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跨過簡大獅的尸身,
跨過滿坑滿谷的骨骸回到一八九五年春天。
我盡量做一個靜默的旁觀者不踏破任何一朵浪,不驚動一草一木,
我只是想弄清楚,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們做子孫的如何生,而他們怎么死?
前言
一九九三年旅途中,一個明亮的秋日早晨,我遇見一塊碑。
地點在福建省漳州市,旅程接近尾聲,一行人無所事事地穿巷走弄,游覽異地風采。看飽了名勝古跡,反而特別想要呼吸平民百姓的煙塵。于是,穿過人聲鼎沸的市集,又小跑步過馬路,拐幾個彎,就這么迷入一條狹仄小巷。這巷談不上特別,無非是新日子趴在舊磚瓦上。再怎么滄桑的建筑,一旦晾出被單、衣褲,思古幽情立即云消霧散,耳邊聽到時光趕路之聲,二十世紀只剩最后一小截尾巴。
毫不提防,那塊石碑擋了路。它的位置對路人而言真是礙手礙腳,不僅瓜分人行道,又擋住某公家單位大門,你得側身扭腰才能避開它。這碑絕非名勝亦缺乏古跡氣勢,約高一百四十厘米,水泥砌成,碑座簡陋,一旁還堆著廢磚料、舊桌椅及路人丟擲的垃圾,立碑者乃“漳州市人民政府”,一九八八年六月十日公布,并列入“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碑文僅六字:“簡大獅蒙難處”。
碑背面簡述其抗日事跡及在此被清兵逮捕的經過。因著同宗,同行友人詢我其人其事,我啞口無言。當時,我對臺灣歷史僅具膚淺常識。我熟稔秦始皇如何統一六國,卻對“馬關條約”后臺灣所進入的“日本殖民時代”茫然無知。
這塊碑擋我去路,難道不是為了詰問:“為什么?”
即使事隔八年,我依然清楚記得,當時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那碑一眼,剎那間,仿佛看到數十名官兵強押一名帶血帶傷的男子,而他抬頭怒視,逼問:“你不認得我嗎?你不認得我嗎?”的驚悚意象。
一場跟臺灣無關的戰爭卻決定了臺灣命運。那是一八九四(光緒二十)年歲次甲午,清朝與日本在離臺灣千里遠的戰場開打,炮火硝煙從未隨季風飄至臺灣上空,臺灣亦未有一兵一卒、寸草斗糧參與那場戰事。住在這“海外孤島”的漳、泉、客三籍移民經過數代經營已取得主導優勢,與逐漸凋零、漢化的原住部族之間堪稱和平相處。居民各自寶愛自己的土地,日出牽牛犁田,日落荷鋤而歸,天高皇帝遠。
甲午之戰,日軍節節勝利,直逼京城。清大敗求和,兩國派全權大臣李鴻章、伊藤博文在日本本州下關(即馬關)簽訂“馬關條約”,條約第二條明定,清國將臺灣本島及其附屬島嶼、澎湖列島等地之主權永久讓與日本。簡言之:“割臺”。
割的何止是一塊碎肉地,還包括扎根于這土地上、有血有肉的二百五十多萬名百姓。任何人若是這二百五十萬分之一,便能想像乍聞晴天霹靂所生的那份驚恐,將這驚恐乘以二百五十萬倍,即能體會當年“臺民悲憤至極”、“無天可吁、無主可依”之悲景。
既言“割”,就政治層次及家國意涵而言,臺灣成為“棄兒”,任何一個意識清楚的棄兒不管被賣入豪門還是賤戶,他首先必為自己的尊嚴與自主權遭到踐踏而起身反抗。因為,棄兒也有棄兒的骨氣啊!
一八九五年(光緒二十一、日本明治二十八年)歲次乙未,五月二十九日(陽歷,以下均同),浩浩蕩蕩的日軍近衛師團自北臺灣澳底登陸,從這一天起,臺灣這個棄兒為自己的尊嚴打了一場有史以來最慘重、卻在百年后被后人(包括我)淡忘的血戰!甚至到三十年代年殖民后期,由莫那·魯道領導的“霧社抗日事件”依然有超過九百顆高山族老人、勇士、婦女、兒童的頭顱奉獻給懸崖,給溪水與沙洲,給祖靈盤據過的巨樹,給善忘之島。
以“集體記憶”籠統地陳述或回顧某歷史事件所帶來的影響,是有陷阱的。一事件發生,處于不同地域、不同社會階層,受到不同待遇的一群人對此事件之經驗與記憶、愛恨與評價便截然不同,或有天壤之別。是以,“集體”之上須冠以“階級的”方能輔助理解;從“階級的集體記憶”這扇窗口潛回日據時期,有人恨意難消,有人卻緬懷那美好年代。
距離光復十六年后,我生長在宜蘭一個幾乎沒有日本遺風的農村。村中擁有日本名字的長輩不超過三位,父祖輩無人講日語,也未曾聽說誰懂日文。除了因靠海緣故常吃生魚片外,從未吃過諸如壽司、味噌、黃蘿卜腌漬物等日式食物。左鄰右舍家中無任何足以聯想到日本的藝妓、木屜、小扇之類擺飾或富士山、大阪城風景月歷。無人聽日文歌。沒有人去過日本,當然也就沒有日籍友人寄來問收成、道平安的航空信了。二十歲以前,我沒見過榻榻米,不知道和服長什么樣。如果不是歷史載明臺灣被日本殖民五十年,如果不是父祖輩偶爾于言談中憶及“日本時代”刑事如何嚴酷而他們為了糧食不被征收殆盡又如何冒險藏谷……如果不是這些蛛絲馬跡,我真不敢相信日本曾經統治過這村子!
我不得不疑惑,是這村子土壤貧瘠、人丁駑鈍到不值得殖民者大駕光臨加以“皇民化”,還是過往那一段歷史太不美好以致光復后村人立即“集體失憶”不愿再提?
來自于底層的成長背景,決定了當我遇見“簡大獅蒙難碑”時的情感態度與觀察視角,我心中沒有任何“天皇恩典”的簾子可供遮掩,以至于尾隨蒙難碑進入叢林般臺灣被殖民史時,我首先看到的是反抗者的尸體。
讓我跨過簡大獅的尸身,跨過滿坑滿谷的骨骸回到一八九五年春天。我盡量做一個靜默的旁觀者不踏破任何一朵浪、不驚動一草一木,我只是想弄清楚,給自己一個交代,我們做子孫的如何生,而他們怎么死?
1春帆樓之咒
沒有人聞得出一八九五年微微的春風之中有一股甜腥氣息,暗示蕃薯即將糜爛、鐵鍬生銹以及血的流向。海洋平靜,浪花拍岸,這蒼翠的海外孤島一如往昔升起太陽。
這島屬大清國土,自從一六八四(康熙二十三)年納入大清版圖以來兩百多年間,來自福建、廣東各省墾民歷經數代墾拓已將這里辟成豐饒的糧倉。他們說著各自的母語,住在自己的村莊;每逢年節必恭敬祭祀,祈求五谷豐登。渡海的咸味淡了,祖祠雖還在唐山,新墳卻一座座埋在島上。你若問任何一個頭上盤辮子、身著粗布唐衫在田間鋤地的壯丁是哪里人,他說了祖籍地之后必說現此時是“臺灣人”。問今年歲次,乃光緒二十一年,乙未,肖羊。
羊年的春風透著詭異的冷。田間,莊稼人扶犁、老牛負軛而行,一步步翻土,準備種下今年的稻秧。冰冷的田水如無數細針刺著農夫、農婦的腳,但他們未曾抱怨,能夠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已屬幸福,他們想的是如何更賣力回報這塊沃土。冷,算不得什么。
但是在千里之外,冷卻嚇壞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船舶航行期間,侍從們想盡法子也無法使他的關節靈活些。他的骨頭當然有理由僵硬,眼下,即將頹傾的大清帝國得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穩住,即使紫禁城內的皇帝賜予舉世無匹之尊榮,也無法抹滅此行須向強敵俯首求和的屈辱。行前,他從皇帝手中接過“全權委任狀”時曾暗示要有割肉飼虎的準備,頭痛欲裂的主子以手撫額,拂了拂手,說:“大清疆土,你比我熟!”從那一刻起,他的膝蓋開始不自主地顫抖。
春寒料峭的三月十九日,載著大清國談判團的“公義號”、“禮裕號”兩船停靠在日本國下關碼頭。老頭子戴好圓框眼鏡,習慣性地摸搓那一口灰白山羊胡,借此壓住自己的疲態與病容,至少撐出半點兒泱泱大國全權大臣的氣派來。奈何骨頭不聽使喚,不得不命兩名護衛左右攙扶下船。他一踏上日本國土就心里有數,這回上談判桌,不僅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更有可能被豺狼虎豹啃得體無完膚。從碼頭至下榻旅館途中,他看到一個新興帝國傲然地向他炫耀實力與野心,終于明白對方堅持要他到這兒談判,意在展示國威。剎那間,他竟有哽咽的沖動。他知道大清國快亡了。身為敗國重臣,心底的最后一道信心防線已被擊潰,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攫住了他。
三月二十日談判開始。老人真的累了,累得只想把停戰協定、講和條約速速簽了,早日返回熟悉的京城。他壓根兒沒想要拍案怒斥對方所提之幾近生吞活剝的不合理條約,或趁自己于三月二十四日遇歹徒行剌受傷、驚動天皇一事興風作浪以扭轉頹勢,或不惜要挾在談判桌前效其人之道切腹濺血以保全老臣謀國之凜凜氣節……七十多歲老人家不做這些“血氣方剛”的事,他要以大局為重,惟社稷是念,要為大清國祚、黎民百姓珍愛自己的寶貴性命,故不會以身相殉!
正當兩國代表李鴻章、伊藤博文等在春帆樓議和期間,日軍的南征策略亦如火如荼開展,視談判、議約為武力豪奪后之文書認定而已。常備艦隊已悄悄南下,由比志島義輝率領的“比志島混成支隊”于三月二十三日在澎湖“里正角”登陸,次日擊破“拱北炮臺”防線占領馬公城,澎湖這個極具戰略價值的小島被納入日軍手中。幾天后的三月二十七日,一份名為“臺灣實測地圖”的印刷品在日本內地廣泛發行,圖中鉅細靡遺地標示臺灣本島各城鎮港口、山川湖泊、鐵道馬路、堡壘炮臺的位置,足以供官兵們臥游;此圖更標明從日本各主要海港至臺灣各港口的距離,如橫濱距基隆港一千三百八十一浬,馬關至基隆港則只有七百九十一浬……這些“休閑讀物”改變了日本軍人的世界視角與航海興趣。當住在貢寮或枋寮的村民睡在床上鼾聲大作時,同一夜、東瀛島國上,高階將官攤開臺灣地圖正在計算潮汐、尋找貢寮或枋寮的最佳登陸點。他們對臺灣愛不釋手。
所以,想像春帆樓庭院里的櫻花一夜間盛開,率領大清國談判團的老頭子卻一日比一日佝僂。想像臺灣島上人民一早起來喝粥喂牛準備下田干活,兒童在田間奔跑、呼喚友伴名字,而在春帆樓會議室內,依然是那把紅底盤鳳紋椅面、自椅腳至扶手為靛藍底繪一株金色菩提葉的高背座椅,四月十七最后一次簽約日,當大清帝國欽差頭等全權大臣“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一落座,想像那繃得飽飽的紅布椅面噴濺鮮血。
那注定是,臺灣人民的血。
2澳底登陸
恐怕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那么多官紳賢達、志士菁英勇敢地站出來,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地要“與臺灣共存亡”。這是歷史上第一次,“生命共同體”的意識在臺灣島內成形。
馬關條約“割臺”條款傳至臺灣,“臺人驟聞之,若午夜暴聞轟雷,驚駭無人色,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繼日,哭聲達于四野。”官紳紛紛提出聯名上書,嚴正抗議;臺灣最高行政長官臺灣巡撫唐景崧,亦數度電奏清廷臺灣紳民強烈反對割臺之意志,清廷復電令人心寒齒冷,大意是:“割臺系萬不得已之舉,臺灣雖重,比之京師則臺灣為輕。倘敵人乘勝直攻大沽,則京師危在旦夕。又臺灣孤懸海外,終久不能據守。”這番話無非又是“以大局為重”邏輯下之必然結論。言下之意,臺灣紳民若再憤憤然擾攘不休,不懂得體諒朝廷之艱難無奈、權衡輕重,則顯得無理取鬧了!割臺已成事實,總理衙門的指示十分清楚:“交割臺灣,限兩月,余限二十日。百姓愿內渡者,聽;兩年內,不內渡者作為日本人,改衣冠。”
