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6月下旬,北京來電說,胡克實同志于6月27日深夜不幸逝世。接到這個噩耗,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月的上旬,我們到北京時,還到醫(yī)院里探望過克實同志。當時,他的病情已趨于穩(wěn)定。一見面,他立刻叫出我的名字。他坐上輪椅,我推著他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轉了幾圈,他很高興。怎么過了20多天,就突然走了呢?但是,這個電話是克實同志的夫人于今同志打來的,我不能不接受這個悲痛的事實。
接下來的日子,我的腦子里常常出現克實同志的身影,想起與他有關的一些往事……
(一)
1957年,我到北京參加團的三大。克實同志在繁忙的工作中,主動約見我,并做了一次重要談話。講的是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除了強調毛主席提出此問題的重大理論意義外,他主要談了以下內容:
一是說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重要意義。他說,積極主動地處理好這個問題,可以增強人民的團結,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大家齊心合力,搞好社會主義建設。處理得不好,則會嚴重影響群眾的積極性。如果把人民內部矛盾當作敵我矛盾處理,就會人為地制造緊張的氣氛,并在思想上、政治上遺留下許多問題。
二是指出各種人民內部矛盾中的主要矛盾。他認為,在社會主義社會中,最常見的是群眾與領導的矛盾。也可以說,這是各種人民內部矛盾中的主要矛盾。這一對矛盾,在所有單位都存在,也與一切人都有關系。認識到這一點,可以使領導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中處于主動的地位。
三是共青團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時如何進行工作。他指出,發(fā)生人民內部矛盾時,一般是由黨和政府出面來處理,共青團處于協(xié)助的地位。但是,團組織不能因此而放松自己的責任。相反地,我們應該采取主動的、積極的態(tài)度。首先應該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摸清矛盾發(fā)生的原因,主動向黨委匯報。在黨組織提出了解決矛盾的方案后,共青團應該積極貫徹。特別要注意,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中,共青團要把加強思想教育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四是團的干部應該成為青年的知心朋友,絕對不能成為“青年官”。他指出,這是團中央歷來強調的團干守則,特別是在人民內部矛盾突出起來以后,更要注意這一點。只有成為青年的知心朋友,他們才會向團干部掏出心里話,使團干部及時了解青年的思想動態(tài)。如果變成一個“青年官”,就會嚴重脫離青年群眾,無法妥善地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
到北京開會前,我雖然聽了毛主席關于“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這一重要講話的傳達,但還沒有認真學習。克實同志的談話,等于是給我上了一次政治課,使我大大地加深了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很可惜,毛主席不久就強調以階級斗爭為綱,沒有將人民內部矛盾的理論真正付諸實踐。但經過這一波折,我并沒有忘掉克實同志的那一次談話,而是想得更多,記得更牢,特別是不能當“青年官”這一點,更起到“警鐘長鳴”的作用。
團的三大結束后,我向克實同志辭別時,他還以強調的語氣告訴我,要注意閱讀報上刊登的毛主席接見團代會全體代表時所作的指示。特別是其中最后一句話:“一切離開社會主義的言論和行動是完全錯誤的。”他提醒我:“這句話是公開發(fā)表時新加上去的。”
我回想了一下,5月25日毛主席的現場講話中,確實沒有這句話。當時,毛主席在號召代表們“堅定地、勇敢地為社會主義事業(yè)而奮斗”后,就結束了講話。克實同志沒有說明,為什么在發(fā)表新聞稿時要加上這句話。當時,我只是認為,這是為了加重前一句話的語氣。實際上,其含義要深刻得多。緊接著開展的一場全國性的政治運動表明:毛主席是用這句話來向黨、團員正式打個招呼,也可以說公開發(fā)出要發(fā)動反右派斗爭的動員令。在那場大風大浪的斗爭中,我常常想起克實同志在5月底的叮囑,并從內心里感謝他在政治上對我的關懷。
(二)
1966年4月,我到北京列席參加團的九屆三次全會。在此之前,耀邦同志已經調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二書記兼陜西省委第一書記(仍任團中央第一書記)。從1964年11月起,克實同志就全面主持團中央的工作。所以,這次全會是在他的直接領導下揭開序幕的。
會議開始后,有一段時間,克實同志沒有參加小組討論,聽說他是去參加黨中央的一個重要會議。我很想了解中央有什么新的指示,一個晚上,我敲響了克實同志在賓館住房的門。
