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彥
美國城市學家林奇(Kevin Lynch)在他的一本討論城市的專著《關于美好城市的形式的一種理論》中,給城市下了六個定義,分別是:城市是歷史進程的產物,城市是人類群體的生態學存在,城市是生產與物流的空間,城市是互有關聯的決策系統,城市是競爭場所,城市是力場。這六個定義,其實是互為補充和相互解釋的,并把城市這個復合體大致上描述出來了。事實上,城市的確是逐漸形成的。人類居住在城市里,創造了各種不同的謀生方式,他們像自然界的不同生物,共同形成了一個生物圈。同時,城市也是個大倉庫,存放與搬運成了城市運動的兩種基本方式。城市也是政治的中心,所以許多重大決策都來自城市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權力格局。而且,城市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沖突遠甚于和諧,冷漠遠甚于熱情。最重要的是,城市是多種力量的集合,有排斥的,有容忍的,也有落寞的。城市是激烈較量的場所,力量在這里獲得了它永恒的形式。
林奇的意思其實很明白。在我看來,他的意思是:城市創造了一種無法一語說透的、類似生物變異般的生活方式。城市讓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每天都滋長著尖銳而曖昧的思想,每天都創造著層疊交錯的意識。
不僅如此,我們還發現,城市既是我們每天都摸得著的物質現實,而且還是我們每天都可以感受得到的思想情緒。城市有它的視覺特征,更有它的心理模式。城市是現實的,更是視覺的和心理的。視覺城市和心理城市不是物質城市的替代品或描摹品。在物質城市之上,還同時嵌合著一個視覺城市和突顯著一個心理城市。
簡單來說就是,從視覺城市到心理城市,呈現給我們的是物質城市的一個鏡像,但這個鏡像不像它所遵從的對象那樣具有客觀性。所有的客觀性在城市鏡像當中都受到了視覺和心理的雙重打擊。哪怕我們在這當中置入一個現實標準,也無法讓視覺和心理按照物質的要求呈現現自身。視覺城市造就了心理城市的外形,心理城市讓視覺城市離開了物質城市。也正是在這層意義上,我們發現,城市鏡像包含了對城市的反抗和熱愛。只是,這種反抗和熱愛居然產生于對物質的高度依賴當中。
林奇在尋找一種美好城市的形式,但他經過長篇大論之后,發現美好城市仍然離他的理想很遙遠。林奇和另一個研究城市的學者芒福德(Lewis Mumford)一樣,在構筑理想城市方面遇到了困境。所不同的是,芒福德是個城市悲觀主義者,而林奇則多少還保留了美國人的樂觀的信念。然而,正是林奇的努力使我對城市學的理想產生了某種懷疑。如果我們只是以一大堆數據為規劃的依據,美好城市也許還有希望。如果城市學家們也過分熱衷于某種理想,以為城市可以按照這種理想重新加以塑形,那么,我要不客氣地指出,理想城市將會抹掉生活本身的全部豐富性與獨特性。
有意思的是,每當城市學家試圖尋找與努力建設美好城市的形式時,敏感的藝術家們,包括那些文學家,一點也沒有耐心去追隨城市學家的嘮叨絮語。藝術家面對城市尋找在視覺上可以表達自我感覺的風格,文學家則在物質城市當中發泄著狂喜或壓抑的情緒。
十九世紀若干個文學家的敘述,可能是心理城市的一個淺顯例子。
