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嬌
摘要:懿翎的長篇小說《把綿羊和山羊分開》用狂歡化的形式展現了文革中一群被流放到偏僻小縣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從中折射出那個時代的荒謬性。在荒謬面前,無論是躲避它,還是一味在這泥淖中苦苦掙扎,都只會加劇人生的悲劇性,只有直面荒謬,并敢于用樂觀的態度嘲弄它,用頑強的意志同它相抗爭,才能真正戰勝它。
關鍵詞:狂歡化;荒謬;西西弗式的抗爭
中圖分類號:1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5)06—0051—03
十年浩劫,給中國留下的不僅是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的局面,更有無數顆傷痕累累、飽受磨難的心靈。文革后,文壇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傷痕文學、知青文學的浪潮,這些作品大多以沉痛的筆調來敘述那段苦難的歷史。懿翎的長篇小說《把綿羊和山羊分開》則能另辟蹊徑,以狂歡化的情節和語言來表現人物內心的痛苦焦灼,用喜劇性的形式來反映了一群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從中折射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這一書名源于《新約·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當耶穌隨天使來到萬民面前時,他要把他們分開,就像牧羊人把綿羊和山羊分開一樣,他把綿羊(好人)置于右邊,山羊(壞人)置于左邊。右邊的人將受到天父的祝福而永生,左邊的人則會遭受煉獄的折磨。小說以此為書名,富有其象征意義。然而,小說的特別之處不在于它把“綿羊”(好人)和“山羊”(壞人)分開,而在于它濾去了歷史的塵埃,撇去了苦難場景的正面鋪排,別開生面地用狂歡化的語言重敘這段歲月里的苦難人生,生動有力地闡釋了荒謬哲學的要義。
“荒謬”通常被用來指示不合情理、不合邏輯、不可理喻和悖謬。法國哲學家加繆則認為,荒謬指現代人普遍面臨的基本生存處境:現代人被拋在這種處境中無處可逃,他唯一可做的只是如何面對荒謬并在荒謬中生存下去。
在“文革”這場史無前例的人為大災難中,無數中國人無比狂熱無比虔誠地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整人運動”中,整人者趾高氣揚“豪情”萬丈,被整者唯唯諾諾服服帖帖,沒有人敢于質疑“革命”的動機及其正義性。希望、理想、倫理、道德、親情、愛情……幾乎所有人性中美好的東西都被以“革命”的名義掃蕩一空。“革命”的信念越執著,人性就泯滅得越徹底。在這樣一個黑白顛倒的年月里,知識分子首當其沖就成為“革命”的對象、“革命”的靶子。小說中,喜城中學的教師們大多是背著黑鍋流放到這里的高級知識分子,長期的生活遭遇已把他們磨練得棱角全無,宛若一群溫順的綿羊。小說沒有極力渲染他們所處的環境有多么惡劣,也不見被關進牛棚、剃陰陽頭、挨批斗這些慘烈場景,但周圍似乎總有一只看不見的手,隨心所欲地擺弄他們的命運,時時處處都讓人感覺到一陣陣絕望的窒息。受到現實環境的極度擠壓而又無處可逃,這群知識分子內心世界的豐富與現實環境的荒漠之間產生了嚴重沖突。人與不合理、無人性的世界之間的不協調,就構成了荒謬。
在人與其所處環境的荒謬聯系中,生活的常態和人正常的邏輯思維都受到了嚴重的扭曲。因此,作者采用狂歡化的形式來表現這種異化了的社會生活。原蘇聯哲學家巴赫金在研究歐洲的狂歡節文化時認為人們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特別是在階級社會生活中,過著兩種生活——一種是日常的生活,一種是狂歡式的生活。