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輝
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這是張愛玲最愛用的詞匯,它給人一種凄美、一種回味、一種啟發,—種優雅。如她自己所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她的充滿傳奇的一生,就和她作品中的意象一樣,霏霏冷雨、滿月的清輝、咿咿呀呀的胡琴,拉過來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
是什么成就了她非凡的個性,讓一個女人的一生與快樂無緣,拒絕喧嘩,獨亨寂寞。她二十歲出頭便像一顆慧星閃爍在上海的夜空,她的才華也在閃閃發光,只可惜,當時的上海,是黎明前的黑暗,這個享樂的城市,文學出現了畸形的繁榮,張愛玲的橫空出世,使進步文人感到驚喜,也使背景有些不干凈的報章雜志,賣力的為她鼓掌拉場子,其興趣不在文學而在給自己撐門面。當時的進步文人鄭振鐸正節衣縮食奮力搶救祖國典籍,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曾托正在編輯《萬象》雜志的柯靈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并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酬,等河清海晏后再印行。當時開明的編輯負責人是葉圣陶,其下有夏尊、王統照等一批文化名人??蚂`曾有一信婉勸張愛玲,說以她的才華,不愁見知于世,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于求成。張愛玲的回信極坦率:“出名要早呀!來的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彼脽岽蜩F,把這份成功的喜悅推上快樂的峰顛。高傲的個性躍上眉稍,那是無需掩飾的喜悅和一份特立獨行的執著。那是張愛玲的上海。
出身貴族的她,那份高貴早以滲入骨髓,盡管榮華已成昨日黃花,但顯赫的祖上和家庭的熏陶像她童年揮之不去的氣息,無處不在。封建遺少的父親給她的是缺少溫暖的家。這個家沉舊、酸腐。感性早慧的她,覺得這個家連整個空氣都是懶洋洋灰撲撲的。父母的不和,母親遠走英法,父親吸食鴉片討小妾,在繚繞的鴉片煙霧里,連沉年的家俱和青花瓷上的仕女都罩在霧里,看不出亮色來。家整個是一杯下午的陳茶,在一種淡而無味的感覺里,有一種沉下去的昏睡的慵懶。在這種生活里,小小的她就有了苦悶,就有飛出去的夢想,她常憑窗而望,有一種女孩固有的臆想:“中學畢業后要到英國去讀大學,周游世界,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無疑是既浪漫而又實際,既遠大又具體,從中可看出她性格既平實又峻峭。這倒讓我想起張愛玲喜歡的英國女作家維吉妮亞——伍爾芙在《自己的房間》里說過的一句話:“女人若想從事寫作的話,一定要有私房錢以及自己的房間。”實際上,她說的這句話不限于女作家,它適合每個女人。每一個要想為自己而活的女人,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應有自己相對獨立的空間。無疑張愛玲做到了,她是當時不多的女作家中靠稿費養活自己的人,過的富足而驕傲。
張愛玲像所有女孩一樣,對美麗而時髦的母親是仰慕的。小愛玲在母親試新衣時,仰頭細瞧,一臉羨慕的憨態,簡直有些等不及長大,隨口喊出:“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以消化的東西?!闭f這話的張愛玲又是一個純粹的女孩,有天性自然的流露。
八歲那年,母親從法國歸來,父親表示痛改前非,遣走姨太,戒斷鴉片,父母重歸于好。這段時間里,母親的西式教養給了小愛玲很大的熏陶。“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籍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笨上В@段快樂的日子很短暫,成為張愛玲童年生活的一段美好回憶。父母再度失和,協議離婚后,母親再度出洋。生活又跌落從前,那是灰色的、壓抑的童年。
張愛玲是聰慧的,家庭的背景又催她早熟,使她過早地洞悉事態的炎涼,那埋在心底的渴望便像青禾一樣拔節、抽穗。讀書,是她唯一的選擇,她深知這一點。中學畢業后,她參加了倫敦大學在上海的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倫敦大學。無奈,因歐洲戰事影響,未能成行,改入香港大學讀書。在那里她是最優秀的學生,但也只讀了三年書,又因香港淪陷回到上海。
這時的張愛玲處在雙十年華,思想和藝術都已成熟了,她的經歷和文學天賦使她拿起了筆,營造著她的藝術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她是上帝,她是女巫,她如椽之筆像一條魔棒,把男女眾生呼來喚去,描繪的分毫畢現。她把人的精明和狡黠,人性深處最隱蔽的灰色亮在陽光里,使人看到了背后的影子。她的作品散發著獨特的藝術魅力,一發而不可收,迅速紅遍了上海灘。
這是張愛玲生命中一段飛揚的日子,隨心一起飛揚的,就是她的奇裝異服。張愛玲喜歡自己買綢料,自己設計,找人縫制,這樣可以最大程度的隨心所欲。一襲旗袍不算希奇,而那旗袍外面罩的一件齊膝的夾襖,則是張愛玲的新裁:夾襖是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的綢子,用特別寬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頭——大概是如意??梢韵胂?,張愛玲的這身裝束,是一張年輕的臉,走著老祖母的方步,那份自信也來得有些滑稽。但她是張愛玲呀,為什么不可以這樣呢?
