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貴

唐順宗永貞元年(805年),發生了一件轟動朝野的事,朝廷一下貶逐了一群有名的大臣,這就是歷史上“二王八司馬”事件。八司馬中有一位就是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是唐代著名大儒,他在哲學和文學上都有許多建樹,史稱他才高學深,“名蓋一時”(《新唐書》本傳)。但觀其一生,卻令人嘆息其時運不濟,半生悲苦。宗元家世顯赫,祖上為河東望族,七世祖曾為拓跋魏侍中,左仆射。他成名很早,13歲知名于時,17歲到到京師謀求仕進,21歲進士及第。接下來更是一路春風得意:25歲考上“博學宏詞科”,26歲為“集賢殿正字”,28歲授“校書郎”,后調“藍田尉”,31歲升“監察御史”。后來柳宗元又深受身居要津的王叔文、韋執誼等人的賞識,成為其心腹密友,并在永貞元年提升為“禮部員外郎”,那一年他才33歲,“且將大進用”,仕途看起來是一片光明。可是,就在這一年,厄運悄然降臨。唐順宗永貞元年,隨著“二王”改革失敗,參與其事的柳宗元深受牽連,被貶到湖南永州做司馬,從此跌入了凄苦的深淵。
柳宗元的后半生是在放逐中度過的。自永貞元年被貶始,直到元和十四年(819年)病逝于柳州,他一直未脫謫籍,處于被流放的罪囚狀態。其間又分兩個階段,他先是被貶到永州(永貞元年至唐憲宗元和十年),后又被謫放到廣西柳州(元和十年至元和十四年),前后被流放了14年。
長年的放逐,使柳宗元的身心俱損。永州和柳州,當時被稱為蠻荒瘴癘之地。那里濕氣大,宗元所見,“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興”(《柳宗元集》,下同)。從小生長于北方的柳宗元,非常不適應南方潮濕的環境,得了嚴重的腳氣病,后來惡化到“行則膝顫,坐則髀痹”,人也落魄得形容不整,塵垢滿面,“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出身名門的柳宗元,弄得如此困窘,令人心酸。
在流放中,柳宗元“憂恐悲傷”,“中心悃郁結”,精神上遭受著更為殘酷的折磨。一遭放逐,他就倍感世態炎涼。當年身居要位、名聲大振時,“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可一旦廢為“囚籍”,世人紛紛避而遠之,用柳宗元的話說就是“交游解散,羞與為戚,生平鄉慕,毀書滅跡”,曾有五年里,“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撫今追昔,宗元痛感世風之勢利:“吾在京都時,好以文寵后輩,后輩由吾文知名者,亦為不少焉。自遭斥禁錮,益為輕薄小兒嘩囂,群朋增飾無狀,當途人率謂仆垢重厚,舉將去而遠之。”
勢利已令宗元寒心,而小人落井下石,更令柳宗元膽寒。上文中的“益為輕薄小兒嘩囂,群朋增飾無狀”,就揭露了這種陰暗的陷害。最初柳宗元是被貶到邵州的,后朝中有人揭發對他的處罰太輕了,于是將已上路的柳宗元再貶至更遠的永州。處于禁錮中的柳宗元,飽受勢利小人的欺負,當時“罵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無謫”,這一切令柳宗元“摧心傷骨,若受鋒刃”,其內心的痛楚,實難為外人道。
令柳宗元心憂的還有其文化身份的日漸淡漠。原因是他“居蠻夷中久……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北還無望,長期謫居于此,漸趨同化于夷俗,進而蠻夷化了。這對于以傳承孔孟道統為己任的柳宗元來說,又是何等的心焦!

為脫去“囚籍”,復為“士列”,柳宗元也做了很多努力。他曾先后向十數位身居要職的故舊寫信求助,請求他們同情他身處蠻夷,難以娶妻生子,面臨香火欲絕的困境;同情他多年未回鄉省親掃墓,同情他故鄉還有數頃薄田需要照看,還有三千冊賜書需要保管。他也一再表白,自己年屆不惑,來日無多,已不再心寄仕進,“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只愿耕田耘麻,過自食其力的老農生活。此外,他還不時送自己的文章請他們指正,求他們賞識。從《柳宗元集》可見,他曾向李中函送文43篇,送荊南節度使趙宗儒雜文10篇,送江陵尹嚴綬雜文7篇,送廣州刺史鄭雜文36篇。柳宗元是當時公認的文章大家,他送文求正,非在技藝切磋,實是一種示好和求情,希望得到他們的同情與支持。這類送禮以文的“文媚”背后,蘊含了幾多無奈的辛酸。
盡管柳宗元寫信、送文,低眉求援,但卻毫無結果,沒有人愿施以援手,“宗元于蕭翰林、許京兆、楊京兆諸人,雖致書累累數千言,亦終不能少為之助”!面對這一結果,想柳宗元心中是非常悲苦和悲涼的。
故舊不助,柳宗元還寄希望于時勢的變化所帶來的機遇。元和元年,唐順宗登基繼位,是年大赦天下。柳宗元本以為或有僥幸,但命運沒有眷顧他。元和四年,吐突承璀討平契丹部族的叛亂,柳宗元想“承大慶后,必有殊澤”,自己或許沾光被赦免,但結果并未能分享“天澤余潤”。元和五年十月,唐憲宗詔告天下,來年正月十六日東郊藉田。柳宗元聞知后,很是興奮,因為“舉數十年之墜典,必有大恩澤”,“吾之昧昧之罪,亦將有時而明也”。孰料同年十一月又詔罷來年之藉田了,宗元的希望又一次落空。元和十年,在放逐11年之后,柳宗元列召進京。不過這一次不僅未能去“謫籍”,反而被貶到更遠的柳州,真是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同在罪籍的好友劉禹錫(字夢得),被貶至連州。兩人分手時,柳宗元贈詩感懷:“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重別夢得》)
可惜皇恩不許歸田去,至死,柳宗元都未能脫“罪籍”。元和十四年,在被放逐了14年之后,宗元病死于柳州,年僅47歲。病重時,宗元遺書劉禹錫:“我不幸以謫死,以遺草累故人。”柳宗元留下了許多未刊的文稿,還有年幼的遺孤以及一貧如洗的家境。幸賴劉禹錫的擔當,他的遺稿得以編輯問世,幼子得以撫養;又多虧友人裴行立的資助,他的靈柩得以還葬故里。
一代英才赍志而沒,后人深為之惋惜。張敦頤在其所著《柳先生歷官紀》中說:“嗚呼,先生文章氣焰,所以自期待者,豈一刺史而止哉,惜乎坐廢而遂不行于世。”《新唐書》本傳也深為痛惜:“彼若不縛匪人,自勵材猷,不失為名卿大夫,惜哉!”
更令人扼腕的是,其超邁過人的“材猷”,竟成為其人生悲劇的一大宿因。柳宗元博學精深,“議論證據古今,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坐人”。時人雖深為嘆服,但猜忌之心橫生,以至他落難后,雖四處求援,但少有人為他鳴不平,原因就是“眾畏其才高,懲艾復進,故無用力者”。周思兼《八司馬論》也持此論:“宗元于蕭翰林、許京兆、楊京兆諸人,雖致書累累數千言,亦終不能少為之助。蓋疑之者盈朝廷,而一人之力無所容其間……八司馬之黨,惟程異之才為下,而元和之末猶得以自進于朝廷者,忌之者寡也。”木秀于林,風必折之,宗元其驗矣。宗元半生困厄,真是時代的悲劇。
(作者:江蘇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