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峰
作為中國近現代杰出的啟蒙思想家和自由知識分子的殷海光,以邏輯為其致力于啟蒙工作的思想利器。因為,他堅信邏輯可以啟迪人們的心智,幫助人類辨別是非,掃除思想的迷霧。然而受啟蒙思想家的使命驅使,價值理性(自由、民主)優先的原則決定著他并不在乎,自己能否在純粹邏輯理論(尤其是其形式系統)的構造上有所突破。于是,才有殷海光的師兄王浩先生的說法:“殷君對邏輯格格不入,但是喜歡宣傳邏輯。”(王浩:《從金岳霖先生想到的一些事》,載《金岳霖的回憶與回憶金岳霖》,第162頁。)那么,為什么他會喜歡“宣傳邏輯”呢?其實,就殷海光而言,他與邏輯的緣分可謂“源遠流長”,早在他上高中二年級的一個寒冷冬天,他就以驚人的毅力和過人的才氣翻譯了《邏輯基本》一書,并在那個時期以邏輯為緣,與身在北京的——中國現代哲學家和邏輯學家金岳霖教授,建立了師生之誼。由于金先生的提攜與勉勵,他自此才與邏輯結下了不解之緣。
盡管殷海光先生一生對純粹邏輯沒有什么原創性的貢獻,但他竭力把提倡和宣傳西方邏輯,當成終生致力的啟蒙工作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這些工作,不僅影響了許多青年學子,而且還影響他那個時代的人。無論是陳鼓應、林毓生、林正宏、劉福增、成中英、黃展驥還是李敖、張尚德……都無不受到殷先生對邏輯的極力而又熱忱的宣傳之鼓動。據陳鼓應先生的回憶:“有一次有個同學問殷先生:‘上帝不是萬能的?他兩手一攤,反問說:‘上帝!上帝在哪里?請出來給我瞧瞧。接著說:‘如果上帝是萬能的,那么他不能造一塊他自己都推不動的大石頭,如果上帝不能造這樣一塊這樣的石頭,那么他就不是萬能的;如果能造這樣的一塊這樣的石頭,而他又推不動,那么他就不是萬能的。‘那時的殷先生是個十足的邏輯經驗者,任何精神生命和心靈活動他都要訴諸于經驗的驗證。他的言詞,富有挑激性,有如劈佛像烤火取暖的丹霞禪宗師。”(載《春蠶吐絲》,第308- 309頁)很明顯,殷海光倚重于邏輯學的論證力量與邏輯經驗論的實證性,展示了科學與理性的啟蒙效應。他說:“科學最基本之處有而且只有經驗與邏輯,有而且只有經驗與邏輯,我們才能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合于世界真相的判斷才是正確的判斷。所以,我們要能判別是非,有而且只有以經驗與邏輯為根據。”(殷海光著:《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288頁。以下出自本書的引文只注頁碼)
正由于殷海光先生對構成科學之基本的邏輯與經驗的無比重視,所以他才全力致力于邏輯學的普及與倡導,他也像他的導師金岳霖先生寫出《形式邏輯簡明讀本》一樣,也寫出了《邏輯新引》這一通俗的邏輯讀物。《邏輯新引》作為一本用對話體寫成的通俗邏輯著作,是殷先生多年從事邏輯教學與研究經驗的結晶。它最早于1956年7月由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后曾幾次再版。上海三聯書店在中國大陸首版的“殷海光作品系列”則將《邏輯新引》與他的另一部作品《怎樣辨別是非》合編為《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在筆者看來,這本書的出版有以下幾個鮮明的特色:
第一,通俗性。殷海光在這本書的主要面向是,著力于邏輯學的通俗化的普及工作,以使人們對邏輯這門枯燥無味的學問,能夠在情趣清新的例證中有所理解。或者說,他為了解決初學邏輯者苦于邏輯枯燥無味和不得門徑,投入了極大的精力。其良苦的用心是希望“讀者在比較省力的條件之下訓練嚴格的推論力,甚至于達到森嚴的邏輯宮殿”(《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前語)。的確,以此良苦的用心寫出的《新引》,才真正做到了重視實用和邏輯訓練;對每一命題每一推理之對錯,均有例證。真正做到了深入淺出,而逐步引導讀者進人純正的邏輯思維之門。
第二,創新性。照作者的說法,他的《邏輯新引》的寫作有以下幾個面向:“一、著重應用方面;二著重純邏輯的訓練;三、介紹新的說法;四,修正傳統邏輯的錯誤;五、在必要時,提出作者的貢獻。”這就是《邏輯新引》之“新”之所在。不僅如此,在筆者看來,《邏輯新引》之“新”還在于,它獨創性地以對話體裁寫成了這本引導初學者步人邏輯之門的新作。具體說來,《邏輯新引》以吳教授與學生周文璞、王蘊理之間的對話,來談論西方邏輯的基本內容,這些內容包括“邏輯的用處”、“真假與對錯”、“推論”、“選取推論”、“條件推論”、“二難式”、“位換”(亦即換位)和“換質”(法)、“對待關系”(對當關系)、“三段論”、“變式”(即三段論的各種格與式)、“關系”(即關系命題)、“思想三律”、“語意界說”、“分類與歸類”、“詭論”、“科學方法”與“種種謬誤”等等。
第三,現代性。《邏輯新引》以傳統邏輯為主體,但也兼顧了現代邏輯并強調了現代邏輯的作用。具體說來,它不僅介紹了現代形式理解之最新的演進與脈絡 (從羅素、維特根斯坦、哥德爾、塔爾斯基到蒯因,從邏輯學在語法學、語義學領域的延伸到邏輯哲學等等),而且也一再強調了普及和推廣現代邏輯對于訓練人們“健全的推理能力和解析能力”的價值。他指出:“符號邏輯中的推論方式是人類長期努力而得到的運算方式。這種方式,雖非完全夠用的方式,但為比較可靠的方式。如果我們舍此方式而不顧,思意如天馬行空,如楊花亂舞,固可得詩情畫意,但思想的效準又在何處安頓呢?”(第224頁)殷海光認為,唯有在中國大力普及和發展現代邏輯,才能使人們追求它所謂“沒有顏色的”,即“沒有情緒、意欲、個人成分、地域特點……攙雜其間”,從而“有普遍效準”的嚴格知識,從而把人們的認識能力從泛道德主義、泛情緒主義、泛權威主義及崇古主義的高壓下解放出來,促進真正的科學態度與科學精神的昌明。于是,現代邏輯不僅成為了殷先生學術研究中“證明、厘清、解析”之基本工具而且也同時成為了他“跟反理性主義、蒙昧思想、獨斷教條作毫無保留奮戰”的利器。不僅如此,他在多種領域所取得的豐厚研究成果,均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嚴格的現代邏輯訓練所鍛造的理性化思想風格。(張建軍:《簡論殷海光的邏輯觀》,載《殷海光學術思想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0、91頁)
第四,科學性。該書透過邏輯的形式性及其普遍有效性來突顯邏輯學的科學性。關于邏輯的形式性,它認為“制定普遍的語法結構,以及推論程序和真假之規定,是邏輯的任務。”(第223頁)因此邏輯不涉及其形式的具體內容,因為“邏輯的推論所涉及不是經驗語句之真假問題,而是決定哪些規律可以保證推論有效的問題。”(《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第23頁)關于邏輯學的科學性,該書認為,構成科學的基本要素是邏輯與經驗。經驗固然重要,但邏輯也同樣是科學精神的體現。且相對于經驗而言,邏輯有自己的特點,因為經驗固然可以有助于學習,但卻窒礙邏輯推論。我們不僅不應求助于經驗,而且應須盡可能地將經驗撇開。有高度抽象思考能力訓練的數學家或邏輯學無不如此。(第23頁)再者,邏輯的科學性乃通過邏輯的理論體現出來,邏輯的力量乃通過推理顯示出來,因為推理具有保真性:“從來不能夠從錯的推論得到對的結論。這也就是邏輯的力量之一。(第28頁)當然邏輯學的科學還表現在它可以辨別是非,至于邏輯學為什么可以辨別是非?該書的回答是,邏輯可以使我們的思想工具日趨完備和鋒利。我們的思想工具日趨完備和鋒利,我們的批評努力就越強。這樣一來,我們也許就不易被一切似是而非的推理所迷誤。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到處充滿著似事而非的推理,而且是時時不斷地發生的。(《第225頁)