五月是歌哭的季節。凱歌響自扶桑之國,哀哭籠罩福爾摩沙,籠罩這海外孤島。
五月十日,與臺灣夙有淵源的樺山資紀被任命為臺灣總督,全權指揮天皇之親衛軍“近衛師團”及“常備艦隊”,并包含當時已占領澎湖之“比支島混成支隊”,督辦接收臺灣事宜。
日軍如一支訓練有素之虎狼隊伍,迅速動員,蓄勢待發。
樺山資紀,這位野心勃勃的海軍大將多年來一直視臺灣為生命中不可錯失的一枚勛章。一八七一年十一月,六十六名琉球人因船難漂流至臺灣南部,不料有五十四人被原住民殺害,日本借機挑釁,首度暴露對臺灣之垂涎,于一八七四年發兵攻臺,是為“牡丹社事件”。樺山資紀在此役中扮演關鍵角色。一八七一年事件發生后,次年,三十四歲的樺山曾假扮煤炭商來臺探勘,搜集情報。臺灣的美及富庶撼動了這位壯年軍人的內心,他情不自禁向擔任向導及翻譯的水野遵流露感情,他說臺灣是讓人動心的勛章。“牡丹社事件”未讓日本得逞,卻澆不熄其對臺欲火。二十一年后,心肝上的天鵝肉終于得手,五十五歲的樺山資紀果然成為日本首任臺灣總督,他任命的第一位官員即是“辦理公使”水野遵,為民政局長。這是男人間的秘密,當馬關條約內容一宣布,他倆同時預知臺灣將會成為他們權力版圖上最璀璨的夜明珠,不容任何人、任何事奪其所愛。
樺山接任后,從擬定總督府編制、部署接收行動至大軍動員,僅十二日。
首先,常備艦隊司令長官有地品之允中將,奉命派東鄉平八郎司令官率“浪速”、“高千穗”二艦在五月二十二日出發,于二十五日抵滬尾(今淡水)附近,負責偵探臺灣島內形勢及防御實力,并勘查北臺灣適合登陸的地點,為日軍大舉入境探路。常備艦隊其余軍艦或在威海衛,或在澎湖,在日本內地尚有“松島”號,亦待命準備出發。
與東鄉平八郎率艦出發同一日,在遙遠的中國北方戰場,有一部分日本兵力被抽出,改派至臺灣駐屯。由北白川能久親王指揮之“近衛師團”原為投入直隸作戰而駐扎金州半島(即遼東半島),因清、日議和無需再燃戰火,使這支原本斗志高昂、想在中國戰場立功的遠征軍大失所望,兵士間彌漫一股苦悶與焦躁的氣氛。如今新任務下達,重燃其戰斗欲,無不摩拳擦掌,如餓獸出動。同樣是五月二十二日,北白川能久奉樺山之命揮軍南下,近衛師團第一批運送部隊搭乘十六艘運輸船自旅順出發,一路風雨交加,破浪疾行,依總督府接收方針指示,先赴琉球中城灣集結。
五月二十四日,含三百多名民政官員之臺灣總督府編制已然就緒。樺山資紀與文武官員乘“橫濱丸”率旗艦“松島”自廣島宇品港出發,先至中城灣與陸、海軍會合,再乘風破浪航向臺灣新領土。
春夏之交風浪平靜,西南季風初起,鷗鳥依然穿云蹈浪,在湛藍的空中盤旋。即使是沿海作業的漁船,也無人嗅出海風中有一股濃濃的油騷味。網內的魚群紛紛噤口,不吐露半粒沙的消息。大批船艦已漸漸逼近。
五月二十七日,陸、海軍在中城灣會合。樺山認為此處離登陸地太遠,遂命近衛師團改往基隆東北方尖閣島以南五海里處集合,他則赴淡水勘察。當日,在寫給內閣總理大臣的第一份報告里,他提及:“……二十七日上午六時海上無異常地到達中城灣。近衛師團的大部分人馬已先期抵達,會合之后,我立即與師團長殿下見面,并詢問師團將校們在航海途中的狀況,回答說各船情況都很好,沒有一人生病。我計劃本日就開往淡水,并命師團于下午六時起航出發。特此報告。”
二十八日,樺山乘坐“橫濱丸”來到淡水港外。
數日前率“浪速”、“高千穗”至淡水偵察的東鄉平八郎經多方打探,呈上報告:一、散布在臺灣全島的清國兵員約三萬至八萬名;二、臺北民眾擁巡撫唐景崧成立共和政府;三、代表清國政府負責交接的李經方尚未抵臺;四、勘察之登陸地點有二:淡水及三貂角,淡水河岸炮臺有駐軍防備,具攻擊力,不利登陸。
樺山完全掌握這些情報。他謹慎研判各種不明因素對登陸行動的影響,絕不貿然蹈險。他心中有底,不可能和平接收,更需保留精銳,等全軍上岸再做部署。
淡水的夜幕低垂,點點星空依舊凝望這一處風情萬種的港口。平日里,來來往往的舟楫、船舶無不驚嘆青翠的觀音山美似臥佛,她的倒影讓淡水河口添了靈氣。夕暉總在海面灑遍金粉銀屑,使這港口別具一股雍容氣派。貿易商、野心分子、探險家紛紛在這兒上岸,尋找他們的致富之道,一一寫下探險志。即使是河口沼澤區、樹叢里,也棲息著無數遠渡重洋而來的異國鷗鳥,它們閱讀潮汐,交換魚群消息。
每一天,淡水的美震懾著異鄉客的內心,讓他們愿意戒掉漂泊的壞習慣,專情地在這兒停靠。一八七一年十二月,一位從加拿大來的馬偕牧師抵達臺灣,在打狗(今高雄)上岸,短暫停留后,于一八七二年三月乘船在淡水港登陸。尋常的淡水午后風景,首先撫慰了這位二十八歲年輕傳教士的眼睛,他不禁贊嘆:“This is the land”,決定在這塊土地落腳生根。一年后,第一座教堂落成。第六年,娶臺灣女子為妻。第七年,第一個孩子出世;同年,北臺灣第一家西醫診所“偕醫館”在淡水街上掛起招牌。二十多年下來,蓄一把大胡子的馬偕博士成為廣受平埔族群愛戴、醫術精湛的牧師,成為道地的“臺灣人”。
推動歷史巨輪的那只手常有詭異之作,馬偕與樺山從不知道他們彼此曾因臺灣而交集。一八七二年三月,馬偕結束漫長的海上飄旅,拎兩口舊皮箱選擇在淡水生根。相隔半年,樺山也來臺偵察。他倆一前一后踏上臺灣島,差別是,一個充滿愛與信仰,要在這兒過苦日子,另一個懷藏野心欲吞噬臺灣這塊沃土。此后,馬偕行跡遍及北臺灣且探入深山部落,樺山在日本,兩相無涉。直到二十三年后,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這兩人又隔著淡水河遙遙相對。馬偕一如往常在醫館內看診,關門后挑燈寫日記;而樺山則站在“橫濱丸”甲板上透過望遠鏡觀測淡水街景,觀測他的美麗領土。當馬偕將燈吹熄,準備就寢時,“橫濱丸”上,士兵捧著一塊東西呈給樺山——那是測量海港深淺的鉛綞線拉上來的。樺山仔細端詳,露出就任以來的第一次笑容。躺在床上的馬偕鼾聲大作,全然不知他屋內的燈火曾經在他人的眼瞳上顯現,不知二十多年前或許曾錯肩而過的那個人正在港口外得意地笑著。
馬偕,這位善感的牧師在日記上寫著:“好像有無形的繩,引我到這美麗之島。”而引樺山資紀的,不是繩,是一紙賣身契。
繩與紙竟有天淵之別,同是異國異族人,馬偕帶給臺灣的溫暖與愛百年不滅,而樺山一上岸就叫臺灣人民流血。
東鄉平八郎的偵察報告加上實地觀測,使樺山放棄在淡水港上岸,當下決定自三貂角登陸。
二十九日上午,十二艘近衛師團船隊(其余四艘未到)依令抵達基隆東北方尖閣島以南五海里集合處。不多久,“橫濱丸”、“松島”、“浪速”亦來會合。一聲令下,由旗艦“松島”引導,“浪速”斷后,運輸船列隊航行,“橫濱丸”則在行列外前進,十五艘船艦浩浩蕩蕩朝三貂灣行駛。至此,臺灣島無處可逃。
下午一時,船艦抵達三貂灣外海。東北風漸漸增強,大浪破岸,天空陰霾。經偵察陸上動靜,只見海岸線如雪白布匹,大刺刺地攤著;防風樹林高高低低依地勢蜿蜒,不見半條人影,確實是毫無防備的大缺口。樺山下達訓令:先攻占基隆,占領臺北府(總督預定駐扎地),警戒蘇澳灣方面的動靜。隨即依行動部署、任務編組展開登陸,時約下午兩點。
登陸掩護隊各隊行動迅捷,火速登陸。二時五十分第二聯隊第一大隊本部及第一中隊先在舊社(今臺北縣貢寮鄉舊社)東方沙灘登陸,隨即武裝戒備,向該村西北高地挺進,驅逐散布在山腳樹林及附近約百名兵勇后占領高地,其他人馬則占領登陸點西方砂丘,布成監控防線,以掩護大軍繼續登陸。日暮時分,天空飄起蒙蒙細雨。下午六時半,登陸掩護隊悉數上岸。已登陸之部隊依行動分配,手持五萬分之一比例尺地圖穿樹叢、越溪流迅速展開攻防,沿途驅逐毫無防御斗志的散兵游勇。在日軍眼中,這些“賊兵”完全不堪一擊。近衛師團兵分數路,迅速占領澳底、雙溪,隨即拉開占領面,朝瑞芳、基隆方向迫進。北海岸這些平靜村落絲毫沒擋著日軍半根腳趾頭。
登陸行動從五月二十九日延續至六月一日,耗費四日。除了風浪強勁妨礙登陸速度之外,樺山對一切尚感滿意。誰都看得出總督一上岸即重重踩下腳印,毫不掩飾其高昂的情緒,他認為吉兆將一直跟隨他。
在淡水港外偵察的那晚,士兵呈給他的是一塊石頭,形似臺灣島。擅美言的官員在一旁奉承:“總督,這是您的第一塊領土!”
樺山帶著它踏上臺灣土地。
3露水
風吹拂四野,雨潤濕土地,乃大自然之尋常小事。然而,若遭逢干旱季節,得多少露珠落地才能濡濕一塊田呢?
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當日軍頂著強風激浪上岸時,你們在做什么?
苗栗人吳湯興、頭份人徐驪、北埔土豪姜紹祖,以及住在大嵙崁溪流域及桃竹苗一帶的吳彭年、胡嘉猷、黃藐二、李蓋發、夏阿賢、鐘統、鐘石妹、傅德生、江國輝、呂建邦、蘇力、蘇俊、王振輝、蔡國梁、黃細霧、黃尖頭、劉大用、簡玉和、王阿火、陳小埤、陳憨番、簡生才、詹清池,云林人簡義,臺南人林昆岡……你們在做什么?想什么?五月的暖風吹來,你們聞出里頭的甜腥味了嗎?曾有命相師、測字仙鐵口直斷你們今年犯太歲、須提防血光之災嗎?
五月三十一日,登陸掩護隊在頂雙溪搜得一百五十石糙米,舂杵后還送了一日份糧食給在三貂大嶺的前衛部隊。當這些日本軍人盤坐在樹下、路邊吃著生平第一次但絕非最后一次的“臺灣米”時,散布在北中南各地、即將揭竿而起展開長達六年反抗行動的鄉親父老啊!你們吃著什么飯、配了什么菜?
你們絕想不到數年后,自己名列“臺灣總督府警察局”編纂的《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之《治匪通略》一章,你們被稱為萬惡之匪魁、匪首、匪徒。
北部有:詹振、陳秋菊、林李成、鄭文流、徐祿、盧錦春、簡大獅、林清秀、劉簡全……宜蘭有:林火旺、林朝俊、林少花。臺中附近:詹阿端、林頭。斗六:柯鐵、張大猷、張呂赤、劉榮、陳提、賴福來。嘉南一帶:阮振、黃國鎮、林添丁、田廷等。鳳山附近有:林少貓、方大憨、吳萬興等。
到底有多少匪徒?書中明言不可計數,“惟自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至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經處分之匪徒共有五千三百四十余名,其中僅宣告執行死刑者多達三千四百八十余名。由此應能推知匪徒實數之大。而不待宣判即予所謂‘臨機處置者,僅云林地方歸順儀式事變中即有二百幾十名。再者,自三十四年(一九○一)夏討伐南部匪徒時被殺戮、逮捕者據稱實有二千九百余名。故改隸后被視為土匪而遭殺捕者前后總計可達一萬幾千名……”
得多少露水落地,才能濡濕一塊田呢?
暴風雨將至,短暫的平靜里,你們在做什么?當日軍頂著強風巨浪踴躍登陸,下著毛毛細雨的五月二十九那天,你們在做什么?
你們曾從搖曳的燈影中預感生命即將終結,故悄悄凝視熟睡中的妻兒臉龐一夜到天明嗎?你們是否在編發時提著辮子警覺自己將身首異處,故特別眷戀剛起鍋、冒著蓬蓬白煙的米飯?你們曾在大清早打開門乍見天光之時,預知自己將成為朝露嗎?
你們想過沒有,為什么是你們?
4黃虎旗
自四·一七割臺消息傳出至五·二九日軍登陸這期間,臺灣最流行兩件事:“建國”與打包行李。照說,這兩股人馬各自焦頭爛額,想的應該是相反的事。然而嘲諷至極,后來卻證明殊途同歸。割臺明文下達后,清國派至臺灣之府、道、廳、縣等文官武將急忙打包行李,離臺內渡。這且不論,怎么連成天喊“建國”、要為臺灣赴死的士紳們,暗地里也命家丁收拾細軟、打聽船期?
