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海麗
父親有一個黑皮箱子,母親也有一個。兩個大箱子,沉甸甸的,都上著鎖。
那是父母年輕時互相寫給對方的情書。
母親每每回憶起她與父親的相識、相愛和結合的經(jīng)過,常常會幸福得像個甜蜜的小女人。那雙失明的大眼睛泛著美麗的光彩。
這時我常常會想象媽媽年輕時失明前的樣子——眼眸生輝、顧盼流神、清純美麗、高雅迷人。
母親開始上大學時,正趕上全國興起一個“給軍營送溫暖”活動。那時,有很多熱血青年響應國家號召去邊疆當兵。在那些荒涼之地,他們忍受著貧窮、艱苦還有孤獨,認真地履行著建設邊疆、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母親所在的大學鼓勵學生捐一些課外書籍以豐富那些邊疆士兵的精神文化生活,當然,也鼓勵他們給“可愛的兵哥哥”們寫信。
母親在眾多的名字中搜索,然后停在了“許曉峰”這個名字上。我的母親叫“許曉姍”,她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但就是沒有哥哥。“許曉峰”這個名字帶給她如同哥哥的親切感,她毫不猶豫地向遠方的他放飛了自己的信鴿。
從此鴻雁傳書,從此芳心暗許,從此開始了他們特別的戀情。不曾花前月下,不曾卿卿我我,甚至不曾謀面。但他們就那樣深摯地相愛了。
他們互相寄過照片,如今那兩張照片并排躺在我家的影集里。那影集里除了爸爸媽媽的照片外,還有爸爸的戰(zhàn)友和媽媽同學的照片。如今他們與戰(zhàn)友同學都相隔千里,也許一輩子都難得再見,但那些照片記錄了他們的軍營生活和大學時代,使他們常常回憶起那些與朋友共同度過的年輕時光。
“那時我同學都說我像優(yōu)雅美麗的白雪公主,而你父親寄來的照片,一身軍裝,英姿颯爽,就像個英武的王子。我宿舍的那個扎小辮的王梅就說我和你爸是珠連璧合的一對。”母親神采飛揚又略有點羞澀地對我說,手里拿著影集讓爸爸指給我看。
我抿嘴偷樂。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實我爸的那張相片一點都不英武,長相平平,還有點傻傻的樣子,和他那個最要好的戰(zhàn)友的照片放在一起更是黯然失色。爸爸的那個戰(zhàn)友才真叫帥呢!
我想再聰明的女人,面對愛情時總會有點傻吧,連別人的客套話都會當真。
但我媽媽的愛是值得的,我的爸爸不是世間最帥的男人,但絕對是最好的男人。他為我的媽媽心甘情愿付出了一生。
母親大學畢業(yè)后的那段歲月是不堪回首的日子,至今講起來媽媽都會唏噓不已。
母親畢業(yè)時,正趕上父親也即將復員回家。他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著幻想和信心。母親臨歸家前幾天,一向沒出過遠門的姥爺、姥姥還有大姨突然來到母親的學校。他們說,四年來他們連母親的學校也沒去過,都有點遺憾。這一次母親要學成歸來了,他們無論如何都要來一趟,順便接母親回家。母親感動極了。因為她知道對于含辛茹苦供養(yǎng)她上大學的父母湊夠四個人的回程路費是多么不容易。
然而災難就在回家的路途中發(fā)生了。當他們正沉浸在美好的未來中時,車禍發(fā)生了。我的母親在一瞬間失去了父母還有姐姐,也永遠地失去了光明。
那真是比天塌下來還要可怕的黑暗。眼前的黑暗,心里的黑暗。母親絕望得快要瘋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真不想活了……”她抖抖嗦嗦地想寫信給父親,卻寫不成。還是醫(yī)院里的一個護士幫她寫了信,寄了出去。
一個星期后,父親的信來了。只有兩句話:“曉姍,別怕,等著我,我馬上來。我會陪著你,照顧你,一生一世,等我,一定等我!”