第五,實用性。依據邏輯學與科學思維、科學方法之間的關系,該書突出了邏輯學對于提高和培養普通思維和科學思維水準的作用。《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的下篇——《怎樣辨別是非》就包括“種種謬誤”、“了解科學”、“科學與語言”、“科學與假設”、“比擬”、三種形定方式、穆勒方法等內容。表面上二者為獨立的兩篇。其實《邏輯學新引》與《怎樣辨別是非》有順理成章的內在關聯的。因為,前者以介紹傳統邏輯為主體,兼顧現代邏輯;后者主要以討論邏輯的功能(邏輯是科學的方法,是科學的工具)。該書認為,普通人當然應當學習普通思維、科學思維、辨別是非的基本方法。“我們普通言談辯論或研究學問,其正確的目標,無非在求真。然而,很少人先花幾年功夫,將邏輯訓練好,再去談話、寫文章、研究學問的,而多半是走一步,探一步的……許多人不一定研習邏輯,但探出真理,不過,無論如何總沒有用邏輯之效率高,尤其想搞理論時,總沒有借用邏輯來得有把握。”殷先生認為,即使是不研學邏輯而可同樣探得真理的話,但無論如何,這樣做總還是沒有借用邏輯來得有把握。所以要想造就深高,最好先學學邏輯。 (第207頁)
再者,“邏輯訓練,除了積極方面可能助長我們的推論能力以外,在消極方面可以多少防止錯誤的推論,而且直接或間接可以幫助我們免除種種常見的謬誤。 (第208頁)
第六,社會性。該書突出的特色在于,它突顯了邏輯學的社會功能。
作為啟蒙思想家的殷海光,以其深刻的思想、敏銳的頭腦,犀利激情的文筆,致力于對專制極權的批判和自由民主的傳播,邏輯學自然成為了他致力于反抗專制統治、追求民主自由和致力思想啟蒙工作的利器。他說:“邏輯可以使我們的思想工具日趨完備和鋒利。我們的思想工具日趨完備和鋒利,我們的批評能力就可加強。這樣一來,我們也許就不易被一切似是而非的推理,而且是時時不斷地發生的。”(第225頁)南京大學哲學系張建軍教授說,殷海光是系統闡述演繹邏輯的社會功能的第一人。因為,他關于“演繹乃天下之公器”,使任何理性的人都會把演繹邏輯作為“跟反理性主義、蒙昧主義、偏狹思想、獨斷論教條作毫無保留的奮戰”之利器,可以使人深刻地感受到邏輯之于“德先生”的不可替代的價值。
相比于“五四之父”一輩(如胡適),自稱“五四之子”的殷海光先生,作為一位邏輯學者,又是一位自由民主的追求者,邏輯學和邏輯分析方法促使著他提倡和注重純理的知識,同時又幫助著他對自由、民主和科學的性質、目的和功能作純理的了解。于是,邏輯與邏輯分析法,成為了“五四精神”的理性基石。或者說,邏輯及其所體現和代表的邏輯理性,對于“五四”精神的確立是不可或缺的。這便是此書所承載的最大的社會價值。
所以,在筆者看來,盡管該書首版已近半個世紀,但歷久彌新,歷史證明,它是中國本土最好的、也是最有社會價值的邏輯通俗人門著作。
(《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殷海光著,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7月版, 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