大凡一國一社會遭逢巨變之初,尤屬在極受辱之下將落入異族之手且這異族乃以暴虐著稱(橫掃大陸在先,強占澎湖在后),當此時,必有愛國、愛鄉之菁英志士登高一呼,發表慷慨之論,鼓勵同仇士氣,以共赴國難、家難為最高榮譽。
“愿人人戰死而失臺,絕不愿拱手而讓臺。”
“捶胸泣血,萬眾一心,誓死同守。”
“義與存亡,愿……誓死守御。設戰而不勝,請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
這些高難度修辭,這些讓人血脈賁張的口號絕不可能出自販夫走卒、佃農屠夫漁民之手,乃出自他們所尊敬、景仰的士紳手筆。
保衛臺灣之圣戰,即將引燃。
若帶著一些想像重回現場,回到人文薈萃的臺北城,不難看到惶惶然一座城,連城墻都在騷動。做買賣的、看相的、種田的、雇傭的、當官差的、外地來的、洋人……各有各的消息來源卻也大多是謠言。人人六神無主,好不容易剛剛下了決定,偏又來了一條小道消息完全推翻那決定。最樂的是作奸犯科之徒,當街搶劫、摸黑擄掠,除非你比他更黑更狠,否則誰能奈他何?走到這一步,社會秩序如暴風中的孤枝鳥巢,完全只能聽天由命。
亂世風暴襲來,每個人即使茫茫然,也得茫茫然地為自己與家人的未來做出決定,并且決定要不要把自身存亡與臺灣的存亡捆綁在一起。
約略推敲,當時社會存有幾類人:
第一類,收拾家當、攜老扶幼早早渡回大陸。他們大部分是官差,其余則是不拿變局當玩笑、奉“走”為上策的人。
第二類,持觀望態度,通常是縱橫商場、薄有資財者。他們熟稔求生門路,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里沙盤推演,使銀兩掘了好幾條渠道,不管清廷、日本誰當權,要走要留他們都有本事毫發不傷。
第三類是活躍于上層社會的官員、士紳,憤憤然以家國興亡為己任,在內外求援無望之后,招兵買馬誓言為臺灣拋頭顱、灑熱血。
第四類是識得一些字但圣賢書讀得不多或是目不識丁者,他們非官非商非士,或為各莊頭、村落具影響力之人,即所謂“地方有力人士”,或是工、農階級但平日頗有見地者。他們受到慷慨激昂的愛國言論刺激,挑動其隱含在性格里墾拓者后裔所持有的保鄉衛土意識及拚搏到底的精神,遂熱血澎湃、義憤填膺。這群人身上大多存著祖上數代所累積的捍衛鄉土觀念與“械斗”氣力,長期以來與原住部族之間的爭執、糾紛,亦使其居所——村落或莊園仍殘存防御、戰備設施。如今,日倭既蹂躪大陸又要吞咽臺灣,“侵略者”之暴虐行徑令人發指,凡血性男兒無不求與敵人決一死戰。
第五類,無業游民、土棍、盜匪、惡徒、投機分子、乞丐、過客,他們或是本地人,或為清廷遺下之兵員——部分為一八九四年清廷下令臺灣“辦防”時,巡撫邵友濂與隨后繼任的唐景崧為擴充兵員、增強軍備自大陸各省招募而來的雜牌兵。這些人陸續成為亂源,專擅趁火打劫的勾當,四處流竄如蝗災,民眾不勝其擾。
第六類,即是廣大的基層老百姓,他們如一地之山川,不管局勢如何動蕩,只要日子還能往下過(究其實,除了咬牙往下過,也別無他路可走),誰來統治,不都一樣嗎?他們本是窮慣了的底層百姓,再壞還能壞到哪兒去呢?這一想,也就天下太平了。
此六者各有各的路,一二類信奉見風轉舵、“西瓜(偎大邊)理論”,不需他人操勞。第六類與世無爭,惟最恨第五類來擾。眼下只剩下三四類,決定將自己的存亡與臺灣之存亡捆綁在一起。
馬關簽約次日四月十八,丘逢甲這位“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才子,時任全臺義軍統領,率全臺士紳上書反對割臺,巡撫唐景崧亦電奏清廷意圖挽回。往后期間,局勢極為動蕩,前途曖昧不明。后確定清廷放任列強無意干涉,內外頓然無援。五月十五六日,清廷接獲臺灣紳民電文,謂“臺民不服屬倭,權能自主”,“建國”之路風云初起。二十一日,各方菁英領袖:丘逢甲、林朝棟、陳儒林、陳季同等在臺北籌防局聚會,召開國是會議,“臺灣民主國”建國大政底定,共推唐景崧為總統,丘逢甲任副總統。遂火速鑄銀質印章“臺灣民主國總統之章”,制“藍地黃虎旗”。這條路不能回頭了。
歷史上找不到幾個當官的像唐景崧這么倒霉——那些人不管因何緣故倒霉總歸是丟官掉腦袋吧,唐景崧不是,他不僅升官升到頂點(總統),而且還活了下來。
從馬關“割臺”開始,唐景崧人在其位,不得不以巡撫名義上幾份抗議公文、發幾封求援信,其實他打從心底發怵。從一八九四年十月接巡撫大印不過短短六個月,就碰上史無前例的“割臺”巨變,看這局勢是泰山將崩于前,而他壓根兒不想當那個“面不改色”的人。他早想離開臺灣。五月二十日,因臺灣士紳發表“權能自主”言論,清廷當局惟恐日方怪罪,且日方亦告知樺山資紀等已出發來臺準備接收,清廷遂下詔命唐景崧及全省各文武官員內渡,以示積極部署主權移轉事宜。當此時,唐景崧更是恨不得插翅飛出,奈何身不由己,硬是被那些口口聲聲喊著愛臺、保臺的士紳們拉住手腳給留下來穩定大局,其手法幾近綁架。那陣子,唐景崧常常犯糊涂,到底自己是何人也、身在何處、該效忠哪個主?整個人恍恍惚惚地飄著。他一心想走又走不了,只得眼睜睜看底下的大官小吏十萬火急打包行李、雇搬運夫、訂船班。來向他辭行的絡繹不絕,辭得他火冒三丈,血壓竄高。對于他,一個這么大歲數的人,照說仕途憂患、江湖風浪什么場面沒見過?早該練就一顆鐵丸心來應對進退,至少留一點風骨讓后人探聽。怎料碰到這事兒,一輩子修煉皆毀于一旦,他跟貪生怕死的小老頭兒沒啥兩樣,差別只在那身官服脫不下來。那幾日,唐景崧最盼天黑,好趁著三更半夜起床,偷偷摸摸整理幾件他認為再怎么倉促都得帶走的物件。躡手躡腳,不敢驚動門口侍衛,他認為那幾個一臉橫肉的兵都是監視他的。
五月二十三日,《臺灣民主國自主宣言》發布,撮其要:“與其事敵,寧愿戰死”、“臺灣全島自主,改建民主之國”。正、副總統唐景崧、丘逢甲,總統下轄三個衙門:內務大臣俞明震、外務大臣陳季同、軍務大臣李秉瑞,抗法名將、“黑旗軍”統帥劉永福為大將軍,守備南部。另設立議院,推舉臺灣巨紳林維源為議長,但他有自個兒的盤算未就任,旋即渡回漳州原籍。
雖然號稱“民主國”,其實只是拒日策略之運用,意圖借“建國”之法將臺灣問題凸顯為國際問題,祈列強出手干涉,伸張國際正義,是以與大清臍帶未斷。唐景崧于就任文告中亦明言:“惟是臺灣疆土荷大清經營締造二百余年,今雖自立為國,感念列圣舊恩,仍應恭奉正朔,遙作屏藩;氣脈相通,無異中土。……”年號“永清”,即是“永戴圣清”之意。就連黃虎旗上那只“虎”,也是大臉朝向清廷。
眼前要務即是全體動員、浴血抗日——“自主宣言”不是說“與其事敵,寧愿戰死”嗎?而當時臺灣全島之兵員、軍械彈藥、餉銀堪稱充裕,雖敵不過富國強兵之日本,要擋下一兩個遠洋而來的師團應該不是難事。
遠的不說,光說一八九四及九五兩年,在邵友濂、唐景崧兩任巡撫任內,臺灣花在辦防、建軍、募兵上的銀子,何止如流水!
根據曾在一八九四至九五年參與辦防事務、時任臺灣省軍械局委員的陳昌基所著《臺島劫灰》一書記載,臺灣在一八八五年設省后,防軍規模為三十六營,各海口炮臺十一座,另因推動開山撫番政策,設有隘勇兩營。掌管防務之相關部門有:軍械局、籌防局、制造局。一八九四年六月下旬,因朝鮮情勢緊張,清廷下令臺灣辦防以堅攻守實力。當時臺灣巡撫為邵友濂,藩司為唐景崧(撫、藩皆駐于省會臺北),臺道為顧肇熙,臺鎮為萬國本(二者皆駐臺南)。巡撫邵友濂奉詔立即于七月起展開部署,派人赴大陸招募新兵,擴充軍備、聘軍事教練、移防等相關業務陸續推行。
據載,邵友濂與唐景崧對辦防事務各存意見,未能攜手同心。邵奏請朝廷添派統兵強將以助防務,于是,福建水師提督楊歧珍、南澳鎮總兵劉永福奉旨來臺“幫辦防務”。
八月,楊歧珍帶數營兵力抵臺,另添募十營分駐基隆、滬尾、臺北三處。十月,劉永福率黑旗軍舊部抵達,另添五營移駐臺南。
辦防事涉絕對的權力與龐大利益,調兵遣將之間不免興起波瀾,表面上大官小吏和衷共濟,背地里暗潮洶涌。十一月,邵友濂改調湖南巡撫,唐景崧接任,大掌兵符,仍以厚集勁旅為首要,防務持續推動。其方向不出:一、募兵:大量招募湘勇、粵勇來臺。二、軍購:添購軍裝、槍枝、炮彈、兵輪等。三、掘地營:在基隆、滬尾兩地擇山海要沖處掘坑道,深能蔽人,廣約一二畝,作為埋伏、襲擊之用。四、組織義軍:命丘逢甲廣募民丁以輔官兵之不足,采“編伍在鄉,有事擇調,再給糧械”方式;丘趕募二十營,統領全臺義軍,分扎南崁、后壟、大甲一帶。五、調防換將。六、籌措財源。七、聘洋人五名協助管理炮臺,教習水雷。
如此辦防,可謂聲勢浩大。思痛子《臺海思慟錄》一書有極為生動的描寫:
“自十月初(陰歷,一八九四年)招募,迄歲晚,全臺報成軍者約五六十營。次年春,編入伍者號百四十營之多。一時湘、淮、閩、粵、土、客諸軍,風聚云屯,號三百數十營,兵力不可謂不厚矣。”
“三百數十營”兵力應是浮夸之數,至于誰在“浮夸”,則是機關奧妙所在,值得另案深探。據日本陸軍參謀部一八九五年五月中旬所推算“臺灣清軍兵力”(澎湖已陷,故不含),全臺兵力約三萬三千人:北部一萬二千九百人,中部以義軍為主共約一萬二千人,南部八千三百人。這數字較合理。
唐景崧辦防自有其戰略部署之見解,未必獨到但獨斷。一島三分,北中南各有強將坐鎮,儼然成鼎立局面。他將防務火力集中于澎湖及北部之基隆、滬尾等重要戰區,由他統領、號令。中部大將有丘逢甲、林朝棟、楊汝翼,南部則由劉永福鎮守。
至于軍械、餉銀亦屬充盈。軍械方面,“制造局”每月能制黎意、毛瑟、雷明頓槍子彈十余萬發,炮彈、火藥也能自制。另外,亦派員赴上海、香港采購槍炮彈藥,又咨請各省接濟,軍械充裕可想而知。餉銀部分,據思痛子云:“全臺歲入正雜各款三百數十萬兩。至是,諸款雖減,應納丁糧除外,屬留募防勇外,亦可解十之六。庫儲銀約六十余萬兩,奉部撥接濟款五十萬兩,南洋大臣張之洞密為代陳餉絀情形,荷蒙濟餉百萬兩……此外息借民款,全臺約二十余萬兩。有此數款,可無餉缺之虞矣。”
要兵有兵,要槍械有槍械,要錢有錢。理應斗志高昂、戰力強悍,怎么算都應該是一場勝仗。
除非一切都是一場政治秀,比賽誰喊的愛臺、保臺、護臺、殉臺口號震撼人心;除非辦防等皆是暗幕,以掩飾鯨吞蠶食、利益分贓之實;除非一切都是世紀末最后一出街頭行動劇,考驗觀者分辨真偽與虛實、看破夢幻與泡影的能力。
怎么算,都該是勝仗,除非兵不聽令、將各思逃。
5簡大獅之尋常一日
我指認你,從千萬人之中。
你抬頭看看天色,時為陰歷五月初二(陽歷五月二十五),這海島處于梅雨季與夏日雷陣雨之間,天空布滿陰霾,雨,恐怕會下。
即使相隔一百零六年,陰歷五月的脾氣依然是蟄伏與騷動并存、陰郁與暴烈同出。梅雨才收腳,怒雷即破空而來。五月是所有生命力出動的季節,也是一切險峻故事的最后關口。五月,云忙雨亂,要亂到讓人頓足捶胸,亂到暗淚不干,才甘愿。
你沿著臺北城的石板路漫無目地走著。從大稻埕走到艋胛,沿街商號關門的多、做買賣的少,你常光顧的那家鹿港人辜姓開的“瑞昌成”雜貨店也是歇業中。照理,初五端午節將至,應有辦貨人潮,商家、小販無不趁此大發利市;眼下卻是冷冷清清,一座城癱了一半。民家也只敢把被單、衣物晾出來,往常騎樓下老人泡茶走棋、小兒追逐嬉鬧的場面消失了。反倒是路旁每隔幾步即堆著廢桌椅、家用雜務,那是全家渡回廈門或到鄉下避風頭的人丟出來的。路人瞧見不免停步翻找,揀一兩件用得上的帶走,臉上還笑著,那是無處可去只能杵在這兒過日子的人。你看在眼里,心更沉了。
你,簡大獅,原名忠浩。祖籍福建省南靖縣梅林鄉長教坎下田邊社,乃長教簡氏開基祖簡德潤第十七世孫,屬遷臺第四代。宜蘭小東門人,乙未年時居于臺北芝蘭堡(今士林),雇傭為生。
你長得不算高,大約一百六十七厘米;一張圓扁臉配了濃眉大眼,頗有懾人氣勢,往下凸出獅仔鼻,面相緩和,添了幾分溫煦。從小,在鄉里間你就是個讓人頭疼的孩子,好打抱不平的個性使你招惹許多事,這些事又大多以拳頭解決。你這種橫沖直撞的性子讓家族提心吊膽,就怕你鬧出大爛攤。傳聞中能降妖伏魔的香灰、符水也不知偷偷讓你喝了多少。一八七三年,大胡子馬偕牧師首度到噶瑪蘭,此后積極在那兒蓋教會布福音,你家人還一度想把你交給洋人的神管教管教!
青少年時期,你曾隨族親回南靖縣長教探親,并在祖籍武館習武。某日,你們這些徒弟們閑來無事比力氣,看誰能舉起武館前的石獅子。依你體力,要舉起那么重的石塊有點勉強,可你個性中不服輸的成分被激出后休想罷手,你不只舉起石獅,還咬緊牙關繞弄堂一周,一張臉漲得血紅。眾人心服口服,鼓掌叫好。有人見你臉紅脖粗,力道飽足,當場呼了“大獅”綽號。就這么叫定,成為你一生的名。
家人留你在武館習武三年,原盼借武學之道收束你的浮躁之氣,養“戒急用忍”功法,改一改好出頭的毛病。你果然習得一身好功夫,卻也把行俠仗義的性格養得更尖銳。獅子是慵懶成性的,“睡獅”之名頗為傳神。若你用了獅號得幾分懶洋洋的獅性倒也好,偏偏你成天雄赳赳、氣昂昂,專等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某日,你在廈門,途中遇見一洋人欺凌中國人,有個中國人在一旁看熱鬧,還看得津津有味、神色得意的樣子。本來這不干你事,路過就是了。可你哪里能忍,一把火竄上腦門,指著那個看熱鬧的中國人破口大罵:“看自己同胞被洋人欺侮不感到羞恥還笑,你這種人簡直無恥到極點!”洋人見你兇,摸摸鼻子走了。
你就是這火爆性子,星火燎原,全然不計后果。你認為男兒生于天地之間,就該有赴湯蹈火的氣概!你最恨懦弱。
雖然你跟上帝合不來,可是跟馬偕牧師還挺有緣的。你先祖曾在滬尾立業,尚有一些人脈基礎。后來你離開宜蘭(一八七五年改噶瑪蘭廳為宜蘭縣)北上闖蕩,即在滬尾(淡水)金包里(金山)、芝蘭堡(士林)一帶工作。淡水街上馬偕的教會、醫館附近,是你與朋伴常常活動的處所。馬偕有本事蓋了淡水女學堂,讓三十四名噶瑪蘭族少女離鄉背井來讀書認字,可他始終無法讓你投入主的懷抱。雖然如此,他還是沒放過你。有天,你自己送上門,馬偕取出鋼鉗,狠狠地拔掉你的爛牙。
當你捂著發腫的臉頰踏入“偕醫館”時,你壓根兒不知也無從知道,造物者這位全能的神有時會在不起眼的細節玩一些自娛娛人的小把戲。拿你來說吧,馬偕拔了臺灣人兩萬多顆牙的輝煌業績中有一顆是你的,日本人掃掉的一萬幾千顆“匪徒”腦袋中,也有一顆是你的。你的人生是你的,還是他人眼中的芻狗呢?
