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蒙古族老師
與格日樂圖一起駕車去鄂爾多斯,看來這個決定是完全正確的。如果不是自己駕車,我就不可能有一次在初冬的鄂爾多斯高原上的經歷;如果沒有格日樂圖的陪同,我對鄂爾多斯的感受就不可能那么深。
提起格日樂圖,也許很多人會想到一個蒙古族散打王。其實我的同事格日樂圖是一位蒙古族語言文字的專家學者,他現任《中國民族》雜志蒙古文版副主編、副編審。別看他是搞學問的,可他的身體比散打王還要魁梧結實。他平時少言寡語,見了人總是面帶微笑。凡是接觸過他的人,都會覺得他非常真誠憨厚、質樸善良、可敬可親、可信可靠。與這樣的人交朋友,心里舒坦、踏實。他的夫人烏蘭圖雅說,格日樂圖就像一桶馬奶子酒,開始喝的時候,味道比較輕淡,可是越喝到后面就會越濃烈。是啊,我在與這位蒙古族兄弟、老師同行的那些日子里,不僅從他那里獲得了許多知識,學到了許多東西,同時,也品味到了這位蒙古族漢子馬奶子酒一樣濃烈的情懷。
夜宿伊和烏素
伊和烏素是鄂爾多斯高原上的一個小鎮。從鄂爾多斯的東勝到巴彥淖爾的臨河,將穿越位于鄂爾多斯西北部的杭錦旗,伊和烏素就在杭錦旗中部,離旗所在地約70公里。選擇一個像伊和烏素這樣有點意思的小地方住上一宿,感受一下鄂爾多斯高原的初冬,采訪一戶地地道道的鄂爾多斯高原的蒙古族牧民,是我這次來鄂爾多斯的一個小小心愿。11月29日下午5點半鐘,我們驅車來到伊和烏素。
伊和烏素小鎮只有橫豎兩條街道,房屋多是一層樓的平頂磚房,門面幾乎一個模樣。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三五人過往,或見一兩條狗在。也許是在初冬季節吧,這里所有的生命都靜默著。抬眼望去,四野茫茫。上中學時,曾經慷慨激昂地朗讀過毛主席的詩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可是直到今天,當我來到鄂爾多斯高原的時候,才真正領悟到了何謂“蒼茫大地”。
小鎮里吃飯住宿的地方并不多,我和格日樂圖轉了兩個來回,才找到了一家小飯館。吃的東西不用你點,因為只有一鍋燴菜。老板姓郭,叫增祥。見我們猶豫不決的樣子,趕緊說道,是自己家的豬肉燴的,好吃,好吃。格日樂圖看了看我,那意思是在問我,吃不吃?我說,就在這兒吃吧。增祥老板倒是很實在,給我們盛了滿滿一大碗燴菜。也許是餓了吧,這頓飯吃得真香。我對格日樂圖說,看來老板說得沒錯,這個燴菜還真好吃。格日樂圖笑了,很開心的樣子。吃過飯,一算賬,一共14元錢,還真合算。問老板,可到哪里住宿呢?老板說,到溫泉,不遠,四五里路。
汽車開出沒幾分鐘,眼前便出現幾棟白白的磚房。摩林河溫泉圣水莊園,在晚霞的輝映下顯得格外神秘和誘人。我們把車開進園內,轉了一大圈,沒有發現一個人影。汽車喇叭呱呱嘟嘟了一通,還是沒人回應。沒辦法,我們只好挨個房間一邊敲門一邊喊叫:“有人嗎?有人嗎?”還好,在一個房間里喊出一個人來。此人滿眼惺忪,耷拉著腦袋,頭發亂亂的,仿佛剛睡醒一般。
“可以住宿嗎?”
“60元一間。”
“可以洗溫泉嗎?”