又一個星期后,父親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來到了母親身邊,陪母親度過了那段絕望的歲月,盡力地去撫平母親流血的傷口。
他們結婚了。父親為了更好地照顧母親以及我的小姨和舅舅,放棄了在家鄉(xiāng)部隊組織安排的工作,留在了我母親的家鄉(xiāng)做了一名工人。
在父親的鼓勵下,母親從悲痛中走出來,自學了盲文,后來做了盲文老師。再后來,有了我。他們撫養(yǎng)我、教育我,直到我成長為一株嫩綠而挺拔的樹。
我的家庭是清貧而幸福的。父親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母親,母親死心塌地地愛著父親。
他呼喚“曉姍”時是那樣溫柔,她呼喚“曉峰”時是那樣親昵和滿足。
傍晚,他們相偎而坐的剪影很多次讓我想到地久天長,地老天荒的含義。
我少年時的夢想不自覺地又回來了。我想編一本書,書名叫《曉峰與曉姍的情書》。
小的時候,我常常去偷爸爸媽媽黑皮箱上的鑰匙。他們的鑰匙是分別存放的。我總能很容易地找到媽媽的鑰匙。因為失明的她總是把她的東西放在固定的、方便取到的地方。第一次打開箱子時,我還不識字。可當那小山一樣的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小小的心靈里竟有了一種我說不出的感覺。長大后我知道那叫感動。
上學后,那些信也就成了我最早的課外讀物。我的作文一直很好,應該是得益于那些信的啟蒙。長大后,我仍會偷偷地去看媽媽珍藏的情書,那使我對愛情有了最深切的敏感體悟。我常常做著文學夢,我一直想編一本書,書名就叫《曉峰與曉姍的情書》。
可不知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爸爸皮箱上的鑰匙。從小到大,父母的臥室我不知翻了多少遍,卻始終找不到。
我大學畢業(yè)后,父母都已把我當成了大人,我把想編一本書的想法告訴父母,請求他們允許我看他們的情書。母親當即就把她的鑰匙給了我,還笑著用胳膊肘碰碰父親,說:“曉峰,我那些信你珍藏了一輩子,傳給孩子吧,說不定對孩子的創(chuàng)作有幫助呢。至于編書倒不必了。”
我期待地看著父親,父親卻撫著母親的頭發(fā),溫柔地說:“這一輩子還沒過完呢。等我們倆都走了,再把它們給女兒吧。”
生活在細枝末節(jié)中悄然溜走,平和、幸福。可是前年,一向健壯的父親身體突然垮了,也許是因為他長期操勞的緣故。我和母親日日夜夜守著他,卻終未能留住父親前行的腳步。在他剛剛過完了73歲生日后,他平靜地離開了我們。臨終前,他擁著我和媽媽,說:“這一輩子,有了你們,我沒白活。”
7l歲的母親一整天不停地流淚,不停地用手撫摸父親的臉。她說她從來沒有親眼看見過父親。除了那張年輕時的照片,她不知道一天天老去的父親是什么模樣。她說她要好好地,仔仔細細地摸摸父親,努力去想象他的樣子,好讓他和她記憶里的照片重合。
父親去世后,母親開始變得糊涂了。她常常忘了父親已過世,總是輕聲喚著:“曉峰,曉峰,我們到院子里曬曬太陽吧。”
這時我會流著淚,扶母親到院子里,靜靜坐到日落。
有一天,母親午睡時,我撬開了父親的黑皮箱。它如我想象中的一樣,里面堆滿了母親年輕時寫給他的信。“許曉峰收”,“許曉峰收”,每一個信封上都留下了母親這樣娟秀的字體。每一封信都記錄了母親浪漫的心事和羞澀的愛情。
這是母親的情書。母親的才氣、母親的情懷在這些信里展露無遺。其實,在看過了父親的情書后,我就已經(jīng)想象出母親的信是如何動人了。
只是在箱子的底層,卻出現(xiàn)了一封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信。上面寫著:女兒海栗親啟(千萬別讓你媽知道)。我詫異地打開了信——
女兒,我知道你最終會打開這個皮箱的。幾十年來,我一直隱藏著一個秘密。
還知道影集上我那個戰(zhàn)友的照片嗎?你當時看了一個勁說他比爸爸帥多了。還一個勁問我,他叫什么名字。我對你說,他叫李健。
其實,他不叫李健,他的名字叫“許曉峰”。就是和你的媽媽通了四年信的“許曉峰”。而我,是他最好的戰(zhàn)友。
當他收到你媽媽車禍后找人代寄的那封絕望的信時,他馬上寄了封安慰的信后就直奔車站。可是,他在車站看到了一個小偷正在偷別人的錢包,他未加考慮就沖上前去。以他平時的訓練,他應該很快就能制服小偷,并扭送到派出所。但也許是他太心急如焚,也許是因為他心煩意亂,他的攻擊像一團亂麻,激起了小偷以及他的同伙很大的憤怒,他們都亂了分寸,廝打在一起,而混亂中一個小偷用刀刺向了曉峰的胸部。
當我趕到他身邊時,他已經(jīng)不行了。他握著我的手,用盡全力說了最后一句話:“答應我……照顧她……一生一世”……
我吃驚地讀著父親的信,心潮澎湃,幾乎不能呼吸了。天哪,我的父親用他的一生隱藏了這么一個天大的秘密,讓我的母親在美好的愛情里忘卻了生活的苦難,讓我在一個平淡祥和的家庭里幸福成長。
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許曉峰,他讀了一遍又一遍母親的信,他就這樣不露痕跡地走進了母親的生活世界,像一座山一樣給了母親一個堅實的依靠。
“……女兒,爸爸原來的名字就叫李健。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爸爸姓李,不姓許。可是現(xiàn)在這個名字已沒有意義了。我愿意叫一輩子的許曉峰,我愿意做一輩子的許曉峰。女兒,我做對了嗎?為了履行照顧你母親一生一世的諾言,我騙了你們一生。你說過要編一本書,叫《曉峰與曉姍的情書》。而我這個冒牌的許曉峰,從沒給你母親寫過一封情書的許曉峰,能在你的書里有一席之地嗎?……”
我哭得一塌糊涂。傻傻的父親、偉大的父親,你不會在我的書里占一席之地,因為一席之地怎么能盛載得下你帶給我的強烈的震撼和滿心滿懷的感動呢?
你說,在歲月流逝中,你對我母親的責任感不知何時已化作了沉甸甸的愛情。那愛情越久越濃,歷久彌香,浸潤了你的一生。你說為了愛,一切不言悔……
親愛的朋友,不管你們信不信,這個故事是真的,這份沉甸甸的愛情已超越了我的文字駕馭能力。這些年我沉默著,不知如何完成兒時要編一本書的夢想。我每日坐在書桌前,懷念著父親,凝望著母親,構思著一部小說——《情書背后的愛情故事》。感情已經(jīng)醞釀到了日日流淚的程度,下筆卻無言。
所以我今天寫出來,也許會給某個善于駕馭語言的作家提供一個素材,讓這個開始于50年代中期的經(jīng)典愛情故事不致湮沒在新世紀的現(xiàn)實的洪流中。那么,也算是對我父親的一個安慰,對我母親的一個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