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我剛出生,爸爸媽媽就憑著一腔熱血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科院和任教的大學,報名去了貴州。我則被送往天津的外婆家,從此便開始了奔波兩地的探親生活。
那一次,實在是沒有大人帶,爸媽萬般無奈之下終于狠了狠心:放11歲的我捎帶五歲的弟弟獨自旅行——這真是一個大膽的決定!雖然這邊爸爸送我們上車,北京那邊有阿姨接站,但畢竟是三天兩夜兩千多公里的路程,而且擁擠的車廂里人龍混雜,兩個年幼的孩子又沒有足夠的能力應付突發性事件。看爸媽著急的樣子,我自覺乘車經驗還算老道,便故意神閑氣定地向他們表示:沒問題。他們卻仍然擔心著。
在難于插足的車廂內,爸爸讓弟弟擠坐在一排三個人勻出的空隙里,我則站在座位間的空檔處。當爸爸向四周乘客大聲拜托之后,在停靠下一小站時擠下了車。很快地,爸爸伸著頭張望的臉從車窗中消失,留下我一個人獨自面對嘈雜、擁擠中一張張陌生的臉,和不知底細、不明身份的一群人,還有在我看來似乎危機四伏無法掌控的局面。
還好,在到達又一個小站之前,我和弟弟成功搶到兩個座位,并一直占據到終點。我始終牢記著大人的教誨:不要搭理任何人讓你離開座位、離開車廂的慫恿;不要理會任何人想套出家中情況的企圖。一路上,我故作鎮定、目不斜視、不茍言笑,不跟搭訕的人說多余的廢話——渴了,喝行軍壺里的水;餓了,吃包里的餅和菜,除了上廁所,白天我們從不離開座位一步;夜晚到了,我熟練地在座位下鋪張塑料布,和弟弟鉆進去 “舒服”地睡上一覺,第二天當我們從座位底下爬出來,便毫不留情地趕走坐在我和弟弟座位上的人,繼續盤據在我們的地盤上。只是在第二天睡起來時,發現弟弟的一只鞋不見了。
到北京站了,面對兩大紙箱的土特產,我可發了愁。連拖帶拉地把兩個箱子弄下車,卻怎么也看不見接站的阿姨。站臺上的旅客已寥寥無幾,當我正不知所措時,一位提著行李的小個子軍人站到我的面前說愿意幫助我。我非常果斷地將那個最大、最重的箱子指給他,自己則一手拉著初入京城左顧右看、又腳踩一只鞋深一腳、淺一腳的弟弟,另一只手提個小箱子,還要緊盯著我的那只在人縫中時隱時現的大箱子,隨著又一趟到站的大批人流,走過長長的地下通。,終于見到了阿姨,那個軍人見有人來接什么也沒說,把東西交給我就轉身走了,是阿姨追上去謝了他。
因為一路平安,讓大人們覺得我很能干、很了不起;也正是由于旅途上的風平浪靜,在長大之后的我看來才愈加顯現出人們善良、友愛、同情弱者的人性光輝。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盛夏漫漫的旅途中,雖然我沒理睬乘客們的關切詢問、對周圍大人善意的調侃也未作回應,但是在熱浪滾滾、人聲嘈雜的車廂里,車上的旅客換了一茬又一茬,我們始終寬松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直處在極度困頓、疲憊狀態下的大人們,無論站著的還是坐著的,都在默默關照著我們這一對長途旅行的小姐弟……每個清晨我們睡醒后,在座位上休息的乘客總會微笑著把位子重新讓出來……
這是我人生旅途中的第一次出行,單純、稚嫩的眼中看到的滿是人性、友善和幫助,這美好、光明的種子從此照亮了我一生的道路,讓我始終都以積極、樂觀的態度看待人生,踏上一次又一次的旅程。我體味著社會的溫情,也在學著不斷地回饋社會,讓溫暖與關懷蕩起層層漣漪,使人們浸潤在彼此關愛與真誠之中。
細節因為平淡而模糊至最終忘卻,每當我想起那年那趟發往首都轟隆作響的列車,便很想對矮個子軍人說出當時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謝謝,也在心里向當時車廂里周圍的乘客發出由衷的感謝。雖然,我只記住了軍人的背影,但是那些普通人的形象在我心中卻越來越清晰起來,那就是人性中被庸常生活所掩蓋著的質樸、善良和平凡中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