在張愛玲飛揚的時候,可以說她遭遇了胡蘭成,這段經歷足可以和她的不幸童年一起,成為她生命中的兩種基色,甚或比她的童年更影響了她的以后人生之路。紙上談兵的張愛玲在愛情上還是一張白紙,面對情場老手和精于世故的胡蘭成,她身陷其中,智商變的很低。沒有了世俗的一切計較,只求和這個人地老天荒。日本的投降,使他們整天談詩論文的生活到此結束,胡蘭成開始了逃命的日子,張愛玲則一邊苦等一邊供濟錢財,好讓逃難的他不至于活得太艱難。如果胡蘭成真對張愛玲有情,至少在他逃命的日子里,他不該沾花惹草,應結記著婚姻里還有一份責任??伤麤]有,他依然追蝶逐鳳。這場婚姻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已有家室的胡蘭成投入的是花言巧語,而張愛玲投入的是全身心,有物質也有精神。一個是巧取,一個是奉獻,一個要愛情,一個肉體和精神都要。愛情的花孤獨地開放了,因為根基浮淺又缺乏營養,很快便枯萎了。
是否張愛玲生命中該遭此一劫?她的創作也跌入低谷。
一九五0年,張愛玲參加了上海市第一屆文代會,那時她三十剛出頭,一襲素雅的旗袍,外罩一件奶白色絨線小褂,坐在后排,有一種絢爛之極后的滄桑感。她是夏衍邀請的,他是張愛玲的讀者之一,抗戰勝利后由重慶回到上海,又是解放后上海文藝界的一號人物。他是愛才的,他曾排眾議,想讓張愛玲搞編劇。當然這一切張愛玲無從知曉,她已離開了上海到了香港。
張愛玲當時的心態是可以理解的,環顧左右,她有點格格不入,她天性的敏感使她有所預感,除了離去,她沒有更好的選擇。為了這次逃走,她可能是有無數次的難眠之夜,也設計了無數次的方案,她終于為這次逃走選擇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她在香港中斷的學業。于是她給香港大學去了一封信,問是否能繼續她的學業,回信說可以。她的出走仿佛是自少女時離家的又一次冒險。一九五二年,她坐火車從上海到廣州,又從廣州乘火車經深圳到香港,在羅湖橋檢查時她曾戰戰兢兢,護照上用的是筆名,檢查人員并沒有為難她,她很順利地通過了,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后來在《浮花浪蕊》中寫主人公洛貞從羅湖橋出境摻入了她真實的心理體驗:——(洛貞)跑累了也便坐下來,在樹蔭下休息,眺望來路微笑,滿耳蟬聲,十分興奮喜悅。是呀!當她的腳踩在香港的紅土地上,她的那份懼怕才隨風散失了。
當夏衍聽說張愛玲出走香港后,除了惋惜,卻不置一詞。
現在看來,張愛玲的出走是不幸中之萬幸,她的家世,她的短暫的婚姻,哪一條都能使她在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遭劫。
——九五五年的秋天,張愛玲到了美國,離上海是越來越遠了,從此開始了她的漂泊的一生。她曾經的上海,她生長的童年,她的青春飛揚的日子,她的痛苦和迷惘,都將封存在她的記憶里,只能在異國的月光下獨自沉吟低徊了。
九十年代初,也是一個秋天,我出差到上海,一個人閑得無聊,想去尋張愛玲曾住過的那棟公寓,幾經轉車,到了公寓的樓前,竟不想再上去了,幾十年過去了,還有多少舊跡可尋?怕只有這外殼吧。樓還是張愛玲的樓,可已是物是人非,不去也罷。
走在一棵棵老粗的法桐底下,時間仿佛回到從前,這是張愛玲回家常走的那條路,如果是秋天,也是踏葉而歸,那一雙繡花軟鞋不知碾過哪一棵樹上的葉子?正想著,有一枚葉子竟飄然落下,秋天真正來了!
看張愛玲筆下的上海,還是到現在的南京路去感受吧,那里有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大新百貨等二三十年代就建成的幾家大百貨公司,只不過現在有的換了改了名字,叫中百一店,華聯商廈等,但老建筑還在,透過那氣勢恢宏的建筑,可以想見當年的繁華。當年這里的商品齊全,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名牌產品,張愛玲一定也常光顧吧?從南京路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外灘,那是萬國建筑的博覽,那一扇扇不輕易開啟的大門,那西洋的雕刻,該藏有多少故事呢!那個古老的鐘樓,該敲碎張愛玲多少故園之夢啊?!
我想,上海是一杯調得濃濃的咖啡,需要一份優雅和端淑才能壓得住臺面,剛開始喝有點不習慣,但慢慢喝下去,就有點離不開它了。上海的品味和魅力也在于此吧。
張愛玲曾說過:“居住還是上海的好。”上海她是喜歡的,可她自走后就再也沒有回過上海。以她的性格還是獨享一份寂寞好,也只有她把寂寞做到了一種境界。一九九五年的中秋節前,張愛玲在洛杉磯的寓所逝去,她一個人和這個世界悄悄地告別了,像一枚葉子一樣自然的飄落了。沒有人知道她最后的時間是怎樣度過的,但她一定是面對上海的方向最后閉上眼睛的,她的心乘著夢的翅膀在那一刻已飛回上海。
這是張愛玲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