當我問起中央會議有什么新的指示精神時,克實同志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說,這次中央會議,不是研究工作問題;會上對羅瑞卿同志進行了揭發(fā)批判。接著,他簡要地談了一下會議的情況。我記得的是:會議批判羅瑞卿同志組織軍事大比武,反對突出政治,搞折中主義;還批判羅反對毛澤東思想等。對羅的揭發(fā),是1965年12月在很小范圍內開始的。1966年3月上旬,在北京正式進行了揭發(fā)批判。3月中旬,羅瑞卿同志做了檢查,但沒有獲得通過。會議要求羅再做檢討。3月18日,羅瑞卿同志從住所的三樓跳下來,跌斷了腿。以后,會議的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吸收了中央各部委和各中央局的負責人參加。克實同志是在這一階段參加的。聽說批判了羅瑞卿同志,我覺得很突然,特別是聽到羅瑞卿同志跳樓的消息,我更感到震驚。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克實同志又談了對自殺問題的看法。他說,從過去的情況來看,領導干部的自殺,往往是在政治運動的緊張階段出現的。有人覺得自己的問題被看得過分嚴重,或者認為別人的批判調子太高,還有人感到揭發(fā)的問題不大符合事實。總之,是認為自己受到了委屈,結果就出現了這種不尋常的做法。
由于克實同志強調,這個問題還沒有正式下達,所以,我只是傾聽,但心中留下了很多疑點。
在這次會議的后期,克實同志還同我談了耀邦同志在陜西的情況。
我先反映了一個消息:會議期間,有人在閑談時說,耀邦同志在陜西工作不大順利,還受到批判。我問:這是怎么一回事?這一提問,引起克實同志講了一段很長的話。

克實同志說:耀邦同志在陜西,確實受到了批判,精神上和身體上都受到嚴重的損害,最后被迫離開西安,到北戴河療養(yǎng)。他到陜西后,經過深入的調查,了解到四清運動出現了不少嚴重的問題。在摸清情況的基礎上,他提出,暫時停止捕人;對有錯誤的黨員和干部,暫時停止開除黨籍和公職,留待運動后再處理;面上的奪權也暫時停止,待重新部署后再采取行動。他指出,懲辦是個必要的不可少的方法,但懲辦人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改造人、改造社會。他還提出“放寬政策,搞活經濟”的方針。這些意見,引起了西北局主要負責同志的不滿。《二十三條》下達后,就給耀邦同志扣上了“大刮翻案風”的帽子,不斷地進行批判。有一次,耀邦同志在陜西省貧下中農代表會上做檢討時,突然大腦發(fā)病。醫(yī)生說有生命危險,會議才不得不暫時停止,把耀邦同志送往醫(yī)院搶救。就是這樣,在病情稍為好轉后,他仍要趴在床上寫檢討。有人做了個統(tǒng)計,耀邦同志在陜西任職200天,實際上干工作的時間只有100天,而無法履行職務和接受批判也有100天。1965年6月,葉劍英等同志到西安。葉帥說,耀邦,你在西安談不清問題,回北京談吧。耀邦同志提出:“不叫我走啊!”葉帥說:“跟我一道走。”葉帥把耀邦同志拉上飛機,回到北京。當時,耀邦同志已被免去西北局和陜西省的職務。
克實同志的一席話,使我了解到耀邦同志到陜西后的處境。聽后心情十分沉重。我想起1965年底耀邦同志從福建到廣東的情況。當時我到汕頭迎接他,并陪他到肇慶休息。一路上,他只是參觀,很少發(fā)表意見,與過去他談笑風生的作風大不相同。看來,這與他在陜西受到錯誤的批判可能有關。
總之,克實同志在1966年4月的兩次談話,內容是十分重要的。對我來說,這是頭一次直接聽到領導同志講述這一類政治事件。在談話中,克實同志對羅瑞卿同志被批判的問題,沒有明確講出自己的意見。但他曾自言自語地說:“軍事大比武進行集中表演時,毛主席等中央領導同志都出席觀看了呀!”這表明,他對批判羅瑞卿同志組織軍事大比武一事是有某種懷疑的。在談到自殺問題時,他實際上流露出同情羅瑞卿同志的想法。
至于批判耀邦同志,我從克實同志的談話中看得很清楚,他是根本不同意的;特別是講到那種過火的批判時,他的臉上充滿憤慨之情。這表明,在“左”的傾向已占上風時,克實同志仍然站在黨的正確路線一邊;而對于黨內斗爭,他是反對“左”的做法,維護正確原則的。
(三)
1974年,我到北京參加一個會議,這是“文革”爆發(fā)后我首次進京。所以,在會議有空時,我就趕快去拜訪克實同志。當時,他已被分配到國家地震局。
談話一開始,我先做了檢討。這要從我的一次發(fā)言講起。
1972年我恢復工作后,曾在一次會議發(fā)言中提到,1953年的團代會沒有提出學習毛澤東思想,這是團中央的一個“嚴重錯誤”。散會后,原來在團中央工作的一位同志對我說:“這個說法不對。當時不提學習毛澤東思想,是黨中央決定的。”為此,我感到很慚愧。
克實同志聽了我的檢討后說:“確實不應該這樣講。”但他沒有做更多的指責,而是對我談起當時沒提“毛澤東思想”的由來。
克實同志說,“文革”中批斗耀邦同志時,也提出過這個問題。當時被揪來陪斗的李昌同志申辯,最初起草的團章草案中,曾經寫上了“毛澤東思想”。后來陳伯達傳達毛主席的意見說:“為了鞏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團結,消除猜疑,不要再提‘毛澤東思想’。”所以,李昌同志就根據這意見,把團章草案中清清楚楚寫上的“毛澤東思想”劃去了。1954年,中宣部專門發(fā)出一個通知,毛澤東同志曾指示,今后不要再用“毛澤東思想”這個提法,以免引起重大誤解。這說明,李昌同志的話是千真萬確的。
最后,克實同志說,團的二大文件中雖然沒有出現“毛澤東思想”的提法,但仍然強調要學習毛澤東同志的著作。這怎么是一個“錯誤”呢!
