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東方藝術獨特的本性

追本溯源，人類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中國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巴比倫文化和希臘羅馬文化。所謂的西方文化，它的根基無疑植根于希臘文明。希臘文明是西方文化的土壤，希臘文化是西方文學的母胎，是西方藝術的搖籃。而東方文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多元共生的文化聯(lián)合體，這是一個由東亞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和伊斯蘭文化圈所形成的把東方連縱為多元的聯(lián)合體。

中國是具有五千年歷史的多民族國家。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淵源是以儒家為主、兼有諸子百家各學派的文化。中華民族是一個渴望安定祥和的民族，所以這個傳統(tǒng)文化的特點之一總是強調“和為貴”、“天人合一”的思想。儒家哲學體系里強調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第一位的，也就是講究道德文化。而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中國藝術是基于神韻、意境的美學思考。

阿拉伯民族能在沙漠中生存數(shù)千年無疑是堅韌不拔的民族，是生性自由的民族。沙漠里的人是自然的產(chǎn)兒，真實、自然是他們的秉性。沙漠中的烈日照射出永遠的單調，沙漠的夜晚，只有夜空中的繁星和皓月，伴隨著一種單調而凄美的風聲，沙漠中很少形象，只有延展的空間，從而激發(fā)人們對無限的感知并創(chuàng)造出了簡明的藝術形式。沙漠中，水就是生命，綠色成為生命的符號。沙漠生活的寧靜產(chǎn)生了和平的信念，伊斯蘭民族重視人生，熱愛現(xiàn)實生活，因此留下了世界上最蕩人心魂的詩歌和音樂藝術。伊朗民族以獨特的心靈，創(chuàng)造了永恒的真主，表達了人類對崇高美的景仰和追求，也決定了伊朗民族充分地發(fā)展了能充分抒發(fā)心靈的詩歌和音樂藝術。至今，真主依然代表著絕對真理，占據(jù)著很大一部分人的心靈。

其他亞洲國家如尼羅河畔的埃及民族，在幾千年中創(chuàng)造了不朽的巨石藝術，它以龐大和精細令人驚嘆不已，這是人類藝術中至今罕見的大手筆。這種藝術是完美的，它更多的是以象征的形式表現(xiàn)永恒的生命理念。埃及的藝術家是為了永恒而工作，表達了對生命永恒的堅強信念和敏銳的美感。

幾千年來，印度民族執(zhí)著追求靈肉雙美的人生理想，由此產(chǎn)生了“人生四期”的生活方式和森林中的暝想哲學——奧義書和佛教哲學。然而，梵和佛性，以及人們性靈與它們的契合，很難用物質的東西來表達，所以他們用象征和意象來表達超驗的存在。這顯示出印度藝術的特點是它力圖描述不能描述的東西，力圖表現(xiàn)不能表現(xiàn)的東西。這種對永恒的神的憧憬和渴慕，這種內(nèi)心的美的激情，使印度民族堅信：藝術從來就是主觀的情感和感受，藝術是在有限之中達到對無限的愉悅。

在森林和海洋環(huán)境中生活的日本民族是最善于攝取外來文化的民族。他們從植物生命中領悟到人與自然生命的互滲同情，敏銳地感受到生命之美，生命形態(tài)之美，由此形成了獨特的“幽玄的美學”；他們從佛教文化中深切體驗到生命像風一樣飄逝而生發(fā)出來的“風的美學”。于是，人們用敏感而細膩的心靈去抒發(fā)感傷的人生情懷，由此形成了日本藝術的感傷特征。

從表面上看，東方文化雖然內(nèi)部各有異處，但在本性上是很有共性的。特別是在藝術的本性上，更能看出東、西方藝術的極大差異。東方藝術的本性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東方藝術有著濃厚的神秘色彩。對于東方各民族而言，藝術活動從來就不是獨立的活動領域，它始終同原始宗教的巫術活動、民間宗教信仰以及成熟的宗教活動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與生產(chǎn)活動一起共同構成了人類的實踐活動。宗教信仰活動中那種激情和其中蘊含的價值觀念同時也成為藝術的審美情感和審美價值。神的觀念、靈魂不死和輪回再生的觀念及彼岸世界的觀念都是神秘的、超驗的和非理性的，無法實證的，也是不可能以科學的理論加以解說的。幾千年來，東方的藝術創(chuàng)造始終同宗教活動密不可分，藝術所表現(xiàn)的對象絕大多數(shù)是宗教的內(nèi)容，從原始巖畫到成熟的佛教藝術莫不如此，即使是反對以人形的藝術形象來表現(xiàn)宗教意識的民族，如伊斯蘭教，也因為教義的規(guī)定而排除了人的形象而創(chuàng)造的，而且其建筑藝術、繪畫藝術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仍然是宗教性的。波斯王宮門前的“人面帶翼的牛”雕像，就是表現(xiàn)超乎常人的神人同體的國王形象，埃及法老的雕像大多是年輕健康、容貌端莊的，就是為了表現(xiàn)生命不死的宗教理念；這種形象在那些滿心都是“藝術模仿現(xiàn)實”的人眼中是不可理解的、神秘的，然而，在宗教狂野的想象中，這是非常自然的、合理的，因為東方美學思維遵循的不是理性的邏輯思維程序，而是情感的、意愿的、欲念的趨向。

