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陰發祥遺著《往事今鑒》記載:1979年全國先進單位和勞動模范會議發獎儀式的前一天———12月28日上午,陳永貴到西苑飯店看望山西代表,在帶隊人住的房間坐了一會兒。他對陰發祥說:“勞動管理上我錯了?!本瓦@么一句話,別無反省與自責。這不啻是陳永貴個人覺悟與進步的表現,更是粉碎“四人幫”以后,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全國政治狀況發生了根本轉變,撥亂反正初見成效的結果,是理性的勝利。至此,“大寨工”———一場持續16年之久,席卷全國的風暴,以陳永貴認錯而告終。此次陳永貴與陰發祥的談話,自始至終在座的有栗茂林和楊葆荃。
分歧從何而來?
從頭談起:
1964年3月5日,晉中地區農業生產先進單位代表會議在榆次召開。陳永貴在會上介紹了大寨勞動管理經驗(即所謂“一心為公勞動,自報公議工分”。事實上是取消勞動定額,不要評工記分,后來簡稱“大寨工”),全場轟動,反應不一。會前,我(當時任中共晉中地委農村工作部部長)到招待所看代表,在陳永貴住處說起他的發言題目,他說準備講勞動管理。我說還是講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為好。他沒有聽。他在大會上講了勞動管理經驗。隨后,我講了我的意見:這是大寨特殊條件下的產物,可以在先進生產隊試驗、示范,不宜普遍推廣(會后,各縣選擇一部分生產隊試驗。截至年底統計,有占全區生產隊總數13%的一類生產隊試行,試驗結果,效果不好)。從此埋下了我在“文革”中遭遇的禍機。
1964年3月25日,陰發祥隨陶魯笳到邯鄲匯報山西“四清”,毛聯玨把他寫的建議托陰發祥送交毛主席。建議寫的很短,用3號黑體字打印了半頁。內稱:生產隊社員計酬,大體合理即可,不宜斤斤計較,把制度搞的繁瑣復雜。29日下午,陶魯笳讓陰發祥給毛主席送材料,陰發祥把毛聯玨的建議放在上面。毛主席當即看了,隨即講了一段話,他說:“我們黨是連續打了20多年仗的黨,長期實行供給制。當然根據地社會并不實行供給制,但是實行供給制的人員多的時候有幾十萬,少的時候也有幾萬人。一直到解放初期,大致過的是平均主義生活,工作都很努力,打仗都很勇敢,完全不是靠什么物質刺激,而是革命精神的鼓舞。”毛主席的這段話不脛而走,《山西日報》記者郝占鰲聞風而動,把大寨的勞動管理概括為9個“活”字,寫了一篇充滿革命詞藻的報道,4月上旬見報。
這篇報道一發表,山西全省嘩然。各地、市、縣、社紛紛提出意見,要求省委表態:農村人民公社生產隊的經營管理還要不要制度,社員報酬還要不要有差別?于是,山西省委派出由省委農村工作部二處處長王林堂任組長的工作組到大寨調查。陰發祥(當時任省委農村工作部部長)組織領導了這次調查。經過調查研究,大寨的勞動管理辦法是在歷史上死分活記、等級工資影響下,在搶險救災中逐步形成的,是有制度的,社員標準工分也是有差別的。調查組回來后,約請《山西日報》記者到省委農村工作部座談,共同核實大寨勞動管理經驗。經過擺事實、講道理求得了共識,要點如下:
第一條叫定額先定心;第二條干部以身作則,帶頭參加生產勞動,叫打鐵先得本身硬;第三條出勤日、標準工分等也是有制度的,叫做制度不繁瑣;第四條社員與社員之間的標準工分也是有差別的,叫做有差別懸殊不大;第五條農活質量主要不是靠事后檢查,而是靠社員自覺和生產中互相監督,叫做把不合質量的農活消滅在生產過程中。自然,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中,大家在座談會上一致認為:大寨的經營管理也是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1964年4月30日,省委工作組寫出了《關于大寨生產大隊以革命精神改進勞動管理的考察報告》。5月10日,省委批轉了這一報告,批語中寫道:大寨生產大隊改進勞動管理的五條基本指導思想,各地在整頓經營管理工作中應該普遍學習,至于具體的勞動定額、計工形式、勞動組織和驗收制度,各個基本核算單位應該根據本單位社員覺悟程度、干部條件、管理水平及其它條件因地制宜,不要把原來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盲目廢掉。7月省委農村工作部又印發了《改進勞動管理,提高農活質量———段店大隊實行按農活質量分等計工的辦法》等經驗介紹。
陳永貴一再向新聞界大講大寨勞動管理經驗,越講越起勁。作為一個有爭議的問題,1965年繼續在廣大農業農村工作者、四清工作隊中進行爭論。贊成大寨勞動管理經驗、主張“按政分配”的人上綱上線,借突出政治之風占了優勢。不贊成大寨勞動管理經驗、堅持“按勞分配”的人退守陣地,據理力爭。文水四清工作團內部兩種不同意見的激烈爭辯便是一例。陰發祥及其主持的省委農村工作部和省委四清辦公室始終站在維護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一邊。為維護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和人民公社經營管理制度,維護廣大農民利益,維護農業生產秩序繼續努力。