作為英國浪漫主義的代表,詩人雪萊(Shelley)的抒情是建基在對鄉村的懷念和對城市的仇恨之上的。比如倫敦,在這個浪漫詩人的筆下,就成了“一座地獄般的城市!”雪萊的表達對于許多文學愛好者來說并不陌生。心理的厭倦往往產生于所依賴對象的強大之上。況且,一般而言,浪漫主義作為一種反抗形式,總是以鄉村理想化為主題的。然而,有趣的是,同樣是浪漫主義的詩人瓊森 (Samuel Johnson),卻對倫敦作了截然相反的評價。瓊森堅定地指出:“一個人厭倦了倫敦,就等于厭倦了生活,因為倫敦向你展開了生活本身。”瓊森的意思大概是說,城市的豐富性是滋養所有浪漫情懷的最好溫床,而一個人如果離開這張溫床,浪漫就無所依歸了。瓊森至少知道,是城市而不是鄉村在給平庸增添可能性。也就是說,盡管瓊森仍然對抒情耿耿于懷,但他至少承認,并不是只有田園風光才讓人激動。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美國。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對紐約就一往情深,在他眼中,“紐約是一只讓人吮吸的桔子。”可同為作家的麥京里 (Phyllis MeGinley)卻厭惡紐約,他不無諷刺地說:“呵,巴黎有點可愛呢!帕杜也有點可愛呢!可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愛?活像一個低智商的射手,一個膽大妄為、使壞的弓箭手,帶著天真的同情。我就是這樣去熱愛紐約城的。”
作家們的態度表明,城市的復雜性和城市的多樣性是可以互為解釋的。這種互為解釋的方式同時又使城市變得格外的曖昧,難以定義。更重要的是,物質城市一旦進入作家的思索中,馬上就會分裂成不同的詞語板塊,以指稱彼此對立的情緒。當這種情緒轉變成視覺時,城市就演變成了一種獨特的鏡像。
文學家在尋找城市的心理表達式,藝術家們則在用他們的工具建構關于城市的視覺外觀。我們可以從梵高、圖魯茲—勞特列克和郁特里羅等人的作品中看到藝術家的努力。因為論題的關系,我不打算談論畫家在建構視覺城市的過程中所取得的成就及其特征。我們所研究的是那些從事影像的人們,他們豐富的圖片庫讓我們產生了無比的興趣。我總在想,這些人通過光學儀器所看到的,究竟是一座什么樣的物質城市?當他們自豪地舉起照相機這種工業文明的精巧產品時,他們眼中所經歷的,究竟是類似建筑外表所呈現的動人質感,還是夢幻中所體驗的視覺歷險?
顯然,2005廣州攝影雙年展題名為“城市·重視”是有其特殊意義的。在我看來,它的意義恰恰是為上述問題給出了一系列有意思的答案。就像人們在展覽中所看到的那樣,圖像工作者拿出來的杰作,可以為從視覺城市走向心理城市的歷險過程提供證據。各項“專題展”與“個人展”充分說明了自二十世紀以來,那些著名的黑白影像家們是如何建構視覺城市的。他們生活在物質之城和心理之城當中,并被這兩座像是虛擬又像是現實的城市所擠壓著。物質之城就聳立在他們影像成形的前面,而心理之城則潛藏在他們影像成形的背后。在這樣的擠壓之下,城市就開始變形了。城市不再是簡單的居所。城市充滿了鄉村所無法替代的快感,充滿了文字所無法表述的復雜。城市是幻覺,一個鮮明而充分視覺化了的幻覺。城市空間不再是空間,而是凄厲的尖叫與嘶喊。城市經由視覺的指引深入到無邊的心理體驗當中,冷漠的物質于是就被細膩的觸感所置換掉了。
攝影史上已有定評的作品無須我們多嘴多舌。從眾多大師的視覺體驗中,我們完全可以閱讀到不同時期在不同城市的空間中對物質—視覺—心理轉換時所產生的不同喜悅與厭惡。在這里,對情緒的風格分類很多時候是沒有意義的,形式主義的分析也不能幫助我們認識城市鏡像本身。城市鏡像不僅是風格,不僅是形式。城市鏡像是一種存在,它對應于城市,并折射出城市之光。