在日常的等級制中,人們過的是充滿痛苦和恐懼的生活;而在狂歡節上,人們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等級、權力和禁令,擺脫了等級制度帶來的虔誠、嚴肅和恐懼,過著“狂歡式的生活”,這種生活,“是脫離了常軌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翻了個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狂歡式的世界感受滲透到文學作品當中,就成了狂歡化。小說作者借用了“狂歡化”的敘事方式,文中高雅與粗俗、抽象與感性、詩歌與民間俚語時而碰撞、時而又扭結在一起,使整部小說語言顯得汪洋恣肆,酣暢淋漓。“狂歡化”的語言和情節生動傳神地表現了喜城中學的師生們在荒謬中尋求突圍的種種嘗試。
荒謬的理想
理想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依托,美好的理想往往不僅能促進個人的進步,而且推動社會的發展,歷史的前進。但在妖孽橫行的年月,知識分子避而不看現實的苦難,只一心追求理想不但不可能實現,反而會因人與其所處環境之間的極大反差而構成荒謬。
江遠瀾原來是山西大學數學系副教授,為人孤傲冷漠,平生只愛數學和大米,對同事愛理不理,對政治不聞不問,人稱“阿爾巴尼亞”或“莫名其妙”。事實上,細細品讀小說,我們會發現,在江遠瀾的身上,不乏童真、情趣、熱情、善良的因素。由此不難推想,江遠瀾也曾是個熱血青年,對未來對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幸福的向往。然而,生活卻欺騙了他,讓他背井離鄉,流離失所,以至他做夢還夢見自己在不停地走啊走,就“好像猶太人,一生總是無休止地遷徙”。于是只好發出這樣的感嘆:“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的日子很正常,我與你能奈何誰?”抱著“獨善其身”的想法,江遠瀾躲進了數學象牙塔,成了傳說中放個屁都想測量出半徑,擤把鼻涕都想發成電的“數癡”、“算呆”。
江遠瀾為自己創造出了一個和諧安寧的天地,數學王國成了他躲避現實苦難的庇護所。然而,這個比現實更高、更美、更完善的世界并非牢不可破。江遠瀾在癡迷于數學之時,現實卻有如陰魂不散的幽靈,不時伸出邪惡的手,牽絆住他追求理想的腳步:他被迫每天晚上參加政治學習;不得不帶領學生進行名目繁多的勞動;由于方向明這個無恥小人的誣陷,他還遭受了牢獄之災……不僅如此,由于拒絕吃大米以外的糧食,江遠瀾時常餓得頭昏眼花,直至形銷骨瘦,有如又高又直的絞架一般。女學生小侉子的出現,更使得江遠瀾魂不守舍。環境的擠壓、饑餓的困擾、異性的吸引,使江遠瀾的身心都無法忠誠于對理想的追求。于是他摔圍巾,索要賠償費,要求給小侉子補課……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要擺脫現實的羈絆,擺脫小侉子的影子,重新構筑起對數學的執著信念。然而,人與其生活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注定了他的理想難以企及。小說寫小侉子在路上遇見江遠瀾時,看到了一只獨角山羊在前邊引領著江遠瀾,走到半路,山羊被一只母綿羊勾引,撇下他,同母綿羊一起消失了,剩下江遠瀾如迷途的羔羊。尼采認為科學精神實質上是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它避而不看人生的悲劇面目,其惡性發展的后果,便是現代人喪失人生根基、靈魂空虛,無家可歸。小說中江遠瀾具有“純粹”和超脫意味的數學的專注,恰好表現了對現實生活的逃避和誤讀。因此作者安排善良可愛、古伶精怪的小侉子把江遠瀾拉回到充滿了愛恨、矛盾、苦難的現實之中,使得江遠瀾“思想不斷跳著舞,癡戀地撲向新的艷影,想去擁抱她們,然后又驚恐萬狀地突然甩開她們”。江遠瀾在數學和愛情之間不停地搖擺、掙扎,直至協調、妥協,實際上是知識分子在追求理想人生狀態時卻又受現實羈絆,求而不得的一種曲折反映。作者通過江遠瀾的奮斗及挫折告訴讀者:在那樣一個知識成為惡行,良知成為奢侈,尊嚴遭到踐踏,人的基本生存都的不到保障的年月里,知識
分子避而不看人生的苦難,一心尋求“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是不可能實現的。其理想哪怕再美好,也只能是荒謬的理想。