至少至少,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那天你還活著。月出時分,你胸口悶著破滅之后的痛苦,坐在淡水碼頭附近眺望遙遠的海洋。港內舟楫繁忙,懸著洋旗的船舶鳴笛出航,緩緩離開臺灣。
啊!亂世將至,你得好好想想路該怎么走。就在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困住你的同時,淡水港外,東鄉平八郎指揮的偵察艦艇也正在尋找最佳的登陸點。
雨,終于落下。
6傷心六月
怎么算都該是一場勝仗,除非兵不聽令,將各思逃。
六月的雨不曾斷過,像一個哭喊的婦人。對日軍而言,五·二九登陸后最大的考驗來自臺灣復雜的山形地勢及暴雨。皇天后土都曉得擋一擋,而國軍在哪里?
六月二日,李鴻章之子李經方搭乘懸掛德國國旗的“公義號”座船抵臺,代表清廷與日方辦理交接。由于先前憤怒的臺灣紳民視李鴻章父子為“賣臺罪人”,揚言必斬殺之,李經方遂不敢上岸,要求日方在海上辦理。樺山資紀允之,命“辦理公使”水野遵與李經方磋商相關事宜,在基隆外海進行一場史無前例且貽笑國際的海上移交儀式。那日恰有輕臺來襲,海上強風大作,雙方人員紛紛暈船,至夜間,終于在顛蕩中簽下《臺灣及澎湖列島授受條約》:
……日清兩國全權委員交接,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十七日即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依下關所締結媾和條約第二條:清國永遠割讓于日本之臺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各島嶼,并澎湖列島。即在英國格林威治東經一百七十九度起至一百二十度止,及北緯二十三度起至二十四度之間諸島嶼之管理主權,并別冊所示各該地方所有堡壘、軍器、工廠及一切屬公物件,均皆清楚。……
附件:臺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各島嶼,并澎湖列島所有堡壘、軍器、工廠及一切屬公物件清單:
一、臺灣全島及澎湖列島之各海口及各府縣所有堡壘、軍器、工廠及一切屬公物件。
二、臺灣至福建海底電線,應如何辦理之處,俟兩國政府隨后商定。
從未踏上臺灣土地的李經方只求速速把手續辦妥返航回京,“臺灣”讓他厭倦無比。是以移交條約清單中干脆含混籠統一筆帶過,最后連海底電線歸屬問題亦以“我國政府連臺灣島都移交貴國政府,區區海底電線的所屬問題沒有必要爭議”作結,說完自己開口大笑。六月三日零時三十分文書一交換畢,李經方一行人立即開船回京。當天,樺山資紀以總督名義發布接收臺灣、安撫民眾的公告,民政局長水野遵也向駐臺灣的各國領事發表聲明。
從這一天起,東經119至120度、北緯23至24度范圍內,一切海浪與浮云、一切花香草色、蝴蝶與蛇,一切少男少女的癡情與不斷增多的墳墓、一切甘蔗與鹽,都屬于日本。一切言談的舌頭與傷口、一切處女童貞與男子頭顱,也歸日本所有。
另一方面,日軍登陸后推進至瑞芳,下一波攻擊重點即是基隆——此地是臺北前哨,基隆若下,進臺北如探囊取物。基隆約有守軍三千(一說六千),由張月樓統領。
日軍決定海陸合擊,一舉拔下基隆。
六月二日,常備艦隊“松島”、“千代田”、“浪速”、“高千穗”、“大島”在基隆外海布陣,展開鎖喉之勢。六月三日拂曉行動。當時李經方的座船已經駛離,他看不見也聽不到日軍近衛師團士兵自基隆東方高嶺切入發動攻擊、海上船艦同時炮轟助陣的場面。大雨滂沱之中,火光四起,煙霧漫天,基隆市街大亂。日軍未遭到太多抵抗,清兵聞炮聲而喪膽,兵勢混亂,惶惶然不堪一擊,與日軍一遭遇即潰散。這些不戰而敗逃的清兵(大多是招募而來的湘勇、粵勇)轉而四處橫行,侵入民宅掠奪、搶劫,民眾驚駭得呼天搶地,全然束手無策。一批批逃難的官兵、民眾如蝗蟲涌入基隆火車站,槍枝、彈藥箱、旗幟軍服及箱籠、包袱散亂一地,仿如亂葬崗。火車即將開動,黑壓壓的人潮蜂擁而上,如密密麻麻的黑蟻吮著一截殘肢;無力鉆上火車的傷患、老人與婦孺則到處慘叫、哭喊,原本祥和的基隆市街頓成恐怖之城。
李經方看不到這一幕,清廷皇帝、文武百官也看不到這一幕。只有豪雨,繼續為雨港而哭。
獅球嶺是扼守基隆的天險屏障及軍事重地,由基隆通往臺北的鐵道穿嶺而過,隧道口有劉銘傳親題“曠宇天開”匾,嶺上設多處炮臺,俯瞰整個基隆港區。由于此處屬要害之地,唐景崧曾調派抗法名將“獨眼龍”林朝棟指揮“棟軍”駐守,戒備森嚴。日軍掃過市街后,決勝關鍵即在獅球嶺。午后,雨勢轉強,天地一片蒼茫。日軍于暴風雨中數度欲攀越獅球嶺之斷崖險坡而不可得,連續炮轟與搶攻亦陷入膠著。遂分數路,潛入野樹叢林中尋找空隙攀嶺而上。天險如天助,無奈嶺上守軍“臺勇”與“粵勇”內訌亂成一團,真應了“內斗內行、外斗外行、不斗不行”的俗諺。日軍節節而升,于半山腰插上日章旗,趁守備空虛迅速攻上,守軍見日軍攻嶺,或棄炮丟槍脫軍裝亡命奔逃,或一陣亂槍掃射后急急撤退。逃得了的逃,逃不了的投降。一個時辰不到,獅球嶺失守,基隆正式淪陷。
日軍攻下基隆后,將擄得的戰利品、俘虜集中于“昭忠祠”前廣場,所有參戰士兵一起合影留念。據其戰利品清單所載,得:
俘虜一百一十三名重炮十四門
輕炮二十九門
槍枝一千多挺精米一百石
彈藥:炮彈五千發
子彈六十萬發
火藥一千余箱
參與基隆之役的日軍近衛師團士兵約四千人,官兵死四傷二十六;三千名抗日軍則死二百,降一百一十三人,其余潰逃,遺下堆積如山的軍械武器。這一戰,是臺灣官方軍隊抗日的最后一役,戰況如此,夫復何言?
多少民脂民膏投入辦防、建軍的無底深坑,竟辦出如此國防、這般軍隊!
自古自今,軍購兵餉是人人爭食的肥肉,臺灣自不例外。掩藏在募兵辦防名目下,經辦者之貪污、索扣、浮報技巧層出不窮。《臺島劫灰》書中不乏實例:“上海轉運局會辦徐士愷購到瑞士洋行不知名目大小前膛‘銹炮十八尊,炮架零件均無,計價銀六萬兩。據云是從前英國攻打廣東時所用的廢炮。”當時租一艘大輪船的月租費是三千兩,可見六萬兩不是小數目。離譜的是,退還十八尊廢炮運回上海的運費二萬兩,還得由臺灣出,總共白白丟了八萬兩銀子。即使是初出茅廬、駑鈍不才的公務員也不至于如此,錢進了誰口袋?機關算盡的聰明人心里有數。此外,浮報軍餉的情形極嚴重,明明不及百營竟夸報成三百,借募兵而中飽私囊者大有人在。而大費周章跨海募得之湘、淮、粵勇,甚至不乏雞鳴狗盜之徒、江洋大盜之流,無怪乎一開打即棄械逃逸,轉而擄掠民宅。臺灣歷兩任巡撫經辦防務,至此證明徹底失敗。獲利的永遠是緊密勾結的官商利益共同體,《臺島劫灰》作者坦承:“計臺省辦防一年,大小各官無不利市三倍,即昌基(作者)亦復稍沾余潤!”
臺灣變天,這些吃香喝辣的官爺們如何應變呢?
清廷一紙內渡令,大官們聽令行事,對臺灣無半點兒道德、道義上的留念。“自藩司顧肇熙以次皆遵旨去位,楊歧珍亦率所部徑回廈門。”思痛子云。
這還情有可原,理論上他們是清廷官員,朝廷割了臺灣要他們撤,能不遵旨嗎?再說,他們沒喊過“與臺灣共存亡”,要走也是人家的自由,不能怪。
但是,那些以慷慨言論喚醒百姓之民族大義,復以激昂情緒點燃抗戰戰火、汲汲然欲為家國捐軀的“大人”們一個個潛逃偷渡,棄臺灣于不顧,這就無法諒解了。
基隆失陷次日六月四日,俞明震等力勸唐景崧退守新竹,俾與林朝棟、劉永福聯手御敵,唐不應。當天晚上,唐景崧喬裝成小老百姓,以巨款買通衛兵逃離撫署,乘小火輪趕至淡水登上“雅打(Arthur)”號,正欲開船,遭追趕而來的李姓軍官炮轟攔阻,后經海關稅務司馬士(Morse)出面以銀三千元買通李某,始得放行。據云該船至六月六日始離港至廈門。唐景崧逃離臺北當晚,撫署大亂,土匪、游勇搶劫藩庫(約有庫銀二十四萬余兩)、軍械廳及火藥庫,各路人馬廝殺慘烈,一晚上傷亡六七百人。
沒多久,副總統丘逢甲“亦挾款以去,或言近十萬云”(連橫《臺灣通史》),“棟軍”統帥林朝棟內渡而去,陳季同等諸大臣同樣“挾貲宵遁”(思痛子語)。
既然“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當然得在關鍵時刻“識時務者為俊杰”,為一己之身家性命盤算,保存青山不怕來日無柴可燒。所以“潛逃”的另一個合理化解釋是:為將來的復國大業忍辱偷生、以大局為重。至于眼下抗日圣戰,則留給無處可逃的老百姓去扛吧!
