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 民
河南有老城
河南有不少老城,但真正為外人熟知的卻不多。前幾年,江蘇美術出版社策劃出版了一套“老城市系列”,至今已面世十幾本,其間竟然沒有一個河南老城。不知是河南老城不招人喜愛,還是河南古都、名城太多,使人易生惶惑,無處下筆;總之這給讀者留下些遺憾,也使河南的文化人感到不安。
的確,古代河南城市輝煌的地位,是今天的中原無法比擬的。鄭州商都、新鄭黃帝故都、開封七朝古都、登封王城崗夏都、偃師尸鄉溝商都、禹州夏都、洛陽九朝古都、安陽殷都、許昌漢魏古都、西華女媧故都等,都向我們昭示了中原這塊沃土的歷史之久遠、文明之厚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陳橋驛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名城》中,收入河南名城最多,有四個:開封、洛陽、許昌和南陽。然而,在河南人眼中這是否嫌少呢?答案是肯定的。目前,幸好有《大河報》策劃創作、中州古籍出版社從2003年至今已推出4輯的《厚重河南》,用新聞的視角關注中原文化,把河南眾多老城的歷史風采源源不斷地展現至讀者面前。
在如今的現代或后現代的語境中,老的字眼大多不合時宜。而若真正走人中國,扎根民間,老的事物可就常常成了寶。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在創造和享受現代文明生活的同時,也注重文化尋根、民俗考察、節慶探源,河南老城也日益受到關注。文學評論家、原河南文學院院長孫蓀先生說:“近年到河南旅游觀光、文化尋根、朝圣拜祖的中外客人與日俱增。他們為何而來?正是因為我們不僅有豐富多樣的自然風光,更有古老中原得天獨厚的歷史文化資源。而這些正集中在鄭州、安陽、洛陽、開封、南陽等老城。僅僅是到3600年鄭州商都一段厚厚的城墻上走一走,到洛陽瞻仰一下龍門石窟瑰瑋慈祥無比的奉先寺大佛,到安陽琢磨一下甲骨文字的出土和產生,到開封徜徉清明上河園遙想東京時代的繁華,到南陽漢畫像博物館隨著飛天們做夢中飛翔……就會約略體悟到這些老城是何等的輝煌與豐厚,是多么的讓人留連忘返!”
老城的讀法
讀城,并非易事。城市為文明發展、分化的產物,其層次之駁雜,內容之繁豐,把握起來殊不易。并且,由于中國農業傳統影響的深遠,對于城市文明、工業文明的寫作尚欠積累。現在興起的旅游熱中的景觀介紹文字,大多為走馬觀花,浮光掠影,有的甚至給人以誤導。這一點,在趙毅衡所著《對岸的誘惑》中有所批評。因此,若要真正對城市有所感悟,不惟要行走其間,還應研讀其歷史和文化。
讀城可分為兩種,一是偏重分析型閱讀。如古人推崇《洛陽伽藍記》《東京夢華錄》《夢粱錄》等,讀來確實津津有味。“現代徐霞客”曹聚仁先生有《萬里行記》,史地結合,詩文相間,思古惜今,自然流暢,韻味無窮,惜限于戰時條件,讀城之計劃有參差,且文中缺圖。當今作者讀城深刻者,當屬廈門學者易中天先生,他把城市當成人來讀、來交,研磨其結構、魅力以及個性和風味形成的原因,給人以藝術的享受。易先生的《讀城記》不斷為人尋索和抄襲,一定程度上可看出其對城市研讀的功力。
可以看出,較為深厚的文史地功底,或者說學者型作家,是此類作品作者的特點。他們遵從了中國歷史地理學發展的一貫方法——左圖右史,繼承了中國文人的優良傳統——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因此,其作品在對人文地理學家所說的景觀文本考究的基礎上,都較注重城市文化與歷史的雙重觀照,從而使作品增添了諸多生命力。于是有晶位,成了諸多學者的最愛。
二是偏重情感型閱讀。前面提到的江蘇美術出版社的“老城市系列”當貼近此列。因為作者多為當世著名作家,所以作品中多優美的文筆,纏綿的思緒,自由的章節,多向的情感。手頭還有陳丹燕的《上海的風花雪月》、王旭峰的《走讀西湖——從湖西開始的風雅之行》等,大抵歸人此類。
當下,此類作品的寫作策劃性較強,作者往往以一個探尋者或懷舊者的姿態,徜徉于老城的歷史中。或尋訪散落在大街小巷中歷史遺跡,或回望不曾經歷過的舊日時光,或在名人故居遙想、揣度古人的人生往事,慨嘆無盡的世事滄桑,或透過近代的新風氣把握當代老城人的生活情趣和微妙心態。
這類作品多文學家所為,所以注重的多為人文地理學家所說的口傳文本和書寫文本,文筆優美,感情充沛,加上出版社提供的老照片,體現了一種商業性意識、小資情調和世俗文化的結合,作品可讀性較強。
