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怪愚先生的名字,在青年一代讀者中,或許會覺得陌生,這主要是因為他一生中受盡了政治上的不公平對待。
戰(zhàn)爭年代,他的筆觸揭露日偽,開罪國府。1949年以后,他還是為民請命,忠直敢言,先是被打成“胡風(fēng)分子”,1957年又被打成長沙大“右派”,從此沉寂,受盡二十多年磨難。
1979年,嚴先生的冤案平反昭雪,長期的磨難留給他的是一副病殘的軀體,但他仍然抱病寫了大量回憶錄。他才過上幾年好生活,但死神纏繞著他,1984年3月1日,嚴先生不幸病逝———上帝對他未免太不公平了。
嚴怪愚本名嚴正,湖南邵東縣人。他之所以改名怪愚,是因為邵東鄉(xiāng)下多鯰魚,此魚形象丑陋,習(xí)性刁鉆古怪。鄉(xiāng)人乃喜歡以“鯰魚拐子”或“鯰拐魚”來罵人。在湖南大學(xué)讀書時,嚴正即諧“鯰拐魚”取“嚴怪魚”為筆名發(fā)表文章。
1935年,嚴怪愚從湖南大學(xué)經(jīng)濟系畢業(yè)。他放棄了所學(xué)專業(yè)的大好前途,卻投身新聞界工作,開始了動蕩危險的記者生涯。當時許多親戚及同學(xué)勸他不要放棄專業(yè),不要走“歪門邪道”,有人甚至說他人如其名,又怪又愚。他回敬說:人各有志,請勿勉強。
踏入新聞界的第一年,他第一次前往滬寧探訪,即趁機拜會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對他說,做人傲氣不可有,傲骨不可無。這句話竟影響他一生,也使他受了不少苦。
1936年“三八”婦女節(jié),二十六歲的嚴怪愚與大家閨秀姚家芳參加了長沙市政府舉辦的湖南第一次集體婚禮,這事在當時很轟動,比趙丹、江青(藍蘋)等人的集體婚禮早一個多月,在湖南的影響并不低于趙丹他們在滬杭的影響。當時湖南的封建勢力很強,社會輿論壓力很大,特別是女方家長極力反對女兒嫁給一個“窮書生”。但是,嚴怪愚不向反對勢力低頭,情愿托朋友向成衣店賒賬為新娘子做嫁衣,亦不去討好很有錢的岳父。而主辦當局亦刻意選擇象征婦女解放的“三八節(jié)”為他們舉辦集體婚禮。
魯迅悼文引起論戰(zhàn)
婚后,嚴怪愚更是全力投入獨立的長沙《力報》的工作。可是不久,魯迅先生逝世,當時任采訪主任的他與主編陳楚率先在《力報》開專欄悼念魯迅,使許多其它報紙不敢采用的紀念文章得以在《力報》發(fā)表;并在長沙發(fā)起召開隆重的追悼會,因為這張報紙創(chuàng)刊時曾聲稱“擁護中共”,此舉深為一些政要和右派文人不滿。
剛好,隨后段祺瑞也辭世了,當時在東南新聞界風(fēng)頭十足的《國民日報》主編羅心冰,就抓住魯迅與段祺瑞兩人的遺囑大做文章,還出特刊追悼段祺瑞,實行與《力報》唱對臺戲。他在一篇《隨便談?wù)劇返奈恼轮校f段祺瑞至死不忘國事,仍在為國家操勞,貶責魯迅死也不忘個人恩怨,為兒女操心。因此,他得出結(jié)論說,“魯迅之死不算得損失,段祺瑞之死才算得損失”。
嚴怪愚馬上撰文回駁,他寫道:“魯迅的遺囑,我喜歡他的‘硬’,喜歡它刻毒而近乎實在……段祺瑞的遺囑,我喜歡他的堂皇,口氣足,雖然實際上做不到,事實上近乎夸大,可是到底可以給‘幻想’一點安慰。但我更愛魯迅,因為他一生沒有做過‘媚’的文章,他始終站在反帝反封建的前沿,為民眾的覺醒而吶喊。的確,段祺瑞功在‘民國’,那么,魯迅則功在‘國民’了。”
羅心冰以他的老資格,萬萬意料不到會敗在年僅二十六歲的嚴怪愚手里,他大罵嚴怪愚“領(lǐng)了俄國盧布”和“啃了俄國的黑面包”之余,只好央人斡旋調(diào)停。
1938年春,在臺兒莊戰(zhàn)役打響之前,嚴怪愚作為隨軍記者去到徐州前線,進行幾個月的戰(zhàn)地采訪。他寫了十幾萬字的戰(zhàn)地通訊,揭露日寇的野蠻行徑,謳歌了抗日軍隊的業(yè)績,大大鼓舞了后方軍民的斗志。
揭露丑聞險遭殺身禍