“房間里的水就是溫泉水,免費。”
諾大一個莊園,只有一個人看家護院,這在冬季的鄂爾多斯高原上是不足為怪的。趁格日樂圖洗澡的時候,我同這個“莊主”交談起來。他叫鄭寶山,39歲,中等個兒,長得很結實,寬寬的臉膛,濃密的胡子。他的母親是蒙古人,父親是漢人。看樣子寶山倒是個憨厚的人,只是忒懶了點,天還沒黑透就睡覺了,客人來了也懶得起來,反倒要客人去請他。
我們的話題就是這伊和烏素溫泉。說到溫泉,寶山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他告訴我,這里的溫泉是由幾十個水泉組成的溫泉群,泉水水面平靜,不時從泉底地縫中吐出銀白色的氣泡,裊裊上升,猶如串串晶瑩的珠玉。泉水是綠色的,水溫達43攝氏度,不僅嚴冬不凍,而且清晨還可以看到隨風飄蕩在水面上的茫茫白霧。溫泉清澈透明,含有20多種微量元素,洗浴后,對人的中樞神經系統及植物神經系統有較好的調節作用。介紹完溫泉,寶山還給我講了一個至今仍在伊和烏素一帶流傳著的美麗傳說。
我相信寶山說的故事,那汨汨流淌的泉水是由羊奶子變成的。我想,有了這泉水的滋潤,鄂爾多斯高原的春天該是多么的動人啊。肯定是一幅芳草如茵、花紅似火、景色斑斕、生機盎然的美麗圖畫。如果到那時再到鄂爾多斯高原來走一走,該多妙呀!
月光下面祭敖包
我有夜里走路的習慣,每天晚上都要快步行走三四公里。今晚到了鄂爾多斯高原,哪有不出去走走的道理?
鄂爾多斯高原冬季的夜色是美麗的。我們快速穿過公路,來到草原深處,那里有一簇簇一米多高的干草叢,用腳踏出一塊小草坪,倒臥在草墊上,拼命吸著干草散發的清香,默默想著一些美事,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呵。月亮如銀盤,高掛在頭頂,四周撒滿星星點點。東邊的天際霞光冉冉,如果披著月光,朝東前行,我想一定可以到達那種神秘的海市蜃樓。格日樂圖告訴我,在他的家鄉阿拉善有種說法,如果見到月暈,明天就會起風,如果落日是紅的,就要變天。
這里的月亮找不到可以高掛的樹梢,也缺少荷塘月色之類的浪漫,但這里的月亮更大方、更敞亮、更明快、更能包容。在初冬的靜夜里,月光就像一床博大的銀被,羊兒們、馬兒們、牛兒們、牧人們,都在月光的覆蓋下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夜深了,我們從草地上爬起來,悠閑漫步。我問格日樂圖,這草地里有沒有野物?格日樂圖說,狼是很少見了,最多的是野兔,套野兔特別有意思。野兔經常出沒的地方,一般都有痕跡,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套野兔的方法很簡單,弄一把草,用細鐵絲栓住兩頭,中間做一個環套,放在草叢里。野兔夜間竄出來,被鐵絲環套住,越拉越緊,逃不掉的。第二天早上將套住的野兔揀回去,多的時候一夜可以套住七八只。格日樂圖說,剝兔皮是很有講究的,不能破開肚腹,要從屁股往下剝,連同四肢一起剝下來,然后在皮囊中塞上草,晾干后再賣。兔肉拿來燉吃。套兔子一般在冬季進行,因為冬季的野兔比較肥壯,皮毛好,可賣好價錢。格日樂圖說,現在正是套野兔的好季節,如果我們有鐵絲的話,下幾個套子,明天準能逮著幾只。
我們越走越遠,越聊越興奮。月光下,我們的身影變得巨大而碩長,仿佛兩條蒼狼緊緊地跟在后面。我們回頭一看,忍不住開心大笑,于是放開喉嚨高聲呼喊。我們的喊聲猶如野狼在嗥叫,刺破了鄂爾多斯高原寂靜的夜空,立刻引來了狗的共鳴,于是,四面八方遠遠近近不時傳來嗚嗚汪汪的狗叫聲。鄂爾多斯高原的狗叫有一種很特別的韻味,那聲音悠長而纏綿,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
不知不覺間,我與格日樂圖已經走出好幾里地。前面出現一個龐大的土堆。格日樂圖告訴我,那是敖包。看見敖包,耳際馬上傳來那熟悉的旋律:“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哪,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你為什么還不到來喲嗬……”瑪拉沁夫的《敖包相會》,讓人想起那浪漫的愛情故事。來到敖包跟前,我跟著格日樂圖圍繞敖包行走了三圈,一邊走一邊揀些石頭和土塊添加到敖包上。
