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陶淵明人格的雙重性

倪美玲

摘要：在陶淵明的精神世界里，存在著對立統一的兩種人格，理想人格和現實人格。由于主體精神的介入，陶淵明以田園境界的創造和固窮守節的信念實現了理想人格對現實人格的突破和超越，表現了中國中世紀知識分子對生命意義的一次追尋。

關鍵詞：陶淵明；理想人格；現實人格；超越

中圖分類號：1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5)06—0054—02

陶淵明的思想，是古典文學研究的熱點問題之一。從蕭統的“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到蘇軾“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再到魯迅先生“陶淵明正因為并非‘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無論是“語時事”同“論懷抱”的分離，還是“欲仕則仕”同“欲隱則隱”的并存，還是并非“渾身靜穆”的復雜，都是陶淵明人格結構層次中不同層面的顯現。心理學上的人格指個體在遺傳因素的基礎上，通過與后天環境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相對穩定和較為獨特的心理行為模式。陶淵明的人格，是理想和現實的交織。理想人格是指個體所追求的理想目標和最高人生境界。陶淵明的理想人格，是指他對建功立業的執著，對自在灑脫的人生境界的追求。現實人格是指詩人追求個性獨立，保持個人在現實的沖擊中的完整的生命存在價值，陶淵明在現實中對建功立業的放棄和歸隱后對田園的頌歌是其現實人格的表現。陶淵明的思想，無論是理想人格和現實人格的對立統一，還是理想人格對現實人格的超越，無不經歷了一個思考選擇修正的艱難過程。

一、“真我”世界的理想人格

陶淵明的理想人格是在家族功勛和儒家思想的熏陶下形成的。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曾是東晉的開國元勛，在當時甚為顯赫。但到陶淵明這一代，已陷入早孤貧病的境地。先輩的勛業和由盛而衰的家世對陶淵明有不可磨滅的影響。陶淵明從小學習儒家六經，建功立業實現人生價值成為他的宿愿。同時陶淵明又追求思想和個性的獨立，追求“任真”的人生境界。所以，追求建功立業，追求“真”的人生境界成為陶淵明理想人格的兩個方面。

(一)對建功立業的執著追求陶淵明從小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使他及早獲得了人世情懷，立下了“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和“大濟于蒼生”的壯志。詩人常追述先輩的勛業來勉兒亦以自勉。為追求人生的“猛志”，他先后作過江州祭酒、彭澤令等官職。但這一類官職與陶淵明的理想相去甚遠，同時備受行役之苦。終因與時不謀，質性耿介剛強，宦海艱險而放棄，無奈地告別官場，從此將生活的重心定位于田園。但是，詩人并沒有因歸返田園而“靜穆”下來，他依然留心政治，關心社會現實，即便在晚年艱難的躬耕生活中，他也難以忘懷于世事，我們從其《詠荊軻》、《擬古》、《讀<山海經)》等詩作中，仍可看到詩人“猛志固常在”。可見，詩人一生對建功立業有著執著的追求，這是其理想人格的第一層面。

(二)對“真”的人生境界的向往陶淵明一生都在要求真實地表現自己的個性，完善自己的人格，并以此作為對人生境界的最高追求。陶淵明出仕的目的是實現建功立業的理想，但這種理想在“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他的氣質個性不堪市朝的浮競喧囂和官場的傾軋。其人生理想與個性氣質產生沖突，使他的靈魂無論是仕還是隱都不得安寧。這其實是陶淵明“真”的一種表現。陶淵明的“任真”是指他脫落了一切功利、聲名、計較、俗欲后所表現出的一種無目的無利念的灑脫，也就是其生命超然無累的自得與自適。為了追求生命的自得與自適，他選擇了躬耕作為生存的方式，有滋有味地操起了儒家所鄙棄的稼穡之事，并以此為樂。正因為詩人對“真”的人格境界的追求，才使詩人在艱難困苦的農耕生活中感受到農耕的樂趣，感受到田園的美好，保持一種真我的狀態。

二、處于具體生存狀態下的現實人格

理想人格是詩人一生的追求，是他想要達到的美好境界，可是現實中的詩人，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無不經受著磨難和困苦。陶淵明積極人世的情懷和對真世道的渴求，對理想境界的向往在現實面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現實中的詩人在出仕與人仕的矛盾痛苦與歸隱后的失志和悲憫中欲罷不能，這是陶淵明處于現實生活中的現實人格。

(一)入仕與出仕的矛盾陶淵明生活的晉宋之際，政治風云萬變，戰禍頻繁，民不聊生。陶淵明懷抱著大濟蒼生的理想先后出仕為江州祭酒、桓玄僚佐、劉裕參軍、建威將軍參軍和彭澤令。但每一次出仕，都使他更進一步看清污濁官場的黑暗現實，體悟到在那樣的現實中是不可能實現自己的理想的，因此一次次地辭官歸隱。但田園的美景，只能安撫內心的痛苦，難以消解人生的偉大抱負。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思之后，詩人對無所事事的賦閑和壯志未酬感到十分慚愧，理想的火焰又燃燒起來。他又一次次地為實現理想再上仕途。但就在這出仕與歸隱的反復中，詩人的內心充滿著矛盾，仕則有違“質性自然”，況也難望有成；隱卻有負先師先祖的遺訓遺德，平生素志也將化為泡影。面對官場的黑暗，他無比厭惡，既無扭轉乾坤的神力，又不愿同流合污。官場的身不由己和詩人“任真”性情一次次發生了沖突。終于在四十一歲那年，做了八十三天彭澤縣令的他拂袖而去，為他的仕履生涯劃上了句號。在陶淵明的仕宦生涯中，“真”與“偽”的矛盾始終纏繞著他，理想在現實面前受到了嚴重阻礙。