荒謬的愛情
由于現實環境的極度惡劣,理想變得遙不可及。一些弱小的女性知識分子轉而尋求愛的歸宿。瞿曇海倫和石磊磊也是背著黑鍋來到喜城中學的外鄉人。自身的遭遇使她們在現實生活中如履薄冰,只好到“愛”的“夢境”中尋求安慰。愛情給她們展開了美麗的幻影,讓她們用飛蛾撲火的姿態英勇無畏地焚燒自己。愛情的美好和環境的惡劣兩者之間的不協調,也產生了荒謬感。
瞿曇海倫在故事開始時,因人工流產鬧得全鎮皆知。之后受了什么遭遇,作者并沒有清楚交待,但從后來江遠瀾所謂的“強奸案”鬧劇中小侉子被密如雨點般的土塊、泥團、爛菜葉子、瓜皮、臭西紅柿還有墨汁和羊糞蛋襲擊,被連綿不斷的尖銳兇狠的詛咒聲轟炸的場景可以想象出瞿曇海倫的遭遇肯定有過之而無不及。追求美好的愛情是人的天性,可現實世界容不得海倫和男友的真摯愛戀,于是這對戀人只好用死亡來抗爭,到另一個世界尋找理想的生活。他們用生命刻下了幾個大字:“還情感以清名,給世人以教誨”,以此喚起人們對美好愛情的理解和同情。
石磊磊是一個才貌俱佳的出色女性,處在青春剛剛綻放的美好年華,卻流落窮鄉僻壤,這巨大的反差已是人生的極大悲哀。可環境的惡劣、精神生活的空虛,都沒有壓垮她,與莊稼重在患難中建立起來的感情沖淡了她的苦痛,讓她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生命的可貴。可就是這樣與世無爭的女孩,厄運也不放過她,她最終還是成了任人宰殺的無辜羔羊,臨死前“她的神情卻有如上墳祭祀的羊,豁出去了的寧靜”。美麗純真的愛情如同海市蜃樓般轉瞬即逝,生存下去已沒有任何理由,活得太累的累累(石磊磊的乳名)只好用死亡來結束愛情的悲劇。
瞿曇海倫同其男友以及石磊磊都試圖以付出生命的代價去喚起人們對愛的尊重,但在動亂的年代里,由于受畸形的生活空間的不斷擠壓,大部分人頭腦中已容不下純真美好的東西,這就注定了幾個年輕人殉道式的死亡換不回人們對真摯愛情的理解和尊重。荒謬“就產生于這種人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對抗”。這兩位女子的愛情悲劇表明:在絕大多數人的人性已被異化的社會環境里,純真美好的愛情被棄之如敝屣,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人們也不可能自由幸福地吸吮愛情的甘露。
荒謬的掙扎
“文革”中,正常的社會秩序被顛覆了,日常連續的行為中斷了,人們在非人性的現實面前普遍產生不適感。知識分子由于命途多舛,這種不適感表現得更為突出,于是,他們只好在泥淖中進行苦苦掙扎。這種無望的掙扎和冷漠的社會環境之間的不協調,也表現出荒謬感來。
韋荷馬來喜城中學之前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教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形而上,是活在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的理想戰士,在形而下,是政治關系學的犧牲品”。喜城中學的賈校長也曾說過:“知識分子是‘君加‘羊,是‘群,不過是一群羊而已”。在動蕩的年代里,誰來攆羊,誰來捉羊,誰來放羊,誰來宰羊,這群知識分子都沒有精力去思考,更沒有能力去解決這個問題。他們注定只能是一群忠厚老實、溫順馴良、逆來順受、任人宰割的綿羊。盡管抱著要“學習羊,在哪兒都能找到它要吃的青草”的想法,命運的無常仍讓韋荷馬心中充滿了絕望。
可不管處境多么艱難,韋荷馬都堅持聽廣播,讓絕望不絕。他妻子看到丈夫那么痛苦,總想把無線電關掉,可他堅決不讓步,他要聽,聽得夜里連覺都不睡,因為他固執地自負地認為:他能聽到這些報導,無疑是在用另一種特殊的形式分擔整個民族的痛苦與悲哀。韋荷馬用以保護自己的“武器”亦別具一格;他四處宣揚自己的老婆是無比兇悍的潑婦,給自己戴上了一副極度“懼內”的假面具。直到江遠瀾發現他們夫妻恩愛異常,他才道出心聲:“文革七八年,連豬都懂得轉移階級斗爭大方向,倘若我不聲稱內人把我整得苦不堪言,我也會像瞿曇海倫、石磊磊一樣死得只剩下骨頭棒子了”。韋荷馬既要以折磨自己的方式分擔整個民族的痛苦和悲哀,又要以侮辱自己和愛人的形式保全性命;既要使自己獲得形而上的慰藉,又要使自己隨時應對種種因“懼內”而引起的嘲弄。