兩種類型的閱讀雖各有側重,但都較為關注中國的獨特城市結構和個性,這是文化人對城市研究的獨特貢獻。其中,貫穿始終的則為對城市靈魂的關注:城市文化需要不斷得到保護和創造。著名作家龍應臺女士說得好:看一個城市有很多很多線索,其間應注重從政府到民間、從政治到文化的轉移。(見《臺北在發生中——從景觀看文化》)
走讀河南老城
在中原這片農業的沃土,有好多人正生活在城市,也有更多的人正準備進入城市,因此加深對城市的認知和了解,即使不能說是一項迫切的事情,至少也是一件必需的事情。而對于不準備進城,或一生永遠都不會在城里面生活的人們,多了解些城市的風物,也能更好的觀望兒孫離鄉的背影,惦記他們匆匆的行程。
目前,中原正面臨兩種轉型:從鄉村到城市的轉型,城市自身的轉型。現代化的劇烈轉型使許多人都不適應,農業意識和自然氣息濃重的中國人常以樸素、簡單的眼光看待城市。于是,城鄉之間的對立意識始終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個待解決的課題。如何使問題得以為公眾所知,并使他們的自我意識從自知走向他知,走向自覺和自制,既要考慮到現實的方案,更不能忽略歷史和文化的鉤沉。
“河南老城系列叢書”從探索中原城市精神著眼,試圖尋找人們進入城市的路徑,把握人們進入城市的心靈,回顧人們進城后的活動。于是,那城市的老街道、老車站、老景點、老學校、老店鋪、老照片、老故事等,就在作者的沿街穿巷、辛勤紀錄、深入回憶和思想反思后,歷歷呈現在我們面前。對于正著力打造中原城市群的建設者們,對于正因“禮失而求諸于野”的文化人,這些都是一種歷史的參照;對于那些在城市中忙碌的年輕人,讀一些關于老城的文字和圖片,是忙碌一天之后,復得返自然的好方法;而對于生活于城市多年的老年人來說,溫故似乎是自己回到青春或少年的好途徑。
近世以來,在游歷性文章中,南人居多,因其行動多,故眼界開闊,越發激發其游歷之志向和能力。“河南老城系列叢書”則是本地的文化人策劃的,作者也都是本地的知名作家和學者。
不同于江蘇美術出版社“老城市系列”整體的大氣宏闊、單冊的自由散淡,“河南老城系列叢書”整體性和聚焦性結合較緊密,為的是深刻挖掘中原這塊深厚地域的文化精神。后者較多的關注河南近百年來的發展——老城的現代轉型,從中可以尋找古老文明遺存的保護、興毀和挖掘,近現代文明的生長、歷練和反復。也難怪,河南古代曾經輝煌的城市發展雖需繼續彰顯,其近代以來的風雨飄搖、沉淪與夢想、滄桑與蛻變,更應是我們猜想、探究與回味的主要內容。
這里,每個城市都是老的,而且是有個性的。讓我們走近《老鄭州:商都遺夢》,商都和商城內涵的雙重演繹,火車拉動的急劇變奏,二·七精神的光芒照耀,顯露了老鄭州的動感和跳躍。看到《老開封:汴梁舊事》封面,你立刻會想到開封黃土般的氣質。這“七朝古都”的政治經濟地位現在雖已江河日下,但其具有濃郁韻味的文化,淳厚的市民氣息,熱烈的特色小吃,仍然是中原老城中最亮麗的風景。南陽素被人贊為“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那里獨山之玉,享譽天下,于是,溫潤如玉的質地是《老南陽:舊事蒼茫》給人的第一印象。總之,“這些‘老場面的再現,都在訴說著各地永恒的真理,暗示者今天生活的方向”。
老的照片是有模糊的,記憶也是有誤差的。但比起大多數旅游書來,這些模糊和誤差讓我們容忍。
前途漫漫,老城何往?
讀城給人的感覺是多種多樣的。巴西作家貝蒂·米蘭的《風情萬種是巴黎》,其間城里漫游,移步換景,到處風情萬千,如同一桌豐盛的宴席,歷久不散;著名學者、詩人葉維廉先生新作《幽悠細味普羅斯旺》,像一首愛的贊歌,如詩如畫,任自然與人文交融,給人至美的享受……然而這些畢竟是他鄉的游走,異域的風情!
對于真正的旅行者來說,行走于河南老城中,感情其實常常是復雜的。你可以從古詩中陶冶浪漫,你也可以從滄桑中學會從容面對現實,你也可能從無助中生發出后現代的感慨。聽聽《老開封》作者張鴻聲教授的心聲:“尋找(老城)的過程一直很痛苦。我曾無目的地游走于古風猶存的開封小巷,希望它曾給我的溫暖仍然能夠直抵我內心的深處……我想,或許有一天,生活與摩天大樓水泥方格子中的我們所有的人,都會碰到這種痛苦:我們曾經日夜廝守的那個精神家園,我們民族,或者一座城市的集體記憶,想要找回,已經不容易了。”
筆者曾一頁一頁地翻看河南老城,一字一句的編輯河南老城,也一步一步行走過幾個河南老城,許多次回味中原大地曾經的輝煌,更多的是感慨河南近現代發展中太多的滄桑和迷茫。一個問題也一直在心中駐留:河南老城,將向何處去?