1938年底,嚴怪愚又到了大后方重慶。12月29日,汪精衛(wèi)輾轉(zhuǎn)到了越南河內(nèi),在那里發(fā)表了臭名昭著的“艷電”,響應(yīng)日本政府的近衛(wèi)聲明,對重慶國府建議“和平”,實是對蔣介石等人勸降。因為這是國民黨內(nèi)親日派脫離中央投日的丑聞,使中央政府極為緊張,連忙封鎖消息,免得家丑外揚。
當時重慶各報雖略知內(nèi)幕,但國府不準報界披露,懾于當局威勢,各報也一時不敢將消息見報。當時中共的名記者范長江也在重慶,他得到消息后由于種種原因發(fā)不出去,乃將有關(guān)材料轉(zhuǎn)給了嚴怪愚。嚴怪愚雖無黨無派,卻有一腔民族激憤。他還未看完材料就拍案而起。正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覺得有責任揭露汪偽真相,就是殺頭坐牢也在所不惜。當晚,他就寫成《汪精衛(wèi)叛國投敵前后》一稿,連夜電發(fā)長沙《力報》。
第二天清晨,這篇電訊在《力報》以頭條刊出,東南一隅傾刻嘩然,整個國統(tǒng)區(qū)為之震動,激憤的軍民紛紛要求嚴懲賣國賊。湖南當局由于疏忽,讓《力報》漏出這個消息,想抓嚴怪愚不得,懾于重慶當局的惱怒,只好登報謊稱“嚴怪愚造謠惑眾,誣陷黨國,已在重慶捉拿歸案,槍斃了”云云。
但是,紙包不住火,汪精衛(wèi)叛國投敵的消息迅速傳開,國府只得改變策略,一腳踢開汪精衛(wèi),幾天后就由中央社和各報報道汪精衛(wèi)叛國丑聞,還宣布將汪精衛(wèi)開除出國民黨。嚴怪愚及《力報》也因此幸免于難。
1939年秋,嚴怪愚從重慶回長沙,出任《力報》總編輯。當時國民黨桂系大員自吹廣西“模范省”,有“國防強大”、“建設(shè)繁榮”、“道德高尚”三大成就。于是,嚴怪愚懷著好奇心親自入桂采訪,寫了篇《春草遙望近卻無》的通訊,揭露某些人弄虛作假制造廣西繁榮的假象,使所謂“模范省”名譽掃地。
嚴怪愚的所作所為,令一些黨國大員極為惱怒,但又一時沒奈他何,只好對他威迫利誘。某些大人物給他種種承諾,有些更是送錢送禮,但他總是拒之千里之外。“政學(xué)系”在桂林創(chuàng)辦《大公報》邀他加盟,他也拒絕,認為那會失去言論自由。然而,他對當時較弱小的中共,卻冒生命危險去同情和支持。
觸怒當局報館被查封
1946年,國共談判破裂,國府勒令中共代表團限期撤離上海。代表團啟程時,迫于緊張的局勢,各方人士都不敢在便衣盯梢下前往送行,月臺上只有一個送行者,他就是嚴怪愚。第二天,上海《申報》消息稱:“昨日中共代表團成員全部離滬,只有《東南日報》特派員嚴怪愚先生一人在風(fēng)雪中送行……”
除了正義,嚴怪愚也沒有什么強硬的后臺,所以他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晚晚報》因發(fā)表了他一篇描寫何鍵公館黑幕的小說,就被當局查封,也使得他很久不能用嚴怪愚這個名字發(fā)表文章。1940年,湖南當局趁取締八路軍駐湖南辦事處之機,誣陷嚴怪愚主持的《力報》“言論荒謬”、“協(xié)同‘八辦’陰謀推翻政府”。于是,報館查封,三人遭捕,嚴怪愚被投入監(jiān)獄達八個月之久。此舉惹起民眾抗議,許多讀者拒絕辦理退訂手續(xù),要求《力報》復(fù)刊。出獄后,嚴怪愚即與馮英子找省黨部書記廖維藩交涉復(fù)刊,廖同意復(fù)刊,但提出復(fù)刊后的《力報》必須聽從政府指令。嚴怪愚即刻表態(tài):“與其跪著生,不如站著死。”當即拂袖而去。
嚴怪愚記者出身,也當過文藝副刊的編輯,認識不少文藝界人士。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湖南省城及地方的好幾家在全國有影響的報紙大都是他參與創(chuàng)辦的。他曾在《力報》、《晚晚報》、《中國晨報》、《實踐晚報》等幾家報社出任過社長或總編輯,還約請過沈從文、聶紺弩、王彥西、彭燕郊等著名作家為他的報紙主編文學(xué)副刊。在辦報生涯中,他與馮英子、陳楚以及著名女作家謝冰瑩等成了莫逆之交。1980年,在嚴怪愚沉寂二十幾年后,遠在美國的斷絕往來幾十年的謝冰瑩,還寫信給《湖南日報》,查詢他的下落。