信誓旦旦的政客、將領跑了,“士農工商”跑了士與商,剩下廣大的農民與工人,他們之中有一群不諳“時務與俊杰”之深奧道理的人,傻傻地持槍撲向日軍。他們是日軍眼中殺無赦的“匪徒”,是其他老百姓心中破壞政局、擾亂社會的“頑民”,是后世口中吞吞吐吐欲語還休、不敢也不知如何定位的“炮灰”。
“十日總統”唐景崧潛逃之后,臺北群魔亂舞,混亂空前。一批外商與本地商紳商議對策,為平定亂局、保障身家財產安全,另一波“識時務為俊杰”的行動出現了:迎日軍入城。
日軍陷基隆后,總督府暫駐于此。由于臺北乃首府,料想必定精銳盡出、固若金湯,故不敢貿然前進,僅派偵察隊刺探軍情。豈料天佑皇軍,首善之地得來全不費功夫。
六月六日午后,一位名叫辜顯榮的艋舺商人冒雨到基隆求見總督,言臺北空虛,土匪四處燒殺擄掠,良民百姓引頸盼日軍早早入城。不多久,又有幾位外國人聲稱受大稻埕外商及紳商李春生等托付,向日軍表達相同訊息。近衛師團偵察隊亦回報錫口(今松山)一帶,民家豎白旗歡迎日軍。樺山總督與能久親王喜出望外,原料想臺北既是政經首腦區又是軍事指揮中心,該是何等森嚴!五月二十八日時,樺山在淡水港外見識炮臺守備實力才決定改往三貂角登陸,當時即憂心取臺北必有一番苦戰。臺北若不下,則臺灣難定;臺灣不定,則軍團在此孤立作戰經不起消耗,終究會彈盡糧絕。一旦臺灣控制不住,日本在大中國地區的威勢必定動搖。屆時,樺山只有切腹一途。牽一發而動全身,臺北正是那根令樺山寢食難安的發絲。如今,臺北居然空城以待,怎不令他欣喜若狂?當夜,軍隊立即朝臺北開拔。七日清晨,大軍抵達臺北城下,除了少數守兵胡亂開槍繼而一哄而散外,日軍未受到任何攻擊。當時北門緊閉,一名賣粿婦人陳法自城墻上施放竹梯引日軍入城。事后,能久親王還頒“褒賞狀”給她,賜賞金五元,以表彰她的功績。
六月七日清晨六時三十分,日軍不費一兵一卒邁進臺北城。一個禮拜之后,樺山一行人進入臺北,在原清廷“布政使司衙門”(今博愛路中山堂一帶)開設總督府。
讓樺山感動的是,唐景崧留下豐厚的禮物祝賀他上任。據《臺島劫灰》估算,臺北失守后府庫內留有大批軍械:“前、后膛槍約十余萬桿,其中前膛來福槍最多,約有四萬,次則毛瑟約三萬左右。毛瑟子彈一項,除發出各營外,庫存二百八十萬。大小炮位約三四百尊,全臺各口每炮一響,計需火藥八千四百余磅,各口炮臺及行營備用大小炮藥,每炮約存五六十。”攻陷基隆后,日軍喜孜孜與戰利品合照留念。到了臺北,場面大到無法照相了。而這些槍炮彈藥,用來掃除中南部的抗日軍,應是綽綽有余。從此,除一九一九年遷入新總督府之外,日本的臺灣總督府在臺北城內屹立不搖。
二十一響禮炮再度響起。“始政式”典禮上,五六百名與會人士肅穆地聆聽軍樂隊演奏日本國歌。午后的天空晴朗,島嶼微熱。遠星在天際閃現的時刻,晚宴開始。
這天是六月十七日,臺灣正式進入殖民時代。也是從這一天起,日人修正了傳聞中“臺民驃悍”的印象。在慶祝酒會中,當樺山總督高舉酒杯接受二十四位洋人和八十三位臺灣士紳之祝賀(當然,他錯了),爽快地一飲而盡時,他打從心里瞧不起臺灣人。
7奔馬少年
如果我們推測:常進出臺北城的簡大獅曾在北門附近向賣草粿、菜頭粿的婦人陳法買過隨便一種粿充饑,這位長相粗獷、孔武有力的船夫之妻還向簡大獅打聽金包里、芝蘭堡一帶的雇傭行情,打算轉行。嘴里塞滿黑草粿(或菜頭粿)的簡大獅一邊咀嚼一邊數落她“查某人安分賣粿就好,莫想那些有的沒的!”(編者注:“查某人”即女人)陳法瞪他一眼,甚不悅。待大獅離去,她隨口罵了句“你死沒人哭啦!”遂一語成讖。他倆的命運果然天差地遠,一個因一把破梯子輕輕松松立了功,把“褒賞狀”懸掛于墻,宛如護身符令全家“永保安康”。另一個,果然赴死。
如果這個推測合理,那么鹿港人辜顯榮之妻與苗栗人吳湯興之妻曾于某年農歷三月二十三“媽祖生”那日,不約而同至香火鼎盛的北港朝天宮進香也是可能的。她倆互不相識,卻一前一后站在媽祖圣像前拈香膜拜、虔誠祝禱,祈求媽祖保佑全家平安。她倆或許曾在擁擠的禮拜人潮中擦肩而過,或曾詢問對方抽簽解詩之事而茫然不知所云——辜妻講閩南語,吳妻說客家話。她們同時為丈夫的事業前程抽了簽,差別是,辜妻得上上簽,吳妻之簽帶兇。
引日軍入城的辜顯榮自幼機警過人,能見人所未見、察人所不察,溫和敦厚的長相內,藏著梟雄霸主的野心。他幼年喪父,年約弱冠即自立經商,輾轉于上海、天津、福州各地。孤雛之憾加上商人性格使他比旁人更懂得“洞燭先機”之道,他是求生存、識時務的第一把好手,把人生的每一個決定都當作是一樁“買賣”。
商人眼中無祖國惟有當權者。辜顯榮本是一名小商,竟敢冒死帶臺北紳商之陳情書至基隆求見日本總督,膽識不小。日軍因此不費吹灰之力進入臺北,對他信任贊賞有加。自此,辜顯榮秉持“清帝國皇帝將臺灣割讓給日本帝國,所以堂堂成為日本帝國臣民。而既為日本臣民,盡忠于日本帝國,拯救我三百六十萬同胞,是本微衷。”之身分認同,效忠日本,一路充當馬前先鋒協助近衛師團揮軍南下,平定臺灣。日軍攻占斗六期間,辜返回鹿港收購米谷作為軍糧,盡管當時民間倉廩充實,他卻收購困難,可知民眾之反日情緒強烈。
由于協助平亂有功,辜顯榮獲頒“勛六等獎章”,在民政局局長水野遵的陪同下,赴東京領賞,就此拓展無人能及之政商版圖,澤及后代而不滅。綜言之,其彪炳功業有二:
一、協助日本戡亂及殖民臺灣:如組織機動部隊討伐抗日軍;勸云林“鐵國山”抗日領袖簡義投降;任臺北“保良局”局長,負責破獲抗日陰謀分子、保護良民。后來,他更建議民政局導入兼具自治與警備之“保甲制”,讓“抗日細胞”無所遁形,為社會秩序之維護做出“永難磨滅”的貢獻。
二、建立無遠弗屆之商業王國:辜氏以鹿港為根據地,施展其高明的經營雄才,分支遍及全臺更遠征日本開設分店,販賣食鹽、樟腦等臺灣特產,讓在臺日人之家屬賭物思親、胸懷臺灣。隨著業績蒸騰、政商人脈亨通,更以獨到眼光采多角化經營,涉足航運、樟腦、糖業、鹽田、煙草、房地產等高利潤產業。
終辜顯榮一生,獲得無數褒獎章,如勛六等獎章、總督府頒授紳章、勛三等瑞寶章……死后更獲日本政府追賜“從五位勛三等”。從一名默默無聞的小雜貨商到地位崇隆的“貴族院議員”,這位執拗的孤兒寫下臺灣史上空前絕后的“愛國”理念與亂世求生術。所有勛章都比不上他在某次演講所言:“我等寧為太平之犬,也不愿成為亂世之民”更為驚世駭俗。這與小他二十五歲卻比他早死,只活短短四十年的蔣渭水的名言:“同胞必須團結,團結就是力量”一樣,都是值得后世頻頻回顧的警言。辜顯榮“效忠國家、拯救同胞”的信仰與意志影響深遠,即使死后六十多年,其理念在某些身居高位的政商名流身上亦得到彰顯與實踐。他稱得上是臺灣五百年不世出、令后人大開眼界的“奇才”!
李經方看不到的,清朝皇帝看不到的,即使同在臺灣現場的辜顯榮者流,也一樣看不到啊!
回到吳湯興之妻吧,這位外柔內剛的客家阿妹揣著那張下下簽失眠了幾個晚上。她哪能想到,同是媽祖座前的信女子,抽中吉簽的那位婦人之夫與自己夫君的命運竟有天壤之別。隨后她念頭一轉,夫妻最怕二心,若能同甘共苦,還怕什么吉兇呢?這么一想天地豁然開朗,隨手把簽詩揉成一丸丟入眠床下,一夜好眠。
從此,牛馬各有路,人狗不同途了。
近衛師團馬不停蹄,“始政式”之后立即部署南下戰線,為了掃蕩情報所稱龐大的義軍民兵,特別編組一支混成支隊,由阪井重季指揮,簡稱“阪井支隊”。六月十九日,阪井支隊出發,夸口要在七天之內推進到苗栗。
出身苗栗銅鑼的吳湯興乃前清生員,受丘逢甲等人之感召,投筆從戎,成為丘之副將。不知是否因吳湯興文武兼備、一心救國,讓丘逢甲感家國幸有所托遂安心內渡,總之丘逢甲、林朝棟等主將飄然而去之后,吳湯興取而代之重整兩人舊部,并吸納其他客家地方勢力如北埔姜紹祖、頭份徐驤等,成為新的義勇軍統領。于是,赫然一支雄獅部隊在桃竹苗一帶崛起,他們是正港的臺灣子弟兵,是一個個帶著硬頸精神的客家男兒!
這些人,有父親帶著兒子、兄長帶著弟妹,叔帶侄、舅帶甥,為保衛尊嚴與家園而投入戰場,他們成為日軍南下路程中最“頑固”、最“狡猾”的絆腳石。這批打死不退、專以游擊戰術讓日軍疲于奔命的義勇軍,在武器、糧草極匱乏的情況下艱苦作戰。從中壢、平鎮、龍潭、大湖、新竹一路烽火燎原,連以刻苦著稱的客家婦女亦持槍追趕日軍。那種飛蛾撲火、敢以肉身擋子彈的勇氣令天地動容,他們真正體現了墾民后裔寶愛土地、捍衛家園的臺灣精神。同理,他們也在自己最心愛的土地上被異族殲滅。
六月二十二日,新竹淪陷。
樺山沒料到義勇軍如此頑強,他終于嘗到“臺民驃悍”的滋味。連帶地,此起彼應的叛軍行動逼他改變作戰策略,他同時意識到以現有兵力想快速戡定全臺極不可能。七月初,樺山向日本大本營請求增援一個混成旅團。
紀律森嚴、作戰經驗豐富的日本軍隊源源而來,專門用來對付那些滿腔熱血卻缺乏訓練的草地民兵。
近衛師團第二批運送部隊于六月中旬自旅順出發,原預定在南部登陸,直搗臺南、高雄,與早先登陸的第一批部隊做“斷首切尾”呼應。由于日軍深受抗日義勇軍纏戰之苦,樺山改變作戰計劃,將第二批運送部隊調集臺北。他要傾全師團之力,由陸路沖破抗日軍防線向南推進,采地毯式戰術掃蕩賊徒巢穴,徹底根除后患。至于劉永福鎮守的南臺灣,則等混成旅團抵達后再說。
阪井支隊雖然攻下新竹,卻無法如原先夸言迅速向南推進。吳湯興、姜紹祖、徐驤等領導的抗日軍多次反撲,與日軍形成拉鋸,戰況激烈,最后在“十八尖山”一役,抗日軍大敗。北埔土豪姜紹祖與七十多名部下被俘,日軍不識姜紹祖,問之,姜的家丁挺身應答,代主而亡。姜紹祖獲釋之后,回北埔聚集佃兵,繼續作戰,遂死。
姜紹祖,死時年方二十。
另一方面,能久親王重編一支混成支隊交由山根信成指揮,負責清掃臺北以西兵站線、大嵙崁溪(大漢溪)兩岸及埋伏在新竹以東、大嵙崁(大溪)、三角涌(三峽)一帶的抗日民兵。山根依令部署,自己率主力沿臺北、新竹兵站線前進,另派遣“坊城大隊”沿大漢溪行。七月十二日出發。
次日清晨,卻發生震驚日方的“隆恩埔事件”。
由三峽鄉紳蘇力、蘇俊、陳小埤領導的“三角涌義民營”對日軍發動攻擊,在隆恩埔附近幾乎殲滅利用大漢溪水路運送軍糧的“櫻井茂夫糧食運送隊”,全隊三十六人僅四名脫逃。三峽抗日軍顯然訓練有素,兵分數路趁凌晨突襲戒備松弛的敵軍,坊城大隊因此受到重創,幾乎無法突圍。這是日軍登陸以來死傷最慘重的一次。此事令樺山大為震怒,自此對抗日軍及臺灣人民的態度轉強,戡亂手法變為激烈。七月中、下旬,日軍采取報復性行動,進行兩期“無差別掃蕩”,沿大漢溪河階及臺北回龍到桃園間鐵路線以北展開掃蕩,光在大溪、三峽一帶,被殺鄉民超過千人,焚毀民屋達三千間以上。
“沿路各村落敵我的槍聲、爆炸聲不斷,叫喊聲不絕于耳。事后,三角涌附近數里內不見人影。”日軍記載著。所謂“無差別掃蕩”,即是不分良民或叛軍,一律加以擊斃。自此焚村與屠殺成為日軍的標準行動,臺灣人民的命比草芥更不如。
樺山向大本營申請增援的軍隊——由貞愛親王指揮的“混成第四旅團”先發部隊于七月十四日抵達基隆,立即接手臺北、基隆防務;其余部隊于八月初到達,陸續進駐新竹以北及基隆、宜蘭等地。于是,北部、東北部由“混成第四旅團”負責,近衛師團全部兵力則投向南進之路。自六月二十二日占領新竹之后因作戰計劃改變、等待兵援及氣候因素而陷入瓶頸的戰火再度燃起。為了一舉殲滅盤據在新竹、苗栗之間“尖筆山”的吳湯興等抗日軍,常備艦隊故伎重施,派船艦在外海布陣,進行海陸夾殺。尖筆山失守,接著八月十四日苗栗淪陷。抗日軍節節敗退,往南撤入臺中、彰化。
七八月的天空并不平靜,從呂宋島附近海面奔來好幾個臺風,海浪滔天,溪流暴漲,嚴重時樹拔屋倒。即使只是受外圍環流影響而連日豪雨,也是遍地泥濘。這種日子,除了待在屋里做閑活,出門干啥?日軍在惡劣天氣下行進苦不堪言,日本雖也是臺風必經之地,但臺灣是個燠熱悶濕的叢林野島,加上臺風助威,那種泥泥湯湯的濕熱極容易致病。軍隊中,病倒的不在少數。
日軍不能不戰,然而,抗日義勇軍為什么還要戰?
距離日軍登陸、唐景崧等內渡已有兩個多月,始政式也舉行過了,臺灣落人日本之手屬鋼鐵事實,為什么還要抵抗?
自六月下旬與日軍首次遭遇,此后一路開打一路敗陣,對日軍兵力理應有所了解,實力如此懸殊,為何要戰?
離家愈來愈遠,軍械糧食補給益加困難。三餐并作一頓,夜宿蛇蝎滿布之荒山野谷,鞋不成鞋、衣不成衣、榻不成榻。幾日數周不洗浴,一身汗咸臭酸,遇雨則濕,日出則干。要是得了下痢、惡瘡,受傷流血、傷口潰爛,搗一把野草或嚼什么根莖樹葉靠自己療傷。戰死的,都是認得的人,不是同鄉、厝邊、就是親戚、兄弟。掘個土穴,就這么埋了。大地就是母親的懷,什么碑銘記號全免。這么苦,為何要戰?
制個小白旗,寫上“歸順良民”插在家門口,日軍就放手了。為什么還要戰?在家跟父母妻兒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嗎?為何要戰?
既已開戰,打一、兩場收手即可,沒人會取笑呀!大將統帥客死異鄉的多,沙場裹尸的少,要笑他們,輪不到平民百姓。人人都懂得為生存必須折腰低頭,為子嗣血脈之延續必須忍氣吞聲,為什么義勇軍里這些面目黧黑、年輕力壯的好男兒做不到?為什么不把父母妻兒放在心上,就這么一心一意集體鉆入人間地獄,在槍林彈雨中做困獸之斗——至終,也變成一群身首異處的困獸被鎖入歷史暗窖。枯骨如山都是自家門庭內的悲哀,與他人何干,與后世何干?
難道,真如某些評者所論,義勇軍里不乏游民“羅漢腳”,在鄉里之間貧無立錐之地,鬧哄哄投入行伍換一宿三餐,說他們為“民族大義”太沉重,只不過是一群草芥之徒,活為人死為鬼而已!