的確,放在更大的城市空間來看,河南老城目前在尷尬中,在矛盾中。老城缺城,與北京、西安相較,傳統之味淡薄,甚至索然寡味;老城少市,與廣州、上海相比,現代之感貧乏,依然為鄉土中國;老城也缺自然風光,僅此一項,亦不能與杭州、南京相提并論。老傳統的遺失,現代性的缺位,自然景觀的稀少,是河南老城命運中的不和諧變奏,顯示了它們的尷尬和矛盾。于是,河南老城也越來越沒有個性。
河南老城也在思索、盤算中。老城一方面在大肆蓋樓,大量搬家,使人越來越對它陌生,另一方面老城也在不斷仿古,經濟效益考慮在前頭,意義卻不多。學者唐曉峰說:“幾十年來,中國城市的屬性一直模糊不清,或抓革命,或促生產,或開市場。這些都與紀念性無關。”缺少了紀念,老城怎么能叫“老城”呢?鄭州還在拼命地花高價請專家,論證3600年前的商都的存在,同時在不斷地建設新的商城,雄心勃勃地開發鄭東新區,實現著區域大都市的夢想,擺出一副贏家通吃的樣子;開封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就開始論證其定位,議論其發展,提出“開封為何不開‘封”的深刻問題,卻始終在旅游城市和工業城市間徘徊……“景觀變為金錢的寵物,旁邊依然有小姐的笑聲。”(唐曉峰語)河南老城模糊了其本來的面貌。
是的,在慢慢摸索。由于對城市文化和內涵認識的缺乏,老城新的成長常常讓人捉摸不透,從而在漸漸失去其獨特的歷史文化內涵,模糊了其本來的面貌。鄭州剛剛躋身于中國八大古都之列,可是它的古都氣象何處尋?難道靠“鄭州鄭州,天天挖溝”來支撐這巨大的文化命題嗎?開封,這一河南最具市民氣息和最有文化味的老城,背著經濟發展落后的沉重包袱,難道僅靠人造的清明上河圖來完成這新的城建使命嗎……這些曾經的中心城市,在被邊緣化的今天,實質上在完成一種脫胎換骨的蛻變和革新過程,然而它們完成得怎么樣了?讓人滿意嗎?
不!它們要么驕傲自大,在吹噓自己的業績如何輝煌,在拼命花錢買自己的歷史光榮(需要這樣做嗎?),要么自怨自艾,慨嘆生不逢時,這種落后的自大和自卑意識,纏繞著人的心靈,淹沒了許多人踏踏實實的文化思考,阻礙了兢兢業業的城市建設。
既是老城,就要有傳統,就要有區別于新城的內容。文化人似乎對老城最為敏感。記者王軍在著名的《城記》一書中,把北京老城的建設寫得危機四伏,因古都文化的受損和丟失而痛心疾首。似乎越來越多的人都意識到了老城的重要性,筆者一位同學的博土后論文是關于古城墻的,而另一位在香港大學的同學博士論文是研究城市的歷史功能變遷的。老城畢竟是連接中國農業文明和現代工業文明、城市文明的重要橋梁啊!
許多人關注城市發展的情懷,也使城市的發展變得復雜起來。在經歷過政治和市場的無數次欺凌后,文化正在從老城打開,一步一步走向民眾。這抓住了文明發展的核心與前沿。城市的發展是一種矛盾,城市的內涵豐富但不斷裂變和成長。走近城市,回望鄉村,獨特的感受,而這恰恰就是中原老城的特色。同時,城鄉都在變化,人們越來越無法把它們截然分開。于是,老城就是老城,這兒有城的燈,也有村的樹。這兒應尊重文化,尊重古人,不能隨意涂抹和修改歷史。正像北京的一位中學生所說:一頁一頁疊加才是歷史;一頁替代一頁,得到的只是灰色的現實。有誰愿意生活在被人任意土改的城市中呢?老城,真的就像一本塵封已久的書,一旦打開,它就不能再合上;一旦破損,修復不易。
老城,是書亦是人,它有性靈,它會說話。人們善待它,它也會給人以諸多溫情和機遇的。“城市是一門科學,它像人體一樣有經絡、脈搏、肌理,如果你不科學地對待它,它會生病的。”(梁思民語)
然而,老城的確在不斷地變老。老的本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位置擺放的問題。既然老城把自己放在“老城”的行列,就應該能長期保持和維護自己的特色,并且能印證自己的標榜,說明自己的來源。
實用之后復歸平靜和自然。這兒有建筑,有人,還應有詩,有畫,有自己獨特的性格。如此,這本“打開的書”才好看。這是筆者自己對河南老城走讀后的期盼。
(“河南老城系列叢書”已出書目:趙富海:《老鄭州:商都遺夢》,屈春山、張鴻聲:《老開封:汴梁舊事》,殷德杰:《老南陽:舊事蒼茫》,每冊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