其次，從東方藝術的本性看，藝術是神創(chuàng)的形式，是各民族的神創(chuàng)造出了第一幅繪畫或其他藝術作品。在古代印度的繪畫經(jīng)典《繪畫的特點》中，就明確指出，是大梵天教導國王畫出了人類第一張繪畫。其他東方民族也不乏類似的神創(chuàng)藝術的觀點。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體看，藝術家不僅以表達宗教內(nèi)容為目的而創(chuàng)作，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自己往往也沉醉于宗教的激情中。西亞和印度民族中都流行“神通游戲”的說法，即神在游戲的狀態(tài)中創(chuàng)造了世界，因此，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是受神靈的激發(fā)或啟示，充當神的代言人。東方藝術家中就盛行創(chuàng)作前的宗教儀式，其形式繁簡不一，例如：沐浴凈身、齋戒、焚香、敬神、祈禱等。就藝術本性而言，其中有大量神秘主義的觀點。例如埃及藝術中的靜穆、印度藝術的韻、中國音樂中的天籟之聲等都是西方理性主義美學所無法清晰闡明的，難以理解的。

再次，東方藝術認為藝術的審美活動是直覺體驗性的。東方藝術的審美基礎是萬物有靈論和萬物同情觀。東方民族幾千年來都相信萬物是有靈魂、靈性的，靈魂不死，任何生命都是輪回周轉的，人的靈魂在千變?nèi)f化中可轉變?yōu)楦鞣N動植物，古代埃及人認為這種變化周期為三千年。因此，動物植物和人的生命本質上是一致的，是同情同構的，這就是東方“生命一體化”觀念。人對外物的了解、把握就不是單純的認識、認知，而主要是感知、體驗、同情，由此形成了東方民族認知和表達事物的擬人化傾向和類比思維和意會思維，它以象征、比喻、暗喻來表達對事物的感知和體驗。最典型的表現(xiàn)方法就是“佛祖拈花，迦葉微笑”的心領神會的直覺意會方式。所以黑格爾說東方民族是使用象征的民族。因此東方民族對外在的自然美和人之美的欣賞，往往采取直覺體驗的方式，去感受對象，與對象發(fā)生心靈的契合與交流。例如，中國宋代美學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說：“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云煙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其腳壯厚，巒軸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這種具有明顯物活論的藝術審美思想對于西方藝術來說，是無法言說的。從藝術的本性上講，東方藝術的直覺體驗性集中表現(xiàn)在中國古代的“物感說”中。劉勰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鐘嶸在《詩品序》中也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在藝術審美活動中，人與物相互激發(fā)，彼此體驗，相互契合，彼此滲透，從而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東方藝術的直覺體驗性是西方藝術理論最欠缺的，西方藝術理論長于對對象進行物理的、數(shù)學的形式結構分析，面對東方心靈性的藝術審美特點，往往處于“失語”的困境中，這是現(xiàn)代思維科學和現(xiàn)代西方心靈哲學依然難以解釋的。

第四，東方藝術是主體性藝術，它以強烈的主觀性為重要特征，它強調審美活動是主體的自覺、自由的活動，對東方民族而言，所謂美，就是指美感，就是主體對外物的直覺的審美體驗和主觀判斷。由于東方民族的萬物有靈觀和萬物皆有生命的觀念，決定了東方民族不是以認識論而是以直覺體驗論來看待世界萬物。由于欠缺認識論的觀念，因此，對于東方民族來說，也就沒有嚴格的主觀與客觀的對立與區(qū)分。主體的直覺感受與體驗就是結論，就是衡量事物美丑的惟一標準。對此，印度詩人泰戈爾說：自然之“美是人和自然，有限和無限的統(tǒng)一感的表現(xiàn)。”“我與他人、他物的和諧，就產(chǎn)生愛、美、崇高。”“客觀的東西由于人心的接觸，就成為人心的東西。”可見，對于印度思想的卓越代表泰戈爾來說，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美是人的主觀心靈不斷努力的結果，是能動性發(fā)揮的結果。印度杰出的思想家瓦哈拉爾·尼赫魯在《印度的發(fā)現(xiàn)》中指出：“如果對于支配印度人頭腦的各種概念沒有一些認識，就不容易徹底理解它。……在印度藝術中總含有一種宗教的沖動，一種看到來世的心思，大概正像那些建筑歐洲大教堂的人所具有的靈感一樣。美被認為是主觀的而非客觀的；它是屬于精神的，雖然它也可以用美好可愛的形象或品質來表現(xiàn)。”同樣，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也說過：對于日本民族來說，“所謂美，不是視覺上的美麗，而是心里產(chǎn)生出的一種光輝。也就是說，美是精神的產(chǎn)物。……按照日本人的一般思維方法，他們常常把美看成一種十分渺茫的東西，看成一種很快就會消失的現(xiàn)象。”“特別是美的問題，如果不能在現(xiàn)實中意識到它，美就根本不會成為主體的東西。美的內(nèi)容，只有靠自己的體驗才能得到。”當代日本著名美學家竹內(nèi)敏雄也指出：“美不只存在于客體和主體的某一方面，而是存在于二者的交互之中。……在真正意義上審美對象絕非存在于其自身，而只是相對于我們而存在，依賴于關照它的主體的作用才成為審美對象。”東方藝術中的主體性本性，是對東方民族幾千年來形成的這一傳統(tǒng)的深刻反思。

第五，東方藝術是一種生命的藝術。東方藝術本性的哲學思維基礎是萬物有靈觀和萬物同情觀。它產(chǎn)生于人類與自然萬物交往的實踐活動中，它以自然萬物對人的生命是否有益為美丑的判定標準，即東方藝術本性中最核心的部分是關注人的生命，以旺盛的生命力的形式為藝術的形式。這種以人為本的藝術本性同東方的宗教觀念、以人為本的倫理觀念一起構成了東方哲學思想的精髓。因此，東方民族無一例外地以生命為美，以生機盎然的動物、植物的形態(tài)為美的特點。

東方藝術是獨特的，是西方藝術無法包容的，也是無法給予正確闡釋的，更是不可替代的。這是因為東方藝術具有特殊的本性。

（作者單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