難道,又如某些史家所稱,抗日軍里登高一呼的地方土豪皆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故散財募勇,起而抗日,與“民族情操、家國大義”無涉。且這些土豪劣紳平日作威作福,民眾懼之久矣;義勇軍游擊攻略,“良民”百姓亦不勝其擾!(若如此,這些地方勢力顯然不如板橋巨富林維源老謀深算,他寫信給日方,聲明“為了保護自家財產,擁有千余兵丁以防備土匪,但對日軍不傷害、不抵抗”,日軍果然不找他麻煩。)
難道,又如某些專家所言,抗日軍大多是眼光短淺、不知國際局勢變化之輩,武裝抗日乃是蚍蜉撼大樹之舉,不僅于事無補,且因此激怒日方,牽連更多百姓無辜犧牲。于此視之,不僅無功且有過。
為何要戰?生存不就是第一義嗎?
難道,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事?
八月甚無情,吳湯興等抗日軍逃入彰化,一步步逼近終程。這個文風鼎盛、人文薈萃的古城收了他們的槍枝與鞋,滾滾的大肚溪洗凈這些年輕人身上的血。
苗栗之役后,能久親王不顧天氣惡劣,指揮近衛師團趁勝追擊抗日殘軍,八月二十六日到達大肚街。寬約一百五十米、奔流不息的大肚溪擋住敵我雙方,這條河給了日軍新難題,水深及胸加上連日雨水助勢,大肚溪如護雛之母,不給過。正當能久親王巡視之時,對岸三、四百名抗日軍開槍掃射,一顆槍彈落在能久腳邊,“濺起的泥土弄臟了殿下的衣服”。戰志上無比惶恐地寫著。
日軍從彰化當地奸細口中探知,彰化八卦山附近有黑旗正勇及其他民兵等十二營,大多是兩天前才從南部來的,主力部署在八卦山及彰化城一帶。其中一部分民兵在對岸防御,試圖控制大肚溪,不許日軍越雷池一步。
此時,屯聚在彰化城、八卦山的抗日軍除了吳湯興、徐驤一脈,尚有臺灣知府黎景嵩所號召之“新楚軍”及由吳彭年統領的七星旗兵殘部加上剛從臺南趕來增援的黑旗軍。
吳彭年,浙江余姚人,十八歲即應試中舉為“生員”。相貌出眾,詩文俱工,性格豪邁飄逸,頗有效大鵬展翼、運天地而悠游的浪漫氣質。后流寓廣州,定家室。一八九五年春季,以縣丞需旅次臺北。劉永福聞其才華,極力延攬為機要、幕僚,當時軍書往來、公文批閱,多出自吳彭年之手。閑暇時喜為詩,與人唱和,多慷慨悲壯之語。
卸除軍機公務,吳彭年其實是一位具有憂郁特質的詩人。他在戰場上的烈火行徑,無疑是一種詩人本能。
早在七月下旬,吳彭年即已投身戰場。當時兩軍對決于新竹、苗栗一帶,抗日軍向劉永福求援。以“劃地自守”為最高指導原則的劉永福一向罔顧北、中部軍情,詎料日方大軍壓境來勢洶洶,劉永福恐臺中若失將危及臺南,擬發兵解危。吳彭年自愿前往,率七星旗兵七百赴戰,副將李維義佐之。八月上旬,駐大甲。當時,主將各分兵應戰,吳彭年手下余兵不多,猝不及防日軍涌至,兵薄不能戰又不得不戰,當此時,吳彭年單槍匹馬欲沖鋒陷陣,槍炮聲四處亂響,馬驚懼而悲鳴,不肯前行,吳彭年立即躍下,換馬再出,親自上陣殺敵。所幸吳湯興等來助,雙方攻防,彈如雨下。此役,七星旗兵折損了管帶袁錦清及幫帶林鴻貴。八月十四日苗栗破后,吳彭年撤回彰化。
集結在彰化的抗日殘部,重新整頓、收編后由吳彭年任總指揮。他依地利布防,設重兵于大肚溪南岸、八卦山炮臺及彰化城,層層推進、環環緊扣。
大肚溪乃天險,渡河不易。八卦山舊名“定軍山”,嘉慶二十年(一八一五)彰化城竣工時于山上建一磚寨,名“定軍山寨”,設四座炮臺、一處城樓,以扼守彰化城。光緒二十年(一八八八)重修定軍山寨,并在山麓另筑炮臺。八卦山山勢不高,然俯瞰彰化城一覽無遺,山破即城破,故歷來為守御重地。
八月二十六日,吳彭年誓師。以王得標率七星旗兵三百守“中寮莊”,劉德勝率先鋒營守“中莊”,孔憲盈守“茄冬腳莊”,李士炳、沈福山等守八卦山,吳湯興、徐驤鎮守八卦山炮臺。
天,藍著。無任何風吹草動的消息,只有大肚溪水,日夜奔流。
日軍偵察隊終于找到適合渡河的地點,抗日軍百密一疏,防御線太短。
八月二十七日,師團長北白川能久親王重新部署軍力,分右翼隊、左翼隊及本隊。當日下達攻擊命令:
八月二十八日,攻擊八卦山。
右翼隊負責擊退前面敵人,左翼隊須在天亮前越過汴仔頭(今臺中縣大肚鄉內)上游約一千五百米處的徒涉點渡河,與右翼隊相呼應攻擊敵人第一線。同時,渡河后立即分兵朝八卦山炮臺急攻。
二十七日午夜滑過二十八日凌晨,左翼隊肅靜而行,仿如鬼影。途中一度被附近民家的一只狗嗅得,大吠,惹得遠近農厝的狗齊聲狂吠,卻無人發覺,日軍悄然到達渡河地點。天空沉沉地黑著,沒有月亮,只有稀疏星光。四野寂靜,只聽見田間蛙鼓及溪流奔騰。日軍開始渡河,水深過腰忽沉忽浮,哀哀母河流勢湍急,如箭矢擦身而過。凌晨三時不到,日軍已渡河。越過河灘、水田,摸黑疾行四公里,到達八卦山東面山麓。此時,天微微發紅,旭日正東升。
抗日軍渾然不覺,仍在睡夢中。
五時三十分,日軍左翼各隊分就戰斗位置,右翼部隊亦選定炮位開始發動炮擊,臺灣史上最慘烈的“八卦山會戰”在晨曦中開打。
不多久,日軍攻擊八卦山東面高地,抗日軍全面抵擋。日軍急速增援,抗日軍亦增加兵力迎戰,山頂炮臺開始炮擊,然因炮座固定無法四面射擊故戰力大減。此時,日軍各小隊紛至,合攻八卦山,展開威力掃射。抗日軍不支,開始敗退。吳湯興、徐驤均在陣內,力竭聲嘶欲穩住陣腳,無奈火力愈來愈強勁,抗日軍迅速傷亡、散敵,向彰化城撤退。
七時左右,日軍占領八卦山炮臺。黑旗軍李士炳、沈福山死,已抗日兩個月的吳湯興,亦濺血陣亡。
在大肚溪南岸迎戰的吳彭年,正陷入酣戰之際,忽見八卦山麓插上日旗,心中大叫不妙,急率全軍快馬揚鞭回救。此時抗日軍紛紛敗退往山下逃逸,吳彭年烈火攻心,嘶喊再沖!再攻!再戰!敗兵驚怖至極方向已亂,吳彭年揮趕殘軍上山,甚至手刃兩名逃卒;自己提槍策馬,咆哮,如地底竄出的颶風朝八卦山頂奔馳,衣襟裂開、發辮已散,正一鼓作氣奔上山腰,瞬間,一顆子彈貫穿他的胸膛,他只聽見爆裂聲如節慶鞭炮、如高山崩塌在他的身體內。他看見自己落馬,朝山下滾動,如孩提時娘親在他面前搖博浪鼓兒。他不停地滾,最后,一棵溫柔的小樹伸手摟住了他。
吳彭年,聽見自己心臟爆破的聲音,眼睜睜看著八卦山湛藍的天空,死。
上午八時,日軍完全占領彰化城。
尸橫遍野,五百多名義士大多是斷肢殘軀。死的都是男人,都是一個個家庭里有名有姓的兒子、丈夫、父親。但當數不清的兒子、丈夫、父親全躺在一塊兒時,他們變成無名無姓的荒冢,變成無法超渡的,冤魂。
彰化城破后,吳彭年的親戚找到他的尸體,命傭人掩埋,做暗記。幾年后,尋穴欲歸葬廣東,發穴時,吳彭年衣帶猶存,斑斑血跡把他裝扮得一身燦爛。姣好的面貌完整,世故的神情中帶著靈感,仿佛一曠古癡情少年向億萬螻蟻傾吐衷曲之后,情不自禁陶醉起來,仿佛剛想到一句漂亮的詩。
吳彭年家中,尚有白發老母,妻子傷懷而逝,遺下兩名幼兒。老母、孤兒僅能仰賴親友救濟,一面吞淚一面求活。
傷逝的何止是吳彭年之妻!
當吳湯興的死訊傳到吳家時,那位虔誠禮拜媽祖卻抽中兇簽的客家阿妹只是低下頭來,不發一語,不落一淚。
當夜,吳湯興之妻實踐夫妻同甘共苦的諾言,投水而亡。
眾魂不歸,時在哀哀八月。
8神主牌
乙未年閨了五月,陽歷八月二十八日正是陰歷七月初九,離中元節僅六日。
彰化淪陷后最忙碌的兩個人,一是阿榮一叫青瞑福。在臺北經商的阿榮奉樺山總督之命,跟隨近衛師團南下掃蕩抗日軍。這陣子日軍賣力殺敵體力消耗太多以致飯量大增,造成糧食有點兒緊張,阿榮得設法向民間購糧,讓這些年輕大兵吃得飽飽的,有力氣再多殺幾個臺灣同胞。購糧不易,阿榮簡直忙得焦頭爛額。
至于壞了一只眼的青瞑福,就住在彰化城外“豬圍莊”。他老婆帶著輕微智障的小兒子在家養豬,他跟眼明手快的大兒子一伙,專做埋死人的墳頭事業。事忙的時候,老婆、小兒也來支援。反正養豬不過是灑一些豬食,埋人不過是鏟一些土,兩者技術相通手勢一致,相互對調亦可。
據日方從遺下的戰利品、軍用物資推算,參與八卦山之役的抗日軍約有五千人。戰爭長度兩個小時半,抗日軍總共死五百多名。在彰化城內,日軍一個小時追殺下來,殺了兩百五十多名抗日軍,平均每分鐘有四個男人倒地。
別的不說,光說彰化城內這兩百五十具尸體可怎么辦才好?農歷七月酷熱難當,受低壓云系影響又常有雷陣雨,一熱一濕一悶,蚊蠅鼠蛆來了,棄貓野狗也來了,尸臭沖天,小小彰化城宛如浸在腐爛之甕。身亡的年輕人大多不是本地人,況且身首異處,要認尸也實在無從認起,這可怎么辦?日本兵負責殺,他不負責埋呀!城內幾位于心不忍的人湊了銀子雇青瞑福一家趕緊來收尸吧!找塊野地,活著、死去的都別計較了,趕在七月十五之前快快埋妥,也好在中元節那天祭一祭這些孤魂!