1966年2月,陳伯達派方紀來太原,約劉芝蘭(延安時期老同學,任山西省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陪他到大寨。他們和陳永貴長談之后,方去武漢向陳伯達匯報。陳伯達說:“這是土生土長的,有創造性的經驗?!笨隙舜笳姆椒ǎJ為是一個方向。在陳伯達的示意和支持下,1966年3月20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突出政治的生動一課———陳永貴談大寨大隊在勞動管理中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經驗》。洋洋萬言的長篇報道,并加了編者按語。陳伯達還派方紀在湖北省和上海市到處做報告。不久“5·16”通知發布,“文革”開始,“大寨工”形成一場席卷全國的風暴。
陳永貴是全國勞模中第一個“殺出來”造反,奪縣委、地委和省委權的“英雄”。他當了山西省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政委以后,到榆次地委后樓地下室對我“拼刺刀”,又在太原五一廣場群眾大會上講話謾罵我。后來,當我在姑姑庵見到陰發祥時,他滿頭系著繃帶,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傷病員,早已被關進了劉芝蘭為他安排的高級“牛棚”。我們都成了陳永貴的階下囚。在此期間,1967年9月、1968年1月,先后以國家農業部名義在大寨召開的兩次全國學習大寨勞動管理經驗的現場會議,把“劉少奇一伙”的按勞分配“批倒批臭”,把陳永貴和“大寨工”的身份抬得更高,掀起學習大寨勞動管理經驗的“新高潮”。
在“文革”中“大寨工”的風暴越刮越兇。它是在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口號下,按階級出身、政治態度以至社會關系親疏愛惡計酬分配,事實上成了一種賞罰予奪的手段。陳永貴大肆鼓吹為革命種田,勞動越重越光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號被濫用。陳永貴欣賞柬埔寨紅色高棉對城鄉男女勞動力實行軍管那一套做法,說馬列毛沒有實行共產主義,波爾布特做到了。這樣做的結果,直接損害農民經濟利益,侵犯農民民主權利,挫傷了農民的積極性,導致農業生產秩序混亂,造成大面積磨洋工、大幅度農業減產。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農業學大寨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旗號下進行的。陳永貴紅得發紫,連“永貴好”一句禮貌用語也成了最高指示,廣為傳誦。
1975年七八月間,陳永貴讓宋沙蔭起草給毛主席的報告,提出五條建議,主要是實行以生產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和大寨勞動管理辦法。其余三條是社員住房和欠糧欠債處理辦法。關于勞動管理是這樣寫的:“人民公社的勞動管理怎么搞好?大寨實行的辦法叫‘標準工分,自報公議’。所謂‘標準工分’,其實就是思想好,勞動態度好,既能大干又能干得好的‘標準人’。自報工分要同這個‘標準人’的條件比。實行這種評工制度,政治就掛帥了,可以從根本上擺脫‘工分掛帥’的繁瑣哲學?!?月14日,毛主席在陳永貴的建議上批示,讓政治局討論一下。9月23日至10月27日,第一次全國農業會議期間,鄧小平在北京主持農村工作座談會,討論陳永貴的建議。座談會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趙紫陽和譚啟龍堅決反對,連張春橋也表示不同意,陳永貴一再強調,爭到上火處還忍不住高腔大嗓地嚷起來,以至后來有陳永貴大鬧12省書記會之說。由于分歧太大,座談會無結果而散。
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鄧小平總結了正反兩方面的歷史經驗,重新指出,按勞分配的性質是社會主義的,不是資本主義的,我們一定要堅持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并且明確指出:按勞分配只能按勞,不能按政?,F在農村人民公社早已不復存在,農業生產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多年。在多種經濟成分存在的條件下,還要加上按生產要素分配。十六大報告進一步要求:確立勞動、資本、技術和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完善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