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年英
20世紀的最后一個夏天里,我回到了故鄉天柱。
隨意到街上轉轉,我發現天柱已變得面目全非。從我下榻的天柱賓館對直往前走,便是有名的天柱民族中學。這所中學已有85年的歷史了,差不多也經歷了一個世紀。天柱的許多俊賢都曾在這兒就讀,并以此作為生命發跡的起點。我雖不是俊賢,但也曾有幸在這學校念過2年書。那時,我從一所邊遠的農場中學考上來,到此念高中。父親說,這便是希望。因為父親年輕時也曾在這學校讀書,而且成績優異,頗受師生贊揚,可惜后來我祖父祖母早逝,父親便被迫輟學。每當念及此事,父親總是不勝感慨。那么歲月如流,時光如梭,轉眼我又長到十五六歲,父親當然要把一種曾經幻滅的希望又寄托在我身上。還好,上天保佑,我好歹算是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不過這對于父親來說,已是意外的驚喜了,我作為全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父親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在人前表示驕傲和自豪。而我卻遠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么興奮,因為對于讀書,我已感到不勝疲憊,從小學到中學,我飽嘗了同學有時甚至是老師的凌辱和白眼,也經受了太多的苦難滄桑和饑寒交迫,對于讀書求學,說老實話,我那時已深深厭倦,所以高考一結束,我便逃到鄰縣的錦屏去流浪,后來是一位在縣林業局工作的同學的父親路經錦屏,在一家小茶店里與我意外相遇,并告之我已考上大學的消息,我才又匆匆趕回天柱的。20年彈指一揮間,20年后我又來到民中門前,我看到校門右側的池塘干涸了,據說以前是一處很有名的風景,叫什么池,池里栽滿荷花,池中有一小島,島上建有小亭,那是文人墨客們夜晚乘涼吟詠之所。我讀民中時,池中之島還在,但已無亭,池中還有水,然已無荷花,水當然又變得渾濁黑臭,再難激起文人的雅興了,但池中還有魚,有時下課,站在教室的窗臺往外看,可以看到有人在這池里釣起很大的魚。現在,當然了,現在是什么也看不見了,現在這里被填平修起了樓房,看上去是不勝擁擠的。大門左側,過去是幾丘稻田,現在也照樣是高樓林立了,據說是縣教育局的所在,這當然也應該。正門進去的第一座教學樓沒有大變,我當年就讀的正是二樓最靠左邊的一間,現在是誰在讀?誰坐我的那張位子?不知道。再往前走,就看到變化了,過去那排很矮的教師宿舍不見了,食堂徹底變了模樣,學生宿舍也被改造一新了,我已找不到當年我睡的那張床,更令人驚奇的是,原來寬闊空曠的大操場如今只剩下了一小塊空地。在原來,操場外是外環城公路,那時公路還不是柏油和水泥的,是沙土路,天晴的日子里,有汽車從路上過,必然揚起一股濃煙似的塵土。那時這操場與公路之間并沒有圍墻,人們可以自由出入,從教室望去,公路外便是一望無涯的天柱良田大壩,據說這是全省屈指可數的幾個大壩子之一,壩上的水田,春來了一片明凈,所謂漠漠水田;夏季則是一片翠綠,有風吹過,則可見稻浪滔天;秋來金風送爽,眼底下只有一片燦爛的金黃;冬天呢,四野茫茫,則顯得又空闊,又寂寥了。那時我就常常拿了一本書在這操場的草地上躺下,吹吹風,曬曬太陽,打發著課外的時光。因為窮,我沒有別的去處,也因為孤獨,這草地及這草地上的蟲子和螞蟻便成了我最知心的伙伴。有時我會在這里睡上長長的一個下午,直到黑夜來臨,晚自習的鐘聲敲響。我記得當年操場旁邊有一條小道可以直通大十字。天柱街上常有那些爭強好勝的青年,便從大十字里沿這條小道一路拉拉扯扯罵罵咧咧地吵鬧著要來這操場上一決高下,后面往往簇擁著一大堆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仿佛只有到了這操場,才能顯示他們真正的實力,但及至到操場,他們真正打起來的時候也不多,大多只是在口頭上表示硬氣而已。