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的礦難

蕭　征

爆竹仍然響著，美麗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雞年大吉和恭喜發財，還在拜親訪友的人們嘴 上流行，畢竟還是大年初六，濃濃的喜慶仍縈繞著這片廣袤的國土。可是，遼寧孫家灣特大 礦難的發生提醒我們，在歡喜祥和流光溢彩之外，還有另一個低沉黯啞的中國的存在。

2月14日下午3點零5分，礦難發生那一刻——將來的歷史會怎樣記述呢?那一天，不僅是正 月初六還是情人節，在每一座大中城市里，街道繁華熙攘，商場和酒店賓客盈門，生意興隆 ，一對又一對情侶在購買鮮花和巧克力，尾隨西方強大的工商勢力而來的這個節日，已經比 許多華夏傳統節日更有感召力。與此同時，幾百名工人卻忙碌在阜新孫家灣礦200多米深的 地下，已經開采多年的礦井，不僅隨時有透水、坍塌之險，還有瓦斯。沒有誰比這些礦工更 知道井下采煤的艱危，沒有誰比他們更懂得這是在“賭命”，可是，為了供養年邁的父母， 為了能讓孩子上得起學，他們只能在這黑暗的井下挖煤。突然，礦震發生了，隨后，瓦斯爆 炸，在與兇險和莫測命運的賭博中，礦工們輸了。而當孫家灣礦沉浸在哀痛、恐怖、搶救和 忙亂之中，當井下礦工的父老妻兒顫抖和哭泣著趕往礦山時，無數俊男靚女在酒店和家中點 燃和紅蠟燭，端起了酒杯，在這個來自異邦卻又屬于他們的節日里，他們依偎著，擁吻著。 在上海外灘，望江閣餐廳以21400元拍賣的豪華情人節晚餐，早被搶訂一空，情侶們在黃浦 江綺麗的風光中互訂終身；北京的一些情侶，則駕車跑去懷北滑雪場，那里有雪地篝火、煙 花表演和燭光晚餐，商家還將送上各式各樣的禮品。

從阜新到北京，從孫家灣到外灘，這個正在激變和動蕩的國度所呈現出的差異，不同地域 在同一時刻截然相反的情狀及強烈對比，讓人震驚乃至心怵。它們比任何社會學理論和調查 數據都更能證明，中國被分成了兩個世界，甚至多個世界，我們的社會已在斷裂。在大都市 和中心城市，有憑借政治權力參與資源和市場利潤分配的一些人，他們權重位高，占盡先機 ，指點江山；與前者相勾連，使用金錢收買權力然后換回更多金錢的，是眼下被稱為“老總 ”、“老板”的人，他們現在渴望“由富到貴”了；跨國公司這些年魚貫而入，許多受過高 等教育特別是有留學經歷的男女踴躍效命，是為白領，他們年薪多在50萬元以上，早就有了 自己的汽車，甚至有專門辦給他們看的雜志；稍差一些的，例擠進黨政部門，是為公務員， 工資雖然不高，但社會地位很高，制度的保證，使他們病老有依，前途可期；等而下之的， 是所謂事業單位的從業人員，其中醫生、教師還屬于近些年政策調整的受益者，在國家對社 會財富重新分配的過程中，他們沾光不少。十多年來，不幸被時代飛速開進的列車甩下來的 ，利益受到最大損害的群體，是產業工人和農民。在至今仍為勞動密集型的企業中，大量工 人每月收入不足千元，卻緊張而又忙碌。即使這樣，他們也應該慶幸，因為相較下崗失業者 來說，他們畢竟還有工作。而在廣大的鄉村，人們仍在重復著幾千年來的農耕勞作，“臉朝 黃土背朝天”，終年辛苦，卻收入微薄，所以，青壯年勞力大多涌向城市打工，去干最臟最 累最危險的活。而在此次孫家灣礦難中遇難的礦工里面，據報道，就有幾十名這樣來自農村 的民工。

近年來，頻頻發生的礦難，不斷見諸報端。從山西、陜西到江西，從黑龍江、遼寧到河南 、湖南，凡有煤的地方都曾傳出兇訊。原因何在?據稱，煤炭行業近年來才擺脫了長期虧損 的局面，鋼鐵、電力、房產、水泥的齊頭并進，對煤炭提出了極大的需求，雖然目前煤價已 比兩年前大幅上揚，但由于眾多發員企業今明兩年投產，鋼鐵、化工等用煤行業也高熱不退 ，因而，預測今年煤炭價格仍為漲勢。如此旺盛的市場，是煤炭行業多年來求之不得的，作 用于礦煤生產，便是各地礦業集團對產量指標的一再抬升，便是對許多已臨近枯竭的礦源的 最后開采，便是承包礦井的礦主對工人的緊張驅使和壓榨。我們看到，還是大年初六，工人 們就下井了。而實際情形要嚴重得多，據《第一財經日報》報道，承包孫家灣礦的溫州礦主 為了不耽誤生產，規定從2月1日到2月23日期間，只在大年三十(8日)放一天假。為了防止礦 工在春節期間回家，規定從每人工資里面扣留400元作為押金，如果在這期間不請假，過完 節后每人發給100元獎金。如果請假，一天扣除100元錢，直到400元扣完為止。