聽了克實同志的話,我恍然大悟,插上了一句:我看到不少大批判的文章,都把解放后有一段時間不再提毛澤東思想,當作一個大問題,誰知道竟是這么一回事。他接過我的話題,又發(fā)表長篇的議論。
克實同志說,對報刊上的批判文章,要注意閱讀,但又要認真分析,獨立思考,不要隨風倒。過去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文章,現在看來,有的就說過了頭。接著,他著重談了對批林批孔運動中一些批判文章的看法。他提到《人民日報》有一篇社論,說“林彪反革命修正主義的路線,就是‘克己復禮’。”他認為,這不符合事實,恐怕是另有所指。對于《柳下跖痛罵孔老二》一文,克實同志指出,柳下跖與孔老二生不同時,怎么能“當面痛罵”呢?還有一篇《從<鄉(xiāng)黨篇>看孔老二》。克實同志說,這篇文章在描寫孔老二拜見國君時,竟出現“端起胳膊”四個字。這在歷史上是沒有記載的。而大家都知道的是:周總理因為跌傷了手,沒有徹底治好,常常“端起胳膊”。這不是借批孔之名,影射周總理嗎?克實同志又說,最突出的是《紅旗》雜志上刊登的《孔丘其人》。歷史資料明明寫著,孔丘在世時,魯國根本沒有設立“宰相”的官職。但這篇文章竟把孔丘加封為“宰相”。這是最明顯的影射周總理。
會議后期,我還去見了克實同志一面。因為,我去拜訪耀邦同志之前,有同志曾告訴我:耀邦同志還沒有做結論。所以,我?guī)е@個問題去詢問克實同志,他詳細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所談的內容主要是:
“文革”初期,團中央已被定性為“修透了”的單位,耀邦同志受到了長期的批斗。1968年10月,他被中央臨時“解放”,出席了八屆十二中全會,接著,又參加了黨的九大。在九大中央委員候選人的初步名單上,原來有胡耀邦的名字。據說他表示自己的錯誤嚴重,思想認識一時還上不去,建議不要作為中委的候選人。后來才換了別的同志。
1969年,耀邦同志和團中央的干部一起下放到黃湖干校。在干校,他曾做過檢查,承認團的工作在十七年中的某個時期或某一問題上是有錯誤的。但他認為,總的說,十七年是紅線,不是黑線。他從思想上進行了檢查,承認自己在解放后對毛主席有過“五次動搖”,即是對“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以階級斗爭為綱”和“文化大革命”,都有過懷疑。聽了他的檢討,不少同志都感動得流淚。但駐團中央機關的軍代表卻很不滿意。
在對胡耀邦定性的問題上,耀邦同志與軍代表曾經進行過激烈的爭論。耀邦同志不承認是“三反分子”,也不承認是“走資派”。有一次,軍代表提出責問:“文化大革命初期,你已承認是走資派,為什么現在又不承認?”耀邦同志答:“當時,我是團中央第一書記,如果我不承認是走資派,對其他書記壓力太大。現在,我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走資派。”軍代表拍著桌子,說他“翻案”,并要他在定性為“三反分子”的結論上簽字,他拒絕了。最后,耀邦同志對軍代表說:“你把你們對我的結論報到中央去,我在結論后面寫上我的意見,請中央來決定。”軍代表無法壓服他,只好這樣辦。周總理看到送來的報告,立即決定把他調回北京休養(yǎng)。1971年10月,耀邦同志離開了干校。但在1972年秋軍代表宣布“解放”團中央書記時,仍然沒有耀邦同志的名字。
克實同志最后表示:“我相信中央會給耀邦同志做出符合事實的結論。他想繼續(xù)干革命的愿望是一定能夠實現的。”
克實同志同我進行上述兩次談話時,江青之流還在政治舞臺上橫行霸道。從他的談話中,我體會到,他對耀邦同志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是深表同情的。但對自己被批斗的問題,卻一點也沒有提到。更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一些文章借批孔之名,影射敬愛的周總理,他已經覺察到,并持不同意的態(tài)度。這說明,在復雜的斗爭中,他的政治嗅覺很靈敏,而且具有正確的政治立場。
回想起我與克實同志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回想起他對我談話的情景,我仿佛又看到他那慈祥、和藹的臉孔,又聽到他那娓娓動人的聲音。但是,要真正看到勤勞工作時的克實同志,已經根本不可能;就是讓他再坐在輪椅里,我推著輪椅轉圈,也已經辦不到了。我只能說:克實同志,請您好好安息吧!(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