不過我卻因此而在這操場上見識過不少有趣的人生場景和表演。現在的操場已經變得很小了,而且四周圍起了圍墻,墻外也沒有黃塵浩蕩的馬路,更不見還有那萬畝的良田。如今,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帶繁華嘈雜的農貿市場和著一片簇新的樓房。市場上終日馬達轟鳴,人聲鼎沸,車來車往,人流如織。操場對面,原來是孤零零的一家天柱縣醫院,現在的醫院則被各種高樓大廈包圍著,而原來醫院周圍的這一大片農田,如今也辟為新街,街上道路寬闊,樓房整齊,頗見現代氣派。
說老實話,我有點恍惚了。我懷疑自己所見的是否是真實的天柱。從中學出來,往右邊走,原來這是一條很古老的小街,街旁有一家極有名的米粉店,是幾個老太婆合伙經營的,那時二兩糧票一毛錢,就能在這店里吃到一碗香噴噴熱呼呼的肉丁哨子的紅油米粉。這木樓瓦檐小店里的桌椅板凳一律上了年歲,古色古香,卻一直紅火興旺,仿佛不曾有過淡季。鄉下來趕場的,走動親戚的,或進出辦事的,過路的,打從這街上經過,都要在這店里吃上一碗。在那時,吃一碗米粉真是一種享受,而我少有這種口福,許多個長長的中午,我只站在這街邊看別人吃,看別人交錢,拿粉,然后尋位子坐下,然后稀稀呼呼的吃著,然后冒一頭大汗站起來,用一種很講究的四角手巾帕擦擦嘴巴,然后取下掛在板壁上的包袱、斗笠或雨傘,然后心滿意足地離去。我呢,盡管放肆地吞著口水,讓肚皮發出隆重的抗議的吼聲,仿佛這也是一種享受似的。我就這樣一直站著,看著,直到下午上課的鐘聲響起,才悻悻離去。從來沒有人動過一次側隱之心,為我這樣的窮人的孩子施舍過一碗粉,倒是有一次不小心碰倒了一輛自行車,被一個正在店里吃粉的彪形大漢狠狠打了幾個巴掌,到現在我頭上還冒火花。這就是天柱留給我最深的記憶。沒有人同情,沒有人可憐,更沒有人想到這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
那么再轉過來,便是大十字。我記得在這個所謂的大十字里,東邊是郵局,西邊是新華書店,南邊是看守所,北邊是一間國營商店。商店我們是很少去的,因為光看不買,售貨員不高興,有時我們真要買東西,那些同志也極不耐煩,覺得我們買不起。看守所和郵局當然也不會有我的事,但郵局門口有個報亭,可以看報,許多無聊的日子,我會在那里看報,一看多時,從頭到尾。有一回被5個邦洞的同學堵在那里要打。我想反正是一死,于是發了狠,結果他們跑了。那是我一生打架生涯中唯一的勝利。而西邊的新華書店則幾乎就是我的家,差不多每個中午我都會到那里去晃一趟。我記得那賣書的阿姨,她漂亮美麗,慈祥善良,她的長相有幾分像國母宋慶齡。“小朋友,你要買什么書?”她總是和善地微笑著,說著一口我不常聽到的好聽的普通話。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我只稱她為“阿姨”。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我在天柱兩年的求學生涯中唯一給我溫馨記憶的人,而與此相對,她的兒子則又是我印象最差的人。她兒子姓陳,是我的同班同學,我不知道這位同學后來有了怎樣的結果,而當時他給我的印象則是無惡不作,我不明白那么慈目善眉仿佛觀音菩薩一樣的女人何以生出了這么一個惡劣的兒子?這書店給我的孤獨寂寞的心靈以莫大的安慰,我在這書店里買下了后來足以影響我一生的幾本小書。一本《張天翼童話選》,一本《茶花女》,一本《歌德巴赫的猜想》,還有一本