正因為從來沒見過這場面,青瞑福一家八只手八條腿夜以繼日地挖、扛、運、卸、埋,首先是天真無邪的小兒子病倒了,接著老婆、大兒子也撐不住,收尾全靠青瞑福一人。反正他瞎一只眼,朦朦朧朧看不清慘狀,也是好的。即便如此,當他攏好大墳頭,在七月半那天,備粗茶淡酒、一鍋飯、幾疊銀紙,跪下,向這些戰死的年輕人叩三個響頭時,那只好眼睛撲簌撲簌流下了淚,接著不知怎地,他嚎啕大哭起來。
從此,青瞑福一家沒辦法碰肉,看到豬的尸體也作嘔,不能養豬了。吃素一段時間,全家索性剃渡念佛,不投寺不靠僧,還是住家里,改種作物,自給自足而已。青瞑福發了七七四十九愿,其中一愿是行腳全臺灣,到每一處戰役地點為陣亡的抗日軍誦經超渡。這事聽起來有點兒難,其實不難。世界上找不到一個民族像日本人,每到一地、每逢一事、每戰一役,最愛豎石立碑以資存念、以志功績,簡直得了戀碑癖。熱愛他愛的歷史,卻也最不能面對他不愿面對的歷史。
從一八九五年三月起,日軍瘋狂地在臺灣立碑。占領澎湖后,在良文港立“混成支隊上陸紀念碑”。澳底登陸,北白川能久一上岸,侍從官搬了沙發讓他小憩,他抽煙、泡茶的“露營地”忽然神圣得不得了,日后立了“北白川宮征討紀念碑”。三峽一役,日軍才傷亡三四十人,后來也立下“隆恩埔戰跡碑”。新竹、苗栗之戰,隨后在牛埔山立“征討紀念碑”。八月,北白川能久登上苗栗市街西方的小山視察,那兒立即改名“將軍山”,也立了紀念碑;他走過的路,豎了“將軍山御遺跡路”石柱。彰化更不用說,戰后在大肚溪旁立一根巨碑,親王避雨的土地公廟也被改成神社,八卦山那兒更立了一方長碑……類似“陽具崇拜”的戀碑癖,瘟疫似的糟蹋全臺灣。
話說遠了。青瞑福真是發下悲愿要給戰亡者誦經,讓他們脫離苦海,魂歸西方極樂世界。
他帶著笑嘻嘻的弱智小兒行腳南北,一看見紀念碑就知道那附近有過激戰,憑著掩埋死人無數的職業本能,他也嗅得出哪塊土地帶傷、哪座山丘染血。父子倆披上佛不佛、道不道的破袍子,敲著簡單的法器,就這么不管晴天陰天、刮風下雨,吟誦著只有他倆才懂的經文,青瞑福老邁滄桑的聲音配合他兒子一徑兒笑嘻嘻的臉龐,恐怕是當時戰亡者惟一的安慰了。
八卦山會戰重創抗日軍實力,主將紛紛殉難,全軍幾近崩潰。除了云、嘉一帶尚有反抗勢力反撲之外,濁水溪以南只剩鎮守臺南的劉永福黑旗軍了。
攻陷彰化,樺山等于吃下半顆定心丸,但抗法名將劉永福擁重兵據守南臺灣,實力不容小覷。況且漏網賊徒埋伏于各地暗暗糾集同伙伺機再起,亦須嚴加戒備,離高枕無憂尚有一程呢!為此,樺山再度更改戰略,任命高島鞆之助為“副總督”,成立南進軍司令部,指揮大軍負責戡定南臺灣。樺山則坐鎮臺北,既能掌握北臺灣,又能遙控全局。
另一方面,大本營又指派“第二師團”來臺增援,為彰化戰后五分之四士兵染病的近衛師團注入活力。九月休戰,一則讓軍隊休養生息,再者為了等待“第二師團”來援。這段期間,以高島為首的南進軍司令部擬定作戰計劃:
一、北白川能久指揮近衛師團由陸路推進至嘉義。
二、軍司令部及貞愛親王指揮的混成第四旅團,由“濟遠”、“海門”艦掩護在嘉義布袋口登陸。
三、乃本希典指揮第二師團與艦隊配合在屏東枋寮登陸,由南貫穿鳳山、打狗(高雄)北上。
日軍兵力部署就緒,擬三路會攻臺南,戰火一觸即發。
陽歷十月,秋意漸漸滲透而來。中秋團圓日剛過,今年沒幾家有興致準備柚與月餅。高空上一輪明月亮得森冷,照著到處都有的傷亡人家。這島上從來不曾像今年,孤兒寡婦多似落葉。
南臺灣的戰場卻如一口大灶,火苗熊熊竄起。
吳湯興等義勇軍與新楚軍在彰化瓦解之后,接續而起的是云林、嘉義、臺南一帶的民間抗日組織,如簡義、林昆崗等。其中,又以林昆崗聲勢浩大。
在這波抗日洪流中,南臺灣具有防范匪徒、自衛功能的聯莊民兵組織被緊急動員起來,其中規模較大者有二:
一、嘉義南部十八堡(鐵線橋堡、鹽水港泛堡、學甲堡、麻豆堡等),十月初成軍,公推沈芳徽為盟主,林昆崗為敵前總統領,人數超過萬人。
二、鳳山南部六堆客莊,六月初即成軍,駐屯在高雄附近,負責沿海守備。但因當時南部尚無兵險加上糧餉匱乏,故歸莊待命。客家莊抗日情緒高昂,推行“全堆皆兵”理念,人數亦高達萬余人。
微微秋涼在田原溪流、野樹芒叢之間汩汩滲出,秋風吹起。
十月初,高島副總督下達南進攻擊令,大軍出動。
近衛師團沿路揮刀,十月五日橫渡濁水溪,受到云林地區由簡義領導之民兵及王得標率領之黑旗軍抵擋;十月九日,近衛師團占領嘉義,輕取鹽水港,嚴厲掃蕩任何一處有嫌疑的村落,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眼神閃爍的臺灣人。休養生息加上兵援飽滿,日軍跨越濁水溪之后,掃蕩行動如雷霆萬鈞,絕非缺乏軍械、烏合成軍的抗日民兵抵擋得了的,正因如此,傷亡奇慘。
另一方面,混成第四旅團取海路抵嘉義布袋口外海,“濟遠”、“海門”兩艦盡情炮轟岸上建筑。十月十日,海上風浪強勁,驚濤拍岸,海軍陸戰隊及登陸掩護隊強行登陸布袋口,隨即拉開戰線,火力開動,擊退千人左右的抗日民兵。混成第四旅團與近衛師團在鹽水港會合之后,各任務編組之支隊分數路行進,嘉義樸子以南、急水溪以北的村落皆在威力掃蕩范圍內。
負責由南部牽制戰局的第二師團于十月十一日順利登陸枋寮,大軍沿海岸線北上,分兵攻占各主要據點。十一日登陸當天,輕而易舉拿下佳冬,放火燒村以絕后患;兩天后占東港,十月十六日,陷鳳山、高雄。
戰火燎燒嘉南平原及南方吹著海風的寧靜小漁村,濁水溪、鹽水溪、東港溪肝腸寸斷。飄浮在空氣中屬于海島秋季特有的涼意與微香,被炮火、流彈逼焦了。茅屋、竹柵起火燃燒,雞鴨逃生不及四處倒斃,豬只驚恐而嚎叫,水牛在田間狂奔。焚燒的秋天就這么進入每個人的胸腔,幸運的人躲在隱秘處等待硝煙散去,不幸的是那些迎戰的民兵——
衣衫襤褸、沿著無暇收割的稻田而奔逃的不知是哪莊哪姓男人?中彈而浮尸于溪流、面目泥濘只看出拖了一條花白辮子的也不知是誰家阿爸?倒臥在荒丘上捂著肚破腸流而呻吟而哭喊阿母的也不知是誰家獨生子?永遠無人了解,即使是他們有幸傳下的后世子孫也不能體會那種孤單地卡在求生無望、求死不得之間的凌遲之痛。意識被巨大的痛苦磨得像針尖兒,他們在臨死之前,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被單純的信念鼓動,勇敢或不得不勇敢地出外作戰,終于得到這種下場。他們充滿歉意,在生命最后一秒,預知自己的家庭因失去支柱必定陷入比貧更貧、比賤更賤的階層而數代不得翻身,他們抱著深深的愧疚,七孔流血而亡。
林昆崗死在頭港莊(今臺南縣學甲鎮)東北山丘。日軍逼近時,他指天而誓:“如果天公不保佑,今日出戰,我中彈先死!”說完,率先迎戰,一顆子彈貫穿胸膛,林昆崗臥刃而坐,氣絕。他的大兒子尾隨在后,一聲“阿爸”未喊完亦中彈倒地,父子同日死。幾天后,莊人收尸,林昆崗坐而不倒,倔強如生,年四十五。頭港莊附近山丘的芒花,一夜之間開得白茫茫,為這位堅強的父親戴孝。
第二師團于枋寮登陸后,勢如破竹向北推進,然亦受到六堆客莊的抵抗。茄冬腳(今屏東縣佳冬鄉)屬于左堆,位于六堆最南端,全莊約有一千四百人,莊民以勇壯著稱,日軍記載:“婦女、兒童也拿起武器,列身于行伍之間……”
那是什么樣的風與土,養出的婦女與兒童竟拿起武器保家御敵?
那些婦女與孩子后來都回家了嗎?
日軍三路進擊,臺南如甕中之鱉,黑旗軍統帥劉永福無計可施。
十月十九日深夜,劉永福搭乘英船藏匿在煤炭堆里躲過日軍盤查,倉皇逃往廈門,結束了他與臺灣的關系。
近衛師團、混成第四旅團與第二師團已逼近臺南城外,劉永福及手下千余官兵潛逃的消息令古都一夜間卸除警備,只求日軍和平入城。十月二十一日凌晨,長老教會英國籍牧師巴克禮及宋忠堅受臺南士紳所托,至駐扎于臺南仁德的第二師團求見乃木希典,告知城內狀況,迎日軍和平入城。
十月二十一日,日軍荷槍闊步進入臺南城。二十二日,軍司令部、混成第四旅團與近衛師團亦浩浩蕩蕩踏入傳說的風景優美、人文薈萃的臺南古都。當晚,離鄉征戰一百四十六天,僥幸未受槍傷、未染病而亡的日本士兵在高島總司令、能久親王的恩準下擊案而歌。他們之中有人被凱歌與思鄉情緒感染得流下眼淚,在給家人的信中寫道:“此時此刻,多么想跪下來,親吻天皇腳下的土地啊!”
戰爭結束了。
據日方記載,為了勘定臺灣,自一八九五年五月至一八九六年三月,共發動兩個半師團的兵力征臺,兵員約五萬,軍夫兩萬六千,馬匹九千多。傷亡有限,大多屬病死。
“斯土斯民”之所以壯麗動人,乃是有無數英靈以熱情澆灌之,以生命肥沃之,于漫長時間里煉出一塊土地、一座島之奇特風情與骨性,而后世代綿延,巍巍然一棵歷史樹伸枝展葉——有先祖為尊嚴與生存而奮戰的枝干,有先知、哲人為正義與公理而獻身的血色花葉。于是,當后世子孫回頭找尋自己的身世時,抬頭看到這棵高聳入云的歷史大樹,震撼、贊嘆,剎那間初發心,也要把一切榮耀歸之于這樹。
在歷史巨樹面前,遠古先祖與后世子孫憑什么相互指認?憑的不就是這份奇情與骨性么!
因為相認了,才明白每抽長一寸枝干,就得死成千上萬個人;每生出一花一葉,就有無數先知成為刀下冤魂。
一八九五年,臺灣的歷史樹粗粗壯壯長了好幾寸,全靠吳湯興、徐驤、姜紹祖、蘇力、吳彭年、林昆崗等數不盡的平民百姓硬撐出來。這些父子、兄弟、叔侄、舅甥、鄉親父老(當然也包含部分“就地募勇”而來的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之徒)攜手共赴火線。當唐景崧等人自覺“沒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而做出選擇時,這些人體認“有比活著更重要之事”也付諸行動。他們結結實實為臺灣而死,為保全臺灣的尊嚴而死。
他們幾乎來自農村底層,身后貧賤百事哀,家庭與子孫在戒備森嚴的日治時代僅能選擇隱瞞、緘默而茍活。時間能在積雨處養出青苔,可是一代代緘默,卻只能換來遺忘。
日軍入主臺南,等同宣告平定全島。四處響起的凱旋樂中卻隱了一條死訊——十月二十八日,近衛師團長北白川能久親王因肺炎并發癥而逝。根據《臺灣神社志》所載,其實早在十月中旬,能久親王即已罹病,一路硬撐,頂著南臺灣攝氏三十五度高溫隨軍隊前進。十月二十二日那天病情險惡,他是躺在擔架上被抬進臺南城的,他要親眼看見日本國旗飄揚于臺南的天空才愿意合眼。十月二十七日,樺山總督到達臺南,馬上到病榻前探望,當他牽起能久親王的手告知已平定臺灣、任務完成時,能久抬起頭,吃力地頷首。二十八日,能久竭盡最后力氣高呼“天皇萬歲”之后,奔赴黃泉。
能久親王的靈柩運回東京,日本政府舉行盛大國葬,明治天皇賜下敕語:“卿為宗室之親,投軍從戎……督師遠征,策機制宜,功勛卓著。而今平定匪徒之際,溘焉長逝,不勝悼惜……”在臺灣方面,官方立碑、蓋神社恭敬奉祀這位“征臺英雄”不遺余力,其地位神圣可見一斑。
相較之下,臺灣欠吳湯興、吳彭年、林昆崗等人一頓粗茶淡飯的牲禮。
欠他們一塊有名有姓的神主牌。
9大反撲
戰爭結束了嗎?不,第二波抗戰正要開始。
綜觀日殖五十年(一八九五~一九四五),臺灣民眾的抗日行動或隱或顯,或用武或訴諸思想啟蒙、社會運動,長路迢迢歷三四十年不間斷。武力抗日方面,歷史學者概分為三期:
第一期自一八九五年五月日軍登陸至十月戡定全島。這一期抗日皆具有較濃厚的國族色彩。徐驤在云林抗日,中彈時高呼:“丈夫為國死,可無憾!”林昆崗:“臺灣亡矣!若等將何往?吾欲率子弟,衛桑梓,若等能從吾乎?”吳彭年:“實不忍以海疆重地,拱手讓人。”……區區數語,明其心志。
第二期自一八九五年十二月至一九○二年。這一期抗日行動除了延續前期國族遺緒之外,更重要的是,日軍采“無差別掃蕩”之暴虐手法傷及無辜,逼出原本對日本反感但尚未投身行伍的游離悍民。日軍燒村毀家、奸淫濫殺,讓他們懷抱切齒之恨,不共戴天之仇;再加上部分政策影響原經營者生計,更如火上澆油。這些人散及全島,各零星勢力或單獨出擾或匯集成流,其中以北部簡大獅,中部簡義、柯鐵虎,南部林少貓為大股。但因欠缺火力糧餉,其行動以破壞公共設施如鐵道、電線、建筑,或騷擾各分駐所、管區為主。借地緣優勢潛藏于深山澗谷,采游擊戰術輾轉各地,云屯雨散,讓日方不勝其擾。因為是烏合之眾,又缺乏資財奧援,不像第一期有土豪散盡家財舉事或傾一莊之力起義,因此這期的抗日分子更見良莠不齊,不乏擾民情節。
雖說如此,化整為零的反抗勢力猶如九命怪貓,邊打邊死,邊死邊活,《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描述了當年景況:“……至該年年底(一八九五),以本島北部之大騷擾為始,島內各地終于出現無處不見匪徒騷擾跋扈局面……(樺山)總督立即命所在軍政加以鎮壓,雖得救一時之急,但其后土匪之騷擾此伏彼起而未能將之滅絕……至第四任兒玉總督時,于明治三十五年(一九○二)末南部殘匪之處置終于結束,島內方達不見一匪之境。”
反抗時間拉長,得不到渴求安居的在地民眾支持,加上日方改采“招降歸順”策略,單點擊破,懷柔誘出而后監控、撲殺,前后七年,以復仇意志為原動力的第二期抗日終告結束。
第三期以一九○七年北埔事件為起點,涵蓋噍吧年(西來庵)事件及霧社事件等。其事發原因與日殖政策之暴虐、剝削有關,雖異于前二期,然日方之“解決”手法絕不因已統治多年理應有“同胞愛”而手軟,酷厲不減當年。
時間回到一八九五年,冬天的氣味近了,清晨淡水河面被冷風吹出一團團波紋,霧氣重重,觀音山像一塊冰封墨玉,沒了體溫。
淡水街上,馬偕牧師寫完《臺灣遙寄》書稿不久,染了重感冒,喉痛聲啞、咳嗽不止,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自覺體力大不如前。他不知道死神已看見他,他將于六年后的一九○一年六月,死于喉癌。
年齡比馬偕輕,卻早一年死的是請他拔過牙的簡大獅,今年才二十七歲,照說離死還早,然而黃泉路上無老少之分只有先來后到。不過,簡大獅早已不在乎。那年頭,天天都有傷亡消息,不是自家莊頭的親族近鄰就是親戚、朋友村中遭殃,每隔幾天就有認識的人死去。死訊太多,人都麻痹了,既已麻木,只有二途,不是選擇虔誠歸順去當天皇子民,就是造反。在惜生氛圍濃厚的社會,一丁點腰酸背痛就值得大呼小叫,若處在人命如草芥、如蜉蝣的時代,死就像微風細雨,不值一提。那種到處都是燒焦味的年代,只要是心口還有一點熱的人,很難不這么想:什么都沒有了,留一條爛命做什么?