專門研究圖像與視覺的學者米切爾(W.J.T.Mitchell)在《圖像學:圖像、文本和意識形態》一書的導言中,給自己提出的研究任務是要回答以下兩個問題:1、圖像是什么?2、圖像和文字有什么不同?然后,在研究當中,他又把這兩個問題轉變成:1、如何描述圖像;2、圖像說什么。米切爾指出:“研究‘圖像(icon6)的‘理念(l0sos,詞匯、觀念和話語或‘科學),也就是‘圖像的修辭學,涉及到兩層含義,首先,是研究‘如何描述圖像,也就是傳統所說的‘藝術寫作(art writing),并追溯到哲學意義上的‘圖像這一專有名詞,以及它所指涉的視覺藝術的描述和轉譯方式。其次,是研究‘圖像說什么,它指的是一種圖像所固有的說話方式,圖像是如何說服人、如何講故事以及如何形容的。”
米切爾的問題是當代任何試圖回答圖像及其意義的人所不能回避的。有意思的是,隨著研究的深入,米切爾發現,傳統學者把圖像學定義為科學是有嚴重問題的。圖像學不是關于圖像的科學,而是關于圖像的政治心理學。所以,圖像的核心不是對圖像的認知,而是對圖像的恐懼。在米切爾看來,正是對圖像的恐懼才導致了人們對圖像的崇拜,這是偶像崇拜和現代拜物教的心理原因。米切爾對圖像的這一認識,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對圖像的看法。也就是說,視覺藝術之所以產生力量,并不根源于讓人感動的風格魅力,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由藝術家所創造的一種視覺說服方式,而是根源于對構成對象表面因素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懼怕。因此,偶像崇拜和偶像破壞不斷交替出現在人類的圖像史中。
顯然,城市鏡像也是圖像的一部分。當影像工作者用相機面對城市按動快門時,他們所做的無非是把物質城市置換為視覺城市,并通過視覺城市來提示背后的城市心理現實。關鍵是,按照米切爾的提示,城市鏡像的力量源自于對城市的懼怕。這種懼怕不是表面的,不是赤裸裸的,更不是那種過分文學化的、因而是無力的抗議,而是隱藏起來的,是一種對城市的整體畏怯感。城市比鄉村更具有力量的原因也在這里。城市永遠是一個超越所有個體而存在的巨無霸,它籠罩在城市個體身上,成為絞殺個體的有形機器。城市的生活方式作用在每一個居住其間的人的身上,把每一個人都作為自己的對應物,并成功地把一種只屬于城市的意識形態植入他們的大腦,讓他們變成城市的因子,變成貨真價實的城市人。
所以,從任何意義來看,城市鏡像都是城市人的產物,是城市人對城市的自我評價,而且往往是一種瘋狂的視覺評價。所以,絕大多數的城市鏡像都具有顛覆的特性。如果我們明白圖像和恐懼的關系,明白拜物教之所以大行其道的原因,我們就會明白,城市鏡像只有通過顛覆的方式,才能達到克服畏怯建立信心的目的。因為,城市人必須依靠建立信心才能支撐自己每天去面對變化無窮的城市本身。
這說明,并不是所有城市人都能發現他所生活的城市的真正鏡像是什么。甚至,更多的城市人并不愿意深入探討他們所熟悉的環境。他們不愿意相信,城市鏡像竟然充斥著如許的視覺瘋狂。城市鏡像和修飾與裝假無關。城市鏡像是城市瘋狂的對象化,同時也是鏡像制造者自我克制恐懼的當然產物。當鏡像從物質—視覺—心理三者不斷置換的過程中呈現出來時,城市也就被定義了。城市鏡像恰恰就是這個定義本身。
一旦城市被定義,城市人同時也就被分裂成了兩部分。世俗部分生活在物質城市中,享受著城市所提供的種種便利;精神部分則生活在城市鏡像里,并通過鏡像尋找可能并不存在的自我。物質城市消失在欲望的海洋里,城市鏡像則生存在視覺與心理共同構成的虛擬世界中。
從這層意義來看,“城市·重視”又是城市鏡像的一份獨特的說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