多少年來,我一直被瑪拉沁夫所蒙蔽,總以為《敖包相會》只是一個純潔的愛情故事。今晚,在雪白的月光下面,在神秘的敖包面前,格日樂圖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我才明白了敖包的確切含義。
敖包蒙語意為“堆子”。鄂爾多斯高原上有許許多多的敖包。古代,在茫茫的草原上,為識別方向、標志道路和劃定駐牧范圍界限,鄂爾多斯牧民在一個個能夠遠近望見的高地上用石塊壘起或用樹枝圍建成許多的堆子,這就是敖包。后來這些敖包逐漸變成了鄂爾多斯蒙古族在高處供奉大地山川,祭祀圣祖神靈的地方。鄂爾多斯蒙古族崇拜敖包,只要有牧民居住的地方就有敖包;牧人每臨大事,都要先祭敖包;外出途中路經敖包,要下馬參拜;草原上流傳著許多贊美敖包的故事。敖包是鄂爾多斯蒙古族的精神寄托,也是鄂爾多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
第二天清晨起來,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四處一片白茫茫,仿佛昨夜下了一場大雪。急忙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一看,原來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滿地銀光。鄂爾多斯高原的月亮呵,你為什么走的這么慢呢?啊,此時突然感悟到了瑪拉沁夫寫作《敖包相會》時的情懷:鄂爾多斯高原的月亮是男性的,它像一個敞開胸懷的蒙古族男子漢,在靜靜地等待著太陽姑娘的到來。如果擁抱不上柔情似火的太陽姑娘,他是不會隱去的。
牧民斯登的向往
清晨,當太陽姑娘露出笑臉的時候,我們又上路了,去尋找我們的采訪對象。我們把車開進遼闊的草原,看見好幾棟房子(當地牧民都蓋了磚房,相對定居,很難找到蒙古包了),有牛羊,也有炊煙,可格日樂圖說那不是蒙古族牧民。這時,遠處一棟白色氣派的磚房進入了我們的視線,格日樂圖說,看見沒有,那棟房子才是蒙古族牧民。我怎么也分不出這棟房子有什么區別。格日樂圖卻指著房子前面那兩根旗桿,心情激動地說:看,那就是瑪尼宏。
格日樂圖告訴我,瑪尼宏是鄂爾多斯蒙古族特有的一種標志,它豎立在屋前或蒙古包外,顯得非常莊嚴和神圣。瑪尼宏,蒙古語稱“桑更蘇日木”。它的主體是兩根旗桿,旗桿頂端各安放著一個三叉鐵矛,在兩根旗桿半腰用一根羊毛繩連接著,繩子上懸掛著藍、黃、綠、白、紅五彩小旗,小旗上印有九匹昂首奔騰的駿馬,并用蒙文或藏文寫著:“希望之馬奔騰飛躍,愿我們的民族繁榮吉祥。”小旗象征著藍天、土地、草原和羊群,寓意幸福、平安。瑪尼宏含意深奧,它除用神馬表示“馬背民族”的驍勇與剽悍外,它還是成吉思汗南伐西征的良駿、攻無不克的兵器的象征。鄂爾多斯蒙古族非常崇拜瑪尼宏,每逢佳節來臨,他們都要躬身朝拜,以示虔誠。生兒育女、操辦婚事、過年過節,他們還要喜氣洋洋地把一面面小旗更換成新旗懸掛起來。蒙古族非常尊重瑪尼宏,他們不在旗桿上拴馬,不從旗桿中間穿行,人不沖著旗桿撒尿。
原來還有這么多學問呀!當我來到這戶地地道道的蒙古族家庭時不由得對房前的瑪尼宏肅然起敬,在瑪尼宏面前沉思許久。
這是一個四口之家,房子是前年新蓋的。趁男主人正在做早餐的當兒,我參觀了這個蒙古族家庭。東邊房子共四間,進門一間是餐廳,一條沙發順墻而擺,很長很寬,坐上去十分踏實和舒坦;沙發前一條玻璃長案,既是茶幾,又當餐桌,生活方便;北墻邊是一組不算太高的木柜,柜臺上放著一部21口寸大彩電,柜門關閉著,我想那里面肯定藏著好酒。正面墻上懸掛著一幅嶄新的世界地圖,說明主人胸中有世界,關注天下事;地圖左邊貼著一張“獎狀”,走近一看,原來是鄂爾多斯市頒發的種畜生產資格許可證,那上面清楚地寫著——“生產范圍:白絨羊山羊種公母羊”。左側南邊一間是主人的臥室,窗臺前的臺面上放著兩只羽毛球拍,看來主人不僅注意鍛煉身體而且還喜愛文體活動,手機就擱在球拍旁邊。左側北邊一間是廚房;后面一間是洗衣房兼浴室。西邊的房子也是四間。正面是寬敞明亮的大客廳,沙發、茶幾、吊燈、立柜、書柜,樣樣齊全,墻上掛著伊和烏素鎮黨委和鎮政府2003年3月頒發的“小康示范戶”標牌。左側兩間是孩子的臥室,后面一間算是客房了吧。