這家報紙還指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許多礦工是與礦主簽下了“生死合同”的。請看記者 的報道：“在溫州第二井巷工程公司與孫家灣礦工簽訂的用工協議中，對有關死亡處理的條 款有如下注明：一次性給付礦工2萬元整，不再負責其他善后事項。用工協議還規定，如果 礦工在井下作業時發生事故而喪失部分勞動力，將得到一次補償金4000元，完全喪失勞動力 則一次性補償6000元，此后承包公司不再與礦工有任何關系。”感謝前方記者的努力，我們 終于驗證了以前多次耳聞的事實的存在，筆者建議中國歷史博物館，立即派人趕赴孫家灣煤 礦，搜集并收藏這些“生死合同”，它們將為后人留下一份21世紀初中國經濟增長方式的真 實說明，它們將證明中國資本在積累、擴張過程中的貪婪、殘忍和血腥，絲毫不讓當年遭馬 克思痛斥的英國資本。讓我們仔細看看吧，一邊是深埋井下且處在瓦斯包圍中的煤，一邊是 向礦業集團交了費用因而成了這些煤的主人的礦主，一邊是除了力氣別無所長卻又必須掙錢 養家的工人，的確，沒有誰逼著這些工人非要和礦主簽“生死狀”不可，可這些工人除了下 井挖煤，到哪里去掙這每月一千多元錢呢?嚴重過剩的勞力，使工人在與礦主的談判中處于 弱勢，為攫取最大限度的利潤，礦主在壓低和縮減安全生產成本的同時，還在“生死合同” 條款上反復權衡，目的是減輕自己在一旦出事后的損失。然后，他們拿著這一紙合同在礦工 面前招搖，四顧茫然走投無路的工人，雖然看穿了礦主的把戲，卻無奈地在合同上按下手印 。就憑著這違反法律有悖道德泯滅良知的合同，礦主獲得了蔑視、甚至無視礦工生命的特權 ，這些資本饕餮，就是這樣靠喝工人的血催肥自己的；也就憑這一紙約定，礦工將自己賤賣 給了礦主，把性命交給了黑的礦井，把自己押上了命運的賭臺，讓生死懸于那脆弱的一 線。

筆者以為還必須指出一個事實，去年11月28日陜西陳家山礦難和此次孫家灣礦難，都發生 在冬季，絕非偶然。它們源于高速擴張的城市對能源的吞食，源于城市供暖系統對煤炭的急 切渴求。每年臨近供暖時節，各個城市最關注的便是暖氣的能否按時供應及溫度指數，每位 市民和所有單位的目光，一起聚焦到勢力供暖公司身上，報紙和電視不厭其詳地報道有關情 況，由此形成了一種強大的輿論壓力，以致如果暖氣供應失常，不僅供暖公司要受責難，市 政府也難辭其咎，人們會質問政府部門為何辦事拖拉，為何督促不力。當然，市民渴望暖氣 供應正常并沒有錯，且先期交納了年年看漲的取暖費，問題是，在政府部門的督催下，在這 么多家供暖公司對煤的急切需求下，許多礦業集團為追求短期超額利潤，更加不注意井下安 全設備的維修和購置，更加忽略對安全生產程序的執行，更加輕視對礦工人身的保護，而且 在應付上級部門的安全生產檢查時，似乎還有了理由。至于那些承包礦井的礦主，就更不會 錯過這個可以大賺一筆的時機，他們會想出種種招數，逼迫工人加班加點，踐踏礦工的生命 權、健康權和人格尊嚴，讓工人在險情叢生、安全系數極低的礦井下，超負荷超能力生產。

即使我們再遲鈍，即使經濟學的“代價論”和“轉型的過渡”等言辭的迷惑力再大，我們 也應該看到了，那一座又一座霓虹閃爍、珠光寶氣的城市，地建立在工人階級的貧困和血汗 上的，我們的住房在寒冬中仍然保有的溫暖、舒適，是無數民工夫奈地從事艱險、屈辱的勞 作的結果。每一位生活在城市、住在帶有暖氣的房屋中的人，不要以為自己與孫家灣礦難沒 有關系，不要以為自己每年交了取暖費，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帶血的煤”燒出的溫暖， 我們每個人都對那一場又一場的礦難負有責任。

當然，這種“普遍而平庸的罪”，只是構成了礦難的一種背景，我們不能被這種駁雜、龐 大的背景擾亂了視線，而看不清礦難的真正元兇。礦難的罪魁禍首，是那些不關心工人死活 只關注煤炭產量的官僚，是那些貪圖私利任意驅使礦工的礦主，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握有礦 煤最終處置權的官僚與承包礦井的礦主是同盟關系。官僚“設和且”，商人聞腥而至；官僚 “尋租”，商人見機行事，重金奉上，遂成礦主。本文已經引述過了，承包孫家灣礦出事礦 井的，正是來自浙江溫州的一些富商。就是這些官僚和富商，組成了社會中與弱勢群體類銳 對立的一極，這些人的尊貴、豪奢、仕途順達、財運亨通，直接來自對于工人的壓榨、奴役 、剝削，直接來自將礦工逼向死亡和毀滅以后的剩余價值——這就是我們面對的殘酷現實。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北方寒潮來襲，風雪彌漫，我的心情也如天氣一樣的壓抑。遙望東北 ，想著正沉浸在哀痛和忙亂之中的孫家灣礦，我仿佛看見，那些失去了兒子和父母在流淚， 那些沒有了父親的孩子在哭泣，那些成了寡婦的女人在寒風中顫抖和絕望。我羞慚得很，一 介文人，生存猶難，沒有辦法減輕他們的痛苦，更沒有力量驅除這個世界上的不公。我只有 寫下這篇文章，來祭悼他們的親人，分擔他們的不幸，或許，也是為了減輕自己良心上的罪 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