。當老人顫巍巍地把小狗交到老太太手里的時候,他們決定叫它黃油,因為它是黃色的,因為他們曾經每天都會坐在一起,拿起對方的面包,涂上一層厚厚的黃油……老人在那個冬天終于還是走了,老太太非??隙ㄋ恼煞蛉チ颂焯?,因為她說每個星期天,教堂的禮拜上都能看見丈夫凝望她的目光……黃油在接下來的9年里一直陪伴著老太太,在那幢古老的英國房子里。老太太說,她和黃油一同散步的小路曾經與丈夫走了43年,老人和黃油一同坐在那曾經和丈夫每天動手修剪的花園里,看著藍藍的天,感覺丈夫就在旁邊。
每次講起黃油的故事,老太太總是慢慢地撫摸著黃油寬大的腦袋,出神地望著窗外花園上方的天空,而此時的“黃油“也總是一同望向窗外。
慢慢適應了留學生活的我,開始覺得時間過得越來越快,待在家里的時候也就越來越少了。但無論是在圖書館還是和朋友出游的途中,我都會常常突然地想起安詳的房東老太太和同樣安靜的黃油。仿佛看見他們正慢慢地在那小路上散步,或者并排坐在那幢老房子的花園里,看著藍藍的天……
每次回家的時候,黃油總會在我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向我緩緩地走來,用它的大腦袋輕輕蹭我的腿,然后又緩緩地回到老太太的身旁。而到了晚上,我也總能看見黃油先陪著老太太緩緩走進臥室。過很久以后,黃油才會輕輕地出來,睡到我的床旁。
2002年的秋天,我必須走了,去位于東北方的紐卡斯爾繼續上學。臨別的幾天,我推掉了所有的活動,甚至連圖書館也不再去了,只是在家里陪著老太太還有黃油靜靜地坐在花園里,悠悠地望著藍天。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因為第二天我即將離開,所以這一天我決定自己親手為老太太和“黃油”做一頓中式晚餐。我的菜譜是:雞蛋炒番茄,水煮牛肉,紅燒排骨和一大鍋燉雞湯。老太太很開心地和我一塊兒在廚房忙活,黃油則安靜地趴在一旁,不時地輕搖兩下尾巴。結果那天的晚餐又加上了咖喱牛肉土豆泥,蜜汁牛扒和水果沙拉。所有的菜都放到桌上后,老太太說她要上樓一會兒,讓我和黃油在樓下稍等。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在我和黃油驚訝的目光中,老太太身著一件深藍色的晚禮服從樓梯上緩緩下來,晚禮服長大的裙擺順著一級級的臺階輕柔地滑落。當她走近我們的時候,我還發現她化過淡淡的妝。黃油也在一旁驚喜地“嗚“了一聲。老太太徑直走向了“黃油“,然后俯下身雙手輕輕捧住了黃油的大腦袋,凝望著,凝望著……良久,老太太帶著口紅的唇吻在了黃油黑黑的鼻頭上,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老太太眼里從不曾流露過的光芒。
晚餐很可口,黃油也吃了整整一只大雞腿。就在我們一同刷碗的時候,老太太突然對我說:“明天你帶上黃油一塊兒走吧。”我被這話語和這話語里無盡的悲傷驚呆了,愣愣地好久說不出話來。“是的,你帶上黃油!”老太太再次重復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有些激動?!拔艺煞虬腰S油交給了我,然后他就走了。在這些年里,有黃油在,我便覺得他還在我的身旁,沒有一天離開過我??墒牵S油老了,我不知道哪一天,黃油也就會離我……離我而去!”老太太再也無法控制她的情緒,渾濁的眼淚頃刻間涌出了眼眶……我胸口一陣陣的酸楚,淚水也模糊了我的雙眼。透過蒙蒙的淚水,我仿佛看到一對老人在金色陽光里手牽著手漫步在海灘,隨著海風越走越遠,直到走回了他們年輕的時候,直到走回了他們初識的歲月。但最后,他們的手還是牽不到一塊兒,一個在沙灘上仰望,一個在陽光里俯瞰。
老太太擦了擦淚水接著對我說:“你把黃油帶走,我知道你也很愛它。這樣,只要你永遠都告訴我黃油正開心地活著,我就會永遠感覺它離我不遠,直到我也去了天堂?!?/p>
那天晚上,黃油進了老太太的臥室就沒有再出來。我失眠了一夜。
星期六,朋友的車很早就來了。裝好行李,我回過身輕輕抱了抱送我出來的老太太,說不出話來。黃油還是站在老太太身后緩緩地搖著尾巴。
我和朋友坐上車,馬達響了。這時,老太太突然拉開車的左后門坐了進來,然后向右邊慢慢挪了挪,叫道:“黃油, 上來?!甭牭嚼咸姆愿?,黃油也跟著過來了,上車的時候,它后腿絆了一下,被老太太拉住,抱了進來。在我和朋友不知所措的時候,老太太對我說:“好好照顧黃油。”之后,她打開車門很快地下了車,又很快地關上了門,再繞到車的左邊關好了那道門。行動遲緩的黃油再轉過身的時候就只能隔著車窗和老太太彼此凝望了。
我不敢再看老太太的臉,低聲卻很堅定地對朋友說:“咱們走吧!”就這樣,黃油和老太太彼此望著,望著,越來越遠。
我在紐卡斯爾的住宿條件比從前好多了,我們4個朋友住在一幢有四間屋和一個小花園的房子里。朋友們一起在花園里為黃油搭建了一個很漂亮也很舒適的木板房子,里邊放了厚厚的地毯和軟軟的靠墊。我們每天都為黃油煮一小鍋加了牛肉罐頭的稀粥。黃油吃東西很慢,我們總是圍在它身邊輕撫它的大腦袋,黃油為此總是緩緩地搖動著它的尾巴……
就在那一年的夏天,黃油開始大小便失禁了,小木板房里總是污濁不堪。我一遍又一遍地換洗著地毯和靠墊,每當這個時候,我的眼淚就會忍不住地流下來。
黃油是在一個晚上悄悄離開我們的,它安靜地去了天堂。我堅信,在去天堂的路上,黃油一定經過了那幢古老的英國房子上空,看見老太太坐在花園里,靜靜地,看著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