(二)歸隱后的失志和悲憫幾年的仕宦生活，終于使詩人覺悟到仕途是“塵網”，是“樊籠”，于是，他無奈地放棄了對建功立業的追求，以歸隱田園來保持“真我”，完善自己的人格。所以，歸隱田園也是陶淵明理想的選擇，是其“縱心獨往”“任懷得意”人生態度的體現。但歸隱后孤獨貧困如影隨形，擺脫不得，使他對這一理想產生懷疑和失望。《歸去來兮辭》洋溢著詩人進入預想生活境界時那詩情畫意般的美感，然而作于同時的《雜詩》則展現了詩人更為現實的另一面：人生無常，盛年難再，有志未騁；拙于謀生，慨嘆貧苦。歸田后，官俸已斷，躬耕便成為維持家計的唯一現實的選擇。但在躬耕的實踐中，家境每況愈下，以至于“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詩人從容歸田原本就是建立于躬耕自資的信念上，所以，當躬耕無法保障基本的生存時，心態上的從容灑脫便常常被優生之嗟所代替。《飲酒》二十首詩序云：“余雜居寡歡……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飲獨盡。”詩人孑然一身，借酒澆愁，以壓住心頭的悲苦孤憤。事實上，陶淵明畢其一生都無法掙脫生死的苦痛和貧窮的困擾。其臨終絕筆《自祭文》看似通達，但未了一句“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十分清楚地表明，在詩人的心中，生的艱辛和痛苦，縱然是死亦不能了結的。這是詩人理想人格和現實人格的矛盾與沖突。

三、理想人格對現實人格的超越

陶淵明的理想人格表現為對建功立業的執著追求和對任真灑落的人生境界的追求，可他的現實人格卻是對理想的放棄及歸隱后的孤獨失志和悲憫苦澀。面對這種對立，他

并非處于無力狀態，為了爭得精神生活的自由，實現自我人格的完整統一，陶淵明表現了強大的理性超越力量，實現了理想人格對現實人格的超越。其力量來自兩方面：一是詩人在艱難的現實中，通過心理和藝術的調整，用優美的文筆創造了一個引人向往的田園世界，以寄托他的理想。這是他精神跋涉的綠洲，是他理想人格的最高體現。二是陶淵明以豐富的想象在歷史長河中尋找一個守節固窮的群體，用他們的信念來實現對孤獨凄涼貧困境況的超越。

(一)田園境界的創造陶淵明田園境界的創造，是他理想人格對現實人格的一個突破和超越。超越艱難時世和現實困境是陶淵明人生追求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現實迫使他放棄了他平生素志，但是他以歸隱田園來寄托他的理想，求得精神和思想的自由。歸隱后，詩人能夠更好地和自然融為一體，保持真我的本性。東晉王朝始終偏而未安，從王敦亂起到劉裕篡奪止，于軍閥勢力輪番混戰中茍延殘喘。處在這種現實中的詩人本來是難以平靜地、超然事外地去欣賞和提煉生活中的美，但陶淵明卻發現并創造出了田園的美，寫出了一首首純凈動人的田園頌歌。面對艱難時世，詩人飄逸于云端之上，“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愛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堰蓬廬。”。《歸田園居》、《歸去來兮辭》、《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和郭主簿》等，皆為充滿詩情畫意的田園生活的展現。特別是《桃花源記》描繪了一個烏托邦式的桃花源社會，為后代文人塑造了一個安貧樂道的精神家園，也為自己在現實的孤獨失志中尋找一片精神跋涉的綠洲。陶淵明正是通過理想化詩意化方式，達到對苦難時世和現實孤獨失志的超越。

(二)固窮守節的信念陶淵明下決心躬耕隴畝，但在躬耕實踐中，貧窮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時常受饑餒之苦。理想的光環被現實的烏云覆蓋時，他便轉為對內心的理想境界的憧憬與追求。他欽佩儒家人物顏回、原憲、子思等具有君子固窮、安貧樂道的高尚人格。其次對于道家人物榮啟期、黔婁等亦視為自己理想人格的楷模。在他思想深處形成了儒道兼蓄的人格特征。陶淵明既繼承君子固窮傳統，又發揚道家隨遇而安的精神。對安貧樂道的發展，是陶淵明個體心理層次在現實對理想的沖擊之時所做出的最大限度的修正。陶淵明坦言憂貧，為擺脫貧的困擾，他毫不猶豫地操持起為孔儒所鄙棄的稼穡之事，希望通過自己的躬耕實踐努力探尋擺脫窮困的人生之路。躬耕自資作為對“道”的一種承擔已超出了普通勞動的單純意義，成為陶淵明的生活支柱和精神寄托。陶淵明也正是憑此達到對現實貧窮困苦的超越。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陶淵明把追求人世作為理想目標，把追求“任真灑脫”作為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而關注個體存在意義的心理決定了他無論出仕與歸隱，都擺脫不了人生孤獨失志的困境。然而，也正是現實中的孤獨失志使陶淵明從歷史長河中尋找到一個守節固窮的群體歸宿，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園。在這一詩意化的精神家園里，理想完成了對現實的超越，主體理性力量的介入完成了對田園境界的創造，使處于現實生存狀態的陶淵明于孤獨貧困中，固守自我精神的完整，實現理想人格與現實人格的統一。

編輯/張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