房子西側聳立著風力發電的螺旋槳,房子南面安裝有太陽能接收裝置,它雖然不怎么起眼,只有140瓦的發電量,但可起到“風光互補”的作用。房頂上的白色天鍋把鄂爾多斯高原和世界緊緊連接起來。此外,還有洗衣機、縫紉機、四輪農用車、軋草機、吉普車一部、摩托車兩部……
突然,遠處傳來摩托車的嘟嘟聲,抬眼望去,但見一朵紅霞飄飄而來。當身穿紅色羊絨衫的女主人飛身下車,風塵仆仆地在你的面前站定,你會被她的突然出現而感到驚訝,你更會被她的美貌和熱情而感到興奮和激動,不由得從內心發生感嘆:這不是剛剛升起的一輪太陽嗎?這就是鄂爾多斯高原上蒙古族女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如今在草原上放牧,很少見到騎馬的牧人了,基本上都是騎摩托,女主人正是從遠處的牧場放牧歸來。
這時,男主人已經把早餐做好,有奶皮子、烙餅、炒米、酥油、奶茶。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同男主人聊起來。
這里屬于杭錦旗伊和烏素鎮巴音門合嘎查,男主人叫斯登,家有四兄弟,他是老四,今年41歲,大哥、二哥是牧民,三哥在赤峰當兵,已經退休了。女主人叫紅格爾珠拉,多好聽的名字。我問斯登是什么意思,斯登說就是花兒。他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阿斯罕,今年18歲,在杭錦旗民族中學上高三,學習成績還可以,準備考大學,我問他希望阿斯罕考到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學嗎?她說那才好呢。老二叫浩爾罕,今年14歲,在東勝民族中學上初二,學習成績比她姐姐阿斯罕還要好。
我問斯登,你們家喂養了多少只羊?斯登詭秘地笑了笑,回答說一百五十多只種公羊,三百八十多只種母羊。我感覺到,那種笑意里似乎藏著某種聰明和狡猾。
“一只種羊賣多少錢?”
“七八百一只。”
“一年能賣多少只?”
“二百多只。”
“一年收入多少?”
“毛收入十一二萬元左右,純收入七八萬元左右。如果有電的話,收入會更高,現在主要是缺乏動力用電。風力和太陽能發電生活用電還不夠,有時電視機都不能開時間長了。現在動力用電主要靠柴油。我一家耕種七十多畝地,主要是種玉米和草。一年要用七八桶柴油,一桶柴油210公升,一公升4元錢,一年下來,開支太大。我們這里水資源很豐富,但沒有電,很多東西開發不起來。我們這里離高壓電只有5公里,但就是輸不進來。如果國家支持一點,在農網改造時考慮一下,發放一點專用貸款,我們個人再掏一點,動力電一進來,我們很快就會小康。”
“你們家有多少畝草場?”
“自己家里有兩千五百多畝,又租了別人的草場一萬多畝。”
“哇,一萬多畝呀!一畝草場一年多少租金?”
“一畝草場一年的租金是一元五角,我一年要付租金一萬五千多元。在我們這里,勤勞的人才去租草場,擴大放牧面積,勤勞的人才會被人尊重。”
斯登一家不僅是勤勞的,而且還很有經濟頭腦,很有發展眼光,這個“小康示范戶”真是名副其實。
我把斯登拉到一邊,輕聲問道:“你實話告訴我,你們家到底有多少羊?我不會收你的羊頭稅。”
斯登神秘一笑:“我也說不清楚呵。”
我伸出拳頭,在斯登寬厚的肩膀上擂了幾下,會心地笑了起來。
臨別時,我和斯登約定,待他的女兒考上大學到北京讀書的時候,一定要來看望北京的苗族伯伯。我盼望著這一天。
我在初冬的鄂爾多斯高原上逗留了一夜,領略了茫茫瀚海粗獷的景色,尋覓著曠古久遠的歷史長河中那種原始純真的自然樂趣。然而,鄂爾多斯高原給予我的不僅僅是這些短暫的思緒,而是留在我腦海里的永久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