他把這樣的掙扎,當成了對不合理社會環境的抗爭。他的“抗爭”,讓人想起了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對假想敵所發起的一次次可笑的進攻。然而,韋荷馬絕不是堂吉訶德那樣的糊涂蟲,而是一個極為清醒而富正義感的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只有這種荒謬的掙扎,才能使人在那個瘋狂的年月里存活。作者用這樣的掙扎直指當時社會環境的極度荒謬,使人強烈地感受到了小說人物內心分裂的痛苦。
西西弗式的抗爭
加繆認為,面對荒謬和不適感,人不應該以遁世的態度逃離生活,而應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那樣,在反抗中實現自我價值,從而獲得幸福感。
小侉子是小說最著力描寫的女主人公,整部作品“狂歡化”的風格就集中表現在她身上。小說一開始,這個小知青便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出場:小侉子帶上裝了她在村里養的十七只母雞一只公雞的一個大攬筐和一件行李,坐著半腚腚的牛車,到喜城中學讀書來了。接著是十八只雞“勝利大逃亡”,小侉子在后邊狂撲亂逮的壯觀場面,熱鬧得讓人忍俊不禁。晚上看電影,“節奏比羊拉屎還要稀松”,里邊的朝鮮姑娘“瘦的懶得形容,胖的像布袋裝冬瓜”。這種奇妙的情節安排和睿智而詼諧的“空山瘋語”在小說中可順手拈來,給整部小說穿上了一件美輪美奐的外衣。
然而,在小侉子的狂歡外表下,卻隱藏著比別人更深的苦楚。兩個哥哥誤食了有劇毒的馬桑果去世,父母認定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她要求插隊,自食其力。為了忘卻失去親人的痛苦,也為了責罰自己,她主動地并且很快地與貧困的山村生活融為一體。被支書“抓”到喜城中學讀書后,她幾次搶著搬運去世老師的尸體;拿著自己的床單跳到腌菜池里去撈蛆;剛動完手術還沒痊愈就要求去給羊瘟肆虐的地方給羊斷尾;去大泉山勞動,“日復一日,我苦受苦掙,苦腰苦膝,苦臂苦力,賭氣般地從早到晚打著夯”,直到累倒累垮。小侉子近乎自虐般的勞動讓人想起了西西弗的神話。由于不可抗拒的命運,西西弗必須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西西弗就在這永不停息的努力中,掌握了自己的命運,獲得永恒的勝利感和幸福感。在痛苦面前,小侉子也沒有選擇逃避,而是一次次地重復著瘋狂的勞動,在勞動中不斷磨練自己的意志,最終生機勃勃地活下來,走進新時代,然后上大學,結婚生子。
小說中最令人難忘的是小侉子救回聲稱“強奸”了她的江遠瀾后,受盡了鎮上人的羞辱和毆打。等人群散盡,小侉子躲到了城墻邊,“瞧瞧自己,臟得臭得比叫化子、比在泥雨中掙扎的綿羊還嚇人”,但此時她卻“從城墻看到了幾乎覺察不到的歡樂,即當變故帶來的痛苦太深時,自己就要把所有的痛苦稱其為‘感受。她想既然是感受,還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既然是感受,再難再苦不也是感受嗎,感受是不能隨心所欲的”,于是唱起歌來。在痛不欲生的境況中,小侉子還敢于用樂觀的態度去嘲弄殘酷現實,與痛苦相嬉戲相抗爭,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在這樣的嬉戲抗爭中,人的本質力量得到了確證和肯定。通過閱讀文本,讀者也體會到了強大生命力敢與痛苦和災難相抗衡的勝利感。
總之,《把綿羊和山羊分開》是作者對“文革”這段歷史的回顧和反思,也是對我們民族未來的展望。從小說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我們整個民族生生不息、生機勃勃的創造力量!它激勵我們勇敢地去克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讓我們也學會用審美的人生態度對待生活!
編輯/張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