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璕
循例這則短評的開頭應當對送套八冊的“名家課堂”有一個基本的介紹。但考慮到它作為一個詩人三年全部勞作的成果,有什么比了解他這一行為背后的意圖更為基本的呢?而且,作為去年春夏間因在其主編的一套初中語文讀本中不選人文言,被責為“斬斷傳統血脈”,引發“八十年后文白論戰”的主角之一——是的,兩套叢書的主編都是詩人西渡——他對經典的認知和選擇,不也顯然是人們更關心的嗎?
我很晚才了解他這一浩繁工程。大約是論戰硝煙將散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正在編一套“經典”讀本。我本有些擔心他在那樣的輿情中能否挺住,這樣的“轉向”又幾乎使我懷疑他在準備退卻。我匆匆草出《對現代的防御》一文,提醒他在對“現代”多年的批判和自我批判之后,對“傳統”的歉疚心理正衍化為一種無批判的膜拜意識,隨后出國遠游。不曾想他卻早已入室操戈,把我輩對新詩深拒固閉的防御戰(所謂“新詩有自己的傳統”)推展為在舊詩國里酌裂土封疆!“詩經”以降的傳統詩,已幾乎盡人他勾畫的新詩版圖。
然而他卻不是在成全一部“中國詩史”。其中,被胡適稱為“白話文逐漸長成”標志的元曲不見蹤影,明清詩只有很少的存留,甚至,為人稱道的宋詞也倍遭他的掊擊。很明顯,他在使用一種新的標準。在這一標準中,是詩而不是史占據著核心的位置。所謂詞、曲作為宋、元文學代表一類的觀念,于他并無意義。并且,他也由此把新詩從“詩歌史”的線性時間繩索的捆綁中解放出來,使之在“詩歌史之前”的廣闊領域尋找自己的同志和敵手。
在收錄于叢書“新詩”卷中的《新詩到底是什么?》中,西渡對廢名有關新詩與傳統詩的論述深表贊許:
在“胡適之先生認為反動派的‘溫李(溫庭筠、李商隱)的詩”中,廢名卻看出了“我們今日新詩的趨勢”。雖然溫李也用“詩的文字”寫作,但他們真有“詩的內容”,因此“這一派的詩詞存在的根據正有我們今日白話新詩發展的根據了”。他認為,“在六朝文章里已有這一派的根苗,這一派的根苗又將在新詩里自由生長。”……廢名將此稱為新文學的“文藝復興”,“即是由個性的發展而自覺到傳統的自由”,把古今新的文學一條路溝通了,遠至周秦,近迄現代,本來可有一條自由的路。
事實上,西渡的自信與雄心也正建立在廢名有關新、舊詩歌性質區別的一個著名論斷上:新詩是“散文的文字,詩的內容”,而舊詩是“詩的文字,散文的內容”。西渡說,這不僅是漢語詩學中第一次有關詩歌和散文內容的區分,也是第一次對詩歌性質的根本規定。為此,他以驚人的耐心,對許多專業詩歌研究者也束手無策的《談新詩》一書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在他看來,廢名以“完全”、“實感”這些看似不無隨意的概念所標舉的“詩的內容”,不僅呈現了詩歌作為一個內在自足的特殊世界的獨立性、完整性以及“當下即成”的具體性、獨創性,尤其是詩人對自我意識的發現與自覺;而且也由此形成了與以“修辭化”、“意象化”為主要特征的“詩文字”裝點的“散文的內容”的基本區別:即它常常只是外在的、依附的和抽象的。在討論作為傳統詩歌核心的意象化時,西渡說:“意象可以說是一種‘形象化的概念。從方法上來說,它既不是寫實的,也不是表現的;從效果上來說,它既不是具體的,也不是抽象的。它以形象的面貌出現,但這個形象卻不表現實際的或想象的經驗,而有特定的內涵……是一種整體的、籠統的、公共的經驗。可見,廢名一再批評舊詩的‘抽象的調子,正有其方法的根源。”
更進一步說,正是上述意識決定了西渡在這套叢書中對中國傳統詩歌的選擇。其中,他對唐詩尤其是古詩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在談到秦至漢魏六朝一段的詩歌時,他說,那時“后世種種關于詩歌的‘規范還沒有形成,還沒有人為的障礙分割詩歌和生活的血肉聯系。詩仍是從人心自然流露出的……于是,有情人留下了他們的深情,有力者留下他們的氣概,哲人留下了他的智慧,俠士留下了他的壯烈……最完美地體現了一種原始而活躍的生命力,具有后世詩歌很難企及的直擊人心的力量。”因而,他說他愿意用后世所有的詩篇來換取其中的幾十篇杰作,實在不成,“只要《離騷》《九歌》《短歌行》《觀滄海》《停云》《桃花源詩并記》,也盡夠。”可以說,這一意識正是貫穿整套讀本的核心理念,成就了西渡對“經典”尤其是“詩歌經典”的重新界定,而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構成了一部個人的“詩史”。
不難想到,這“詩的內容”也正是他為新詩辯護的主要理由:如此,新詩則不僅可以與千古名篇并立而無愧,其在“體式”“語言”(“詩的文字”)上的弱點,也不足為病了。然而不然。在西渡看來,斤斤于字、句的賞玩和“意象化”寫法的不斷借尸還魂,恰是中國新詩迄今未能治愈的頑疾。因而,我們無法不看到其中所包含的對中國新詩傳統的自我批判。在他看來,廢名的貢獻也正在于,他對新、舊詩歌的性質所作的正確辨析,以及在此基礎上對舊詩傳統的重新審視,為解決新、舊詩歌的關系問題提供了新的方案:“這是從新詩創造的需要出發對舊詩傳統的重新解讀,同時也就為新詩確立了自身的傳統。這個被重新確立的傳統是從現在出發而指向未來的,因而也是一個充滿生機和成長的可能性的傳統。它與那些骸骨迷戀者的所謂傳統,有著根本的區別。”是的,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對“傳統從而也是對“現代”的解讀。在這里,沒有那種“體用一致”卻常常棄“體”就“用”的“辯證法”的存身之所。
然而,是什么促成了西渡的這一選擇?
廢名《談新詩》撰成于民族存亡的危急之秋(1935~1937),他對“我們今日的新詩反而無立足點”——既無以附于舊詩之末,又無以自立的狀況——也充滿了危懼。在西渡論詩的文字中,更無不彌散著這樣的意識。只是這危機的感覺,卻愈益加深,以致于他說,如果我們對這一狀況沒有充分的警覺,并把它轉化成自覺的知識,“則我們的新詩仍然要在黑暗中摸索”。我說這套讀本是他個人的“詩史”,但誰說它沒有某種更普遍的根由呢?任何對當代文化真實狀況有所了解的人,都不得不承認,由五四形成的現代傳統也無不處在相同的危機之中。對此,我們又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經典閱讀書系·名家課堂》,西渡編,中國計劃出版社2005年6月版,含《名家讀古詩》《名家讀唐詩》《名家讀唐宋詞》《名家讀宋元明清詩》《名家讀古文》(上、下)《名家讀新詩》《名家讀外國詩》等8冊,全套29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