還記得能久親王死前一日樺山總督牽起他的手,告知全島平定吧!樺山真的這么認為。十一月十八日,他向日本政府報告“全島已完全平定的喜訊,并擇定十一月二十日在總督府舉行盛大祝賀會。樺山錯估了,臺北城內固然有李春生、辜顯榮之輩迎接日師、踴躍效命(譬如在臺北士紳商賈聯名推動下,八月在大稻埕永昌街泉興茶館設“臺北保良局”,作為下情上達之機關,意欲破除上下因語言、文化相異而產生之隔閡,致使上無滯政、下無遁情;更重要是收集叛亂情報、抗日密謀,上呈日方以資翦除,保護良民免遭“匪徒”滋擾。保良局各地分支陸續開辦多達二十六處,立功不少。為此,總督府陸軍局憲兵部長萩原貞固予以表彰:“……數次為我部謀求探報捕獲匪徒之有利條件,功績實為不少。”水野民政局長亦發獎狀嘉獎:“對民政施行及匪徒探捕補益甚大。”臺北“保良局”總局主要干部有:會長劉廷玉,副會長葉為圭,顧問李春生。次年,甫自東京受勛歸來的辜顯榮出任會長。)臺北城外卻不乏憤怒的眼睛在暗夜中閃爍,等待時機大反撲。
十一月起,謠言如風中樹葉窸窸窣窣傳入每個入耳中。市街上,交頭接耳的人多起來,一見到日本警察走來走去,立即改變表情朗聲交換豬只成長速度或腹瀉煎服某草藥之類話題,待聽不見日警的空空靴音,又吱喳說出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北中南民眾難以通訊,全靠這種口耳路徑傳播義軍抗日消息。日警從民眾臉上讀出異樣,礙于言語不通又不像吃喝拉撒之事可以用比畫溝通,遂滿腹狐疑。
新一波的反抗行動正在醞釀中。那陣子,家家戶戶養的狗集體焦躁不安,連白晝也“吹狗螺”,嗥叫之聲令人毛骨悚然。
事情導因于砂金開采。九月左右,當南進軍正在部署攻擊計劃時,總督府在北部發布“砂金采取規則”,嚴禁自由開采,改為許可制并須課稅。這項措施嚴重影響采金業者生計,使其心生不滿。當此時,有人照常去自己的工地采掘砂金,卻當場被日本憲兵格殺。這事激怒了采金業者,引爆其蓄積已久的憤懣。日軍登陸至此時四個月,全島均在燒殺范圍且每推一項新政就打破一群人的飯碗,其中一名宜蘭人林李成,煽動民眾與官警對立,日方欲逮捕他,林李成逃入山中,自此被逼上反抗一途。
很快地,潛伏在北部各地莊頭、村落的反抗分子串聯起來。諸如:曾在新竹、大溪一帶參與第一波抗日的胡阿錦(胡嘉猷)、簡玉和,臺北詹振、陳秋菊、許紹文、簡大獅……宜蘭林李成、林大北、林維新、林火旺……三峽蘇力、蘇俊、陳小埤(他三人幸運地在“隆恩埔事件”后躲過日軍的大掃蕩)。反抗軍聯盟以胡阿錦任總指揮,約定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趁近衛師團已返回日本,兵力較單薄且日方歡度在臺第一個新年時舉義,奪回臺北城。
十二月二十七日,有人向總督府密告,反抗軍聯盟的計劃初次曝光。時任臺北“保良局”顧問的李春生亦上呈:“據土著人之言,福州廈門附近的富豪捐助錢糧,于臺北地方嘯聚匪徒,欲乘正月元旦各將校以下酩酊之機舉事……”日方聞訊,命各地警察派出所嚴加警戒。二十八日,臺北城內已看到由胡阿錦署名發出之檄文:“臺灣為倭奴鐵蹄占領,于茲數月,到處慘殺淫虐,荼毒生靈,凡有血氣之人宜戮力同心,恢復桑梓……”幾天后,更出現與義兵“嚴立約法以肅軍令”檄文,宣稱奉劉永福大將軍命令討剿倭寇,日期沿用光緒年號。
十二月二十八日,反抗軍聯盟的行動因有人密告在頂雙溪提前引爆,自此火苗在瑞芳、石碇、深坑、木柵、新店、金山燎燒,戰況激烈。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間八時,反抗軍在大屯山舉火為信號,發動總攻擊。深夜十二時,臺北城門廳舍起火,爆破聲響徹夜空。忽然,東南門外一陣槍響,西北門亦傳來急切的槍炮聲,反抗軍來勢洶洶進攻臺北城,日本警察、憲兵、警備隊立即迎戰。城內外居民緊閉門扉,擇地藏匿。寒冷的臺北暗夜充斥著肅殺之氣,憲警、士兵四處馳驅,擊出佩劍鏗鏘之聲與馬蹄脆響。不久,四面八方的槍聲猶如烈火炒豆。
—八九六年新年就這么在槍林彈雨中匆匆降臨。
元月一日凌晨一時半,觀音山頂燃起火焰;三時五十分,紗帽山亦舉起烽火,這是潛伏在金山、淡水、關渡、士林等地抗日軍大舉起事的信號。四時二十分,又有六百多名抗日軍涌至臺北城欲合擊攻破城門。日方見情況不妙,緊急自新竹調兵來救,當日下午三時援兵到,步兵、炮兵齊出,抗日軍缺乏軍械,遂逐漸潰散。
樺山總督沒料到輕易摘得的臺北竟然還需要一戰,立即下令不論文職武官悉數動員,成立四支應急隊以解燃眉之急,另外調兵遣將對付北部之亂。自此,日軍“無差別掃蕩”的槍口對準尚未被蹂躪的臺北、宜蘭,焚村燒屋的殘酷手法重現。
一月二日起,日軍在臺北近郊展開大搜索,艋舺、大稻埕、公館、景美、松山、士林、板橋、關渡、淡水、三峽……皆有戰火,抗日軍死傷頗多。日軍既已拉開鐵網,各股抗日軍依地緣逃逸,潛回巢穴。
宜蘭一向有叛骨風水,各地抗日民丁暗中糾集成軍,也在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舉事。日軍登陸后主力用在南進,自基隆至蘇澳屬獨立后備步兵第五大隊之警戒區域,兵力不盛,宜蘭抗日軍如潮浪涌來,日方疲于奔命,岌岌可危。開打逾十日,雙方仍在拉鋸,抗日軍懷抱死志,暫退再攻、攻不下再退,使戰事陷入膠著。
由于宜蘭頑抗,日方決定集重兵以對。先是一月二日派第二師團補充兵員四百名赴宜蘭救急;之后,日本政府聽聞臺灣戰事又起,派出以剿滅土匪為目的的“混成第七旅團”誓言踏破賊窟、斬草除根。一月十二日,大久保少將指揮的精銳之師一抵達基隆,立刻子彈上膛、炮口對準宜蘭,大軍殺氣騰騰開往蘭陽平原;混成第七旅團另一部分兵力在蘇澳登陸,兩軍南北夾殺這一塊噶瑪蘭族原鄉、吳沙率漳、泉、客民墾出的世外桃源。
自蘇澳登陸的混成第七旅團兵力編成三個縱隊,右翼隊經冬瓜山(今冬山)、羅東;左翼隊經紅水溝堡、叭哩沙、紅柴林莊;中央縱隊于二者中間,一起向宜蘭前進。據日方記載,途中:“對每村均進行綿密之家屋搜索。以刀槍抵抗者自不待言,連持有兇器和舉動不穩者都悉以槍殺。兇器則全予毀壞,家園亦一起燒毀。”
宜蘭戰火慘烈,投入抗日行列的民丁不可勝數,遍野死尸,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傷亡。血,把蘭陽溪、冬山河染成胭脂,荒冢墳丘多了起來,相思林與刺桐樹靜默,聆聽原野上此起彼落的哀悼之歌。那時,離農歷除夕不遠,許多人上不了團圓桌。更有無數人無家可歸,露宿在密竹叢下;埋妥死去的家人后,已無力設什么靈堂,只向民家乞一碗米、插三炷香,擱在地上,就這么全家圍著那碗米。掩面哭喊:“阿爸、阿兄回來啊!”
從十二月二十九日至一月底,宜蘭抗日激戰一個月,堪稱全臺最難馴之地,死傷亦奇慘。據《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所載,投入戰斗的抗日軍超過兩千人。一月二十四日起,日軍執行威力掃蕩,至二十八日短短四天,“被誅戮者約一千五百人,燒毀家屋一萬所”,若再加上之前戰亡的抗日軍四五百人,光這個月,小小的宜蘭就躺了近二千具尸體。
日方坦白記載:“宜蘭平原大半已成灰燼。”
藏匿在大屯山一帶的簡大獅聽到宜蘭慘狀,情緒崩潰,以頭撞巖壁,同伙齊力拉住他,血從額頭大片流出。他跌坐在地,痛哭失聲。
那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
10朝露
簡大獅從此踏上叛途,糾集志同道合之士,潛伏在陽明山、紗帽山、大屯山一帶,被列入“惡匪、賊徒”黑名單中,是日方欲極力鏟除的匪魁之一。
一八九五和九六年間北部大反撲失敗后,全臺并未如日方所愿就此太平,北中南各地仍有抗日首領聚眾挑釁,處暗擊明,讓日方痛苦不堪。再者,日方自一八九六年四月結束“軍政”施行“民政”,政務推行亦充滿窒礙。除了因語言、文化、民風相異造成鴻溝外,其內部亦問題重重。舉凡官制改廢頻繁、官紀松弛、文武傾軋、在臺與內地對峙等皆不利施政。尤有甚者,官吏素質差更加深臺灣民眾的反感。在日本內地,視渡臺為“入死地”,赴任官吏中不乏素質惡劣且在內地走投無路者。這些人一旦掌握權力,為非作歹、貪贓枉法豈落人后?無怪乎,一八九六年十月,第三任總督乃木希典就任前在日本內地接見新聞記者,坦言就任后首務不是討伐“土匪”而是討伐“貪官污吏”。次年,果然爆發臺灣官界大貪污事件,進而引起高等法院院長高野孟矩遭到免職。
抗日的,在槍桿上賭性命,不抗日的也不見得保得住飯碗。十九世紀末的臺灣人民,宛如活在末世暗獄。
一八九八年三月,第四任總督兒玉源太郎就任,采納“糖飴與鞭”策略向抗日軍招降,對有意投降者提供“投降準備金”并安排建筑工程或職務以保障生活。日本據臺已數載,政權難以撼動,加上長年轉戰已至窮途末路,全島抗日軍在此情勢下遂紛然繳械歸順。七月,宜蘭林火旺等七百名投降;八月,臺北陳秋菊、盧阿爺歸順;九月,簡大獅亦率五百眾簽下歸降書。兒玉總督的誘降策略果然奏效,次年,中部柯鐵虎、南部林少貓等抗日首領亦投降歇戰。
招降只是日方雙面刃之一面,一旦誘出,另一面即是撲殺。即解除“抗日首腦”武裝,分散其股肱,接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安一個背誓造反的罪名只有死路一條。林火旺遭刑戮,柯鐵虎被逼再叛,染病而亡,林少貓歸順不及五個月,日軍即鏟除其部眾,他的下場亦遭屠殺。
簡大獅歸順后,日方提供工事費使其率領部眾開鑿金山通往士林的道路。但日方始終對他抱持高度戒心,事實上,他也想借投降培養戰力。一八九八年十二月,日軍突襲簡大獅與部眾駐在地燒焿寮(今士林新安里),雙方激戰,簡大獅右腳受傷,慌亂中率殘部殺出重圍,逃脫而去。在日軍密集討伐之下,簡大獅雖逃逸,但其同黨被誅殺、逮捕者不少。
光天化日之下,簡大獅自火網脫逃,日軍憤恨難消。不多久,查出簡大獅家人,母親、妻子、九歲兒子、二十歲弟弟均住在宜蘭北門口,另外有個哥哥在臺北任事。日軍均加以嚴密監視,逼問蹤跡。
一八九九年一月,簡大獅躲過日軍搜索,偷渡到廈門。再潛回漳州府,化名簡青,住在楊老巷簡氏祠堂內(今漳州市新華西路)。日人探知大獅行蹤,以交換被捕的清將劉德杓為條件,隔海催逼清廷官吏逮捕簡大獅。
一九○○年三月,艋舺專員公署派出五名警察至漳州,會合清廷官兵二十多人前往簡氏祠堂抓人。簡大獅逃出祠堂沒幾步,即被團團圍住。就在那兒,八十七年后立了“簡大獅蒙難處”碑。
被捕的簡大獅毫不認罪、屈服,在廈門官廳受審時,義正詞嚴供述如下:
我簡大獅系臺灣清國之民。皇上不得已以臺地割畀日人,日人無禮,屢次至某家尋釁,且被奸淫妻女;我妻死之,我妹死之,我嫂與母死,一家十余口僅存子侄數人,又被殺死。因念此仇不共戴天,曾聚眾萬余以與日人為難。然仇者皆系日人,并未毒及清人。故日人雖目我為土匪,而清人則應目我為義民。況自臺灣歸日,大小官員內渡一空,無一人敢出首創義,惟我一介小民,猶能聚眾萬余,血戰百次,自謂無負于清。去年大勢既敗,逃竄至漳,猶是歸化清朝,愿為子民。漳州道、府既為清朝官員,理應保護清朝百姓,然今事已至此,空言無補!惟望開恩,將予杖斃。生為大清之民,死作大清之鬼,猶感大德!千萬勿交日人,死亦不能瞑目!
然而,漳州道、府仍然把簡大獅交予日人,押回淡水。
那是個冬盡春來的黃昏,倦鳥歸巢,幽幽淡水河宛如嗚咽。簡大獅已心死,容顏如槁木。船靠岸,他抬頭看了觀音山一眼,聽取永恒愛戀的淡水河送給他的挽歌。
三月二十二日,經臺北地方法院審理,簡大獅被判死刑。
三月二十九日,住臺北監獄受絞刑而死。
執刑時正是清晨日出時分,當簡大獅氣絕倒下,初春的朝露紛紛然墜落,以滋潤一名三十二歲血性男子之——
死不瞑目。
——寫于2001年9月11日
(選自《天涯海角》 / 臺灣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因篇幅所限,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