《愛迪生的故事》。我那時貧寒到不能吃一碗米粉,沒有一件保暖的衣服,甚至沒有一雙像樣的鞋子,但我卻用父親給我的不多的幾塊錢買下了這些書。在那些年月里,正是這些書給我慰藉,給我溫暖,給我智慧,給我力量,給了我一個充滿了想象之美的奧妙無窮的奇異世界。而今重新走上這熟悉的臺階,書店猶在,但那張和善而慈祥面孔呢?如今安在?不便打聽,也無從打聽,望一眼柜臺里五花八門的書籍,說內心話,我為我活在那個貧困的年代而深感慶幸,因為不管現在的物質文明如何豐富,也不管書店里的圖書如何花哨,但再也買不到一本足可支撐我們精神生命的圖冊。而在書店的隔壁,如今居然開辟了一家高級的賓館,燈紅酒綠,聲色犬馬,這世界便已不再有如當年的清靜和純粹。
走上來,是有名的燈光球場,那時沒有電視,這里成了我打發時光的又一絕好地方,球場上面是法院,那時無論是宣判犯人,還是開批斗大會,這球場總是人山人海,現在則擠滿了各種小吃攤點。有位同學邀請我去喝啤酒,從晚上8點一直喝到次日凌晨3點,吃客居然如潮,走了一撥又新來一撥,攤點的小老板們竟忙得不亦樂乎。讓我們歌唱這大好的時代吧!不管怎樣,我們都不再為起碼的生活而緊鎖愁眉,憂慮重重了。球場對面的一家商店,我將終生難忘,因為在這里,父親為我買了一床嶄新的棉被,一只木箱和一件藍色的滌卡中山裝——那是我考取大學的那一年,父親一路護送我到凱里,就是在這家商店里,父親為我奢侈地置辦著這一切。那是我有生以來穿著的第一件所謂的“料子”衣服。第一次穿上那件藍色滌卡中山裝時,我感到渾身的不自在,既而我突然從內心里升騰起一種莊嚴,也就是從此時此刻起,我開始走上了一種新的生活道路,也開始體會到了一種做人的尊嚴和快樂。
再過來便是新修的天柱賓館了。在以前,這里叫縣委招待所,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因偶然來此拜望在軍區工作的一位堂哥,在大門口被一位值班的同志反反復復盤問了半天,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但是,十多年過去了,今天,你看,連門衛也沒有了,賓館的大門永遠敞開著,歡迎著一切的好人和壞人。這是不是不一樣了?
再往右側下去,是電影院。準確地說,是老電影院,因為現在又新建了幾家電影院,在當年,這電影院是我的一大心病,那時冰河剛剛解凍,人們對于新的生活有無限熱切的向往,電影院便時時放映一些很是刺激我們神經的電影,什么《劉三姐》啦,《阿詩瑪》啦,《五朵金花》啦,什么《三笑》啦,《梁山伯與祝英臺》啦,什么《小花》啦,《冰山上的來客》啦,等等,正是這些今天看上去簡直十分庸俗可笑的電影,當年卻魔鬼一般地吸引著我們。因為無錢買票,我只好混進去,坐在兩位同學之間,但是,那該死的電筒照過來了,電光停留在我設法縮小的身軀上,“出來!”隨著這一聲喊,我便意識到我只能恥辱地與銀幕上那些美麗的人物和故事告別了,我被驅趕出去。一次又一次,我站在電影院大門外,聽著音箱里傳來的對白,心如刀絞,淚水漣漣。于是,那時我最大的愿望便是當一名放映員。但誰能料到呢,20年后的今天,我再也不想看任何電影了。就是現在的人們,也很少有人再看電影,現在的電影院不就全都改為放錄像了?當我從電影院門口經過,那里正傳來一片武打廝殺聲,電影,已經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大眾,成為少數人的藝術和飯碗。一個時代終結了,另一個時代正面孔模糊地向我們迎面走來。
有風從街上吹過,我的腳步便在這兒停住了。我有些迷惑了,懷疑眼前所見并非我記憶中的天柱故鄉?那么今夕何夕?我又置身何處?站在喧鬧擾嚷的街頭,我覺得一個人要追憶過去并不容易,人的記憶是有限的,而現實的變化卻真正可以稱得上是日新月異。但是,即使我們找尋到了過往生活的證據,又怎樣呢?我們是懷想它?還是詛咒它?時代的進步是否意味著社會和人的進步?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看待昨天的歷史?又該怎樣設計我們的未來?要命的是,我們能否有力量去設計和把握一個真正稱心如意的真實未來?
答案在風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