50年代,嚴怪愚先生曾任湖南《大眾報》副社長及省通俗出版社副社長。但風(fēng)云際會的時代過去了,特別是中共這時開始推進“左”的路線,容不得嚴怪愚這種黨外人士。于是,他離開了報界,自請去湖南師范學(xué)院任教,講授新聞學(xué)。
就是在這所學(xué)院里,嚴先生被指為“胡風(fēng)分子”,繼而在1957年被打為“右派”,受到雙降處分,“文革”時更是下放師院在平江的農(nóng)場牧牛,過著非人生活。他曾哀嘆“搞到妻離子散”。
賀綠汀與嚴怪愚
1960年,由于漫天的吹牛和“人禍”,人們過著十分艱難的日子。花生殼、樹葉、紅薯藤,都當成高級“人造蛋白”,供人們享用。嚴怪愚全身都浮腫起來,一個月六十元的生活費,要負擔六口之家,他每天只能靠幾兩糧食充饑,一分錢只能掰成幾瓣來用。每到月中,家中便出現(xiàn)“財政赤字”。全家只能在肌腸轆轆中過日子,眼睜睜地看著嚴怪愚的面部越來越“胖”。
一個陰雨綿綿的冬日上午,破窗外突然響起郵遞員低沉而略帶驚異的聲音:“嚴怪愚,你的匯款單!”當時全家一驚,這種時候,誰還能給嚴家寄錢?嚴怪愚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到門口,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打量著雨中的郵遞員。郵遞員將一張被雨水微微打濕了的匯單向嚴怪愚一亮,十分確切地說:“是你的,請簽名吧!”嚴怪愚用顫抖的手,在單據(jù)上簽了字,從郵遞員手中將匯款單接了過來。拿到小屋里昏暗的燈光下一看,匯款單收款人一欄上確確實實寫著“嚴怪愚”三個字,匯款人一欄上赫然寫著“賀綠汀”三個字,留言欄上清楚地寫著:“怪愚,知病重,匯上二十元,供買點營養(yǎng)品之用,請好好保重身體。綠汀。”在彎腰挨斗的日子里,嚴怪愚從未流過淚。這時,他的眼睛卻潤濕了。
嚴怪愚顫巍巍地走到破舊床邊,從陳舊的有點霉?jié)裎兜娜熳拥紫拢鲆粡堄门f塑料紙嚴嚴包好的小包,里面是一張發(fā)黃的照片。這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賀綠汀在重慶嘉陵江邊的寓所送給他的一張照片,照片上賀綠汀正坐在一架鋼琴旁,在凝神深思。照片背面的題詞是:“人,應(yīng)當像嘉陵江水一樣,百折不撓,激流勇進。”
劃為“右派”被抄家時,什么都被抄了去,唯獨賀綠汀親自簽名的照片,嚴怪愚想盡一切辦法,將它保存下來。
文化大革命的狂風(fēng)卷來,賀綠汀在全國第一個被打成文藝界的“黑幫分子”。上海來人找嚴怪愚調(diào)查賀綠汀的所謂“叛徒”問題,嚴怪愚一聽,怒發(fā)沖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正好有一顆釘子,殷紅的血,從他巨大的手掌上流了出來。他橫眉怒對“調(diào)查者”吼道:“賀綠汀同志一生革命,他是舊世界的‘叛徒’!”“調(diào)查者”被他的凜然正氣嚇壞了,指著怒火中燒的嚴怪愚,哆嗦著說:“你,你……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右派!”嚴怪愚赫然一笑:“那就讓你看一看這樣的右派吧!”
事后,有人問嚴怪愚:“你當時是專政對象,處境十分艱險,造反派要搞死你,比搞死一只螞蟻還容易,你不害怕嗎?”“害怕?”嚴怪愚淡然一笑:“害怕就不是賀綠汀的學(xué)生了!”
1980年,賀綠汀再次回到湖南,第一件事,就是驅(qū)車前去探望正在馬王堆療養(yǎng)院的嚴怪愚。師生多年未見,有多少說不完的話呀!賀綠汀緊握著嚴怪愚的手第一句話是:“我們畢竟沒有說過一句假話。”
1984年3月1日,嚴怪愚與世長辭。現(xiàn)在,嚴老夫人姚家芳也已離休,家里分了新房,子孫滿堂,安享晚年,兩個大兒子已學(xué)有所成,成為大學(xué)講師。嚴老應(yīng)該安享九泉了。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