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的1945年8月10日以后幾天,上海滿街是爆竹聲、鑼鼓聲、歡笑聲。雖然日本天皇裕仁的所謂“終戰詔書”還沒有正式宣布,但是這最后一個法西斯強盜愿意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已經傳遍全世界。從1937年“8·13”在上海點燃起全民抗戰的圣火以來,整整八年了,上海老百姓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的鐵蹄下,飽受殺戮、搶劫、壓迫、欺凌的煎熬,苦苦等待了八年歲月,如今等到了天亮,看到了強盜的末日,眼看那不可一世的太陽旗終于黯然降落。那令人戰栗、令人窒息的搜捕、封鎖、暗殺、喪失自由的屈辱生涯,那物價飛漲、限制用電、排隊買戶米、人命朝不保夕的苦難年月,終于都像夢魔一去不返。想到這一切,怎不叫人欣喜欲狂!
然而,消息雜沓而混亂,有人從無線電短波里聽到美國飛機在日本投下兩顆威力很大的原子彈,聽到蘇聯對日本宣戰,紅軍分幾路攻入我國東北圍殲日本帝國主義最后的主力關東軍。漢奸的報紙搖身一變,競相刊登國民黨中央社的消息,于是,上海人都帶著惶惑、迷茫的眼神,看到這樣一條條新聞:
在重慶的蔣介石連發三道命令:一是電令他的各戰區將士加緊作戰,“依照既定計劃與命令積極推進,勿稍松懈”;二是電令第十八集團軍(即八路軍)所屬部隊就地駐防待命,在各戰區作戰部隊,“應接受各戰區司令長官之管轄,不得擅自行動”;三是各地偽軍就現駐地點負責維持地方治安,“非本委員長命令,不得擅自移動駐地,并不得受未經本委員長許可之收編”。
對蔣介石的命令,八路軍正副總司令朱德、彭德懷發出通令,拒絕接受,指出它“不僅公不公道,而且違背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僅僅有利于日本侵略者及背叛祖國的漢奸們”。
蔣介石令特務頭子戴笠以“軍事委員會”名義,任命汪精衛傀儡政權的偽上海市長周佛海為“上海行動總隊指揮”,讓他繼續把持一批武裝,維持治安,配合國民政府的接收。這名大漢奸居然張貼布告,儼然仍是“市長”面孔,要上海市民“嚴守秩序,切勿興奮過度,致招不測之禍”。
日本占領軍的上海陸軍司令部也張貼布告,繼續殺氣騰騰地禁止懸掛“敵性國旗”,禁止喊口號,不許張放花炮,取締一切未經檢查擅自發行的出版物。
那幾天,上海的局勢仍然撲朔迷離,不像是熾熱的夏季,倒像是陰霾沉沉的黃梅天了。
地下黨組織領導我們的丁景唐同志分別向沈惠龍、馮大文和入黨不久的我傳達黨中央布署:新四軍立即向上海進軍,解放這個中國最大城市,上海地下黨領導緊急布置全體黨員在各自崗位上立即行動,作里應外合準備。老丁交給我們的任務,是趕緊編輯出版一份以青年讀者為對象的小型刊物,刊物名字他也想好了:《新生代》。本來,從1944年冬,在老丁領導下,惠龍、大文和幾位愛好文藝的大學生吳君尹、袁萬鐘、陸兆琦等利用關系創辦了一份學生雜志《莘莘》,其后我也參加編輯工作,到8月份,已經出了四期,其中還出了在基督教青年會舉行助學義賣活動的專輯,擁有相當數量的學生讀者。如今勝利了,不再繼續出《莘莘》,就用剩下的紙張印這份新的刊物。
我們就在滿街歡呼勝利的爆竹聲中投入刊物籌備工作,惠龍和我負責編寫稿件,大文負責紙張和印刷。每天聚在一起商量。以后又聽到消息:粟裕將軍已經率領幾萬新四軍健兒兼程向上海進發,黨中央已任命劉長勝同志為上海市長等等。我們在興奮的心情中每天注視局勢的發展,并未等到新四軍的捷報,看到的卻是美國飛機成群地天天飛到上海上空,運送國民黨接收的軍政人員和軍隊,到南京、上海、北平等大城市。這些接收人員一降落上海機場,就如餓虎擒羊,迫不急待地瘋狂掠奪,上海人失望而鄙夷地稱之為“大劫收”、“發劫收財”。
我們在上海,自然不可能聽到毛澤東主席1945年8月13日在延安干部會議上的講演《抗日戰爭勝利后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也還不十分清楚抗日戰爭勝利后我們面臨的國內總的政治形勢:蔣介石政府要奪取勝利果實,發動內戰。我黨的方針就是堅決反對內戰,制止內戰,人民得到的權利絕不許輕易喪失,必須用戰斗來保衛。前些時我們聽到過傳達黨的“七大”精神:團結一切力量,打敗日本侵略者,建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的新中國,廢止國民黨一黨專政,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眼下,上海還屬國民黨政府的“收復區”,不是解放區,我們的刊物上當然不能公開宣傳“七大”精神,但我們又不能也不愿像當時上海報紙那樣將抗日戰爭的勝利都歸功于“最高領袖蔣委員長”,因此,《創刊詞》在歌頌勝利、說“勝利保證了民族解放,奠定了新中國建設的基礎”以后,寫上這樣的話:
抗戰是勝利了。勝利以后,我們需要復員,在復員過程中,必須對戰爭罪犯(政治的、經濟的)加以嚴厲的制裁,這樣,贏得的勝利才能保持。為了勝利,我們應該感謝特魯曼(杜魯門)大總統、史大林(斯大林)大元帥、阿特里(艾德禮)首相以及他們英勇殺敵的軍隊和人民……
抗戰是勝利了。我們要從事建設……中國的建設是不可違反歷史的潮流的,我們應該為民主的、合作的中國努力。因為,只有民主團結才能保證中國的新生、才能根絕再一次世界戰爭!……青年人大家團結起來,為民主建設努力!
這些語言,現在看起來可能覺得旗幟不夠鮮明,語意含糊不清,我們卻經過反復推敲,那時還沒有看到《論聯合政府》全文,更不可能公開引用和闡明,能做到的只是強調民主和團結。雖然不能公開提共產黨和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在抗日戰爭中的功績,但也決不提蔣介石的名字,只列舉美、英、蘇三大國的領導人。今天的讀者也許覺得未免可笑,我們當時確是煞費苦心。
頭條文章《我們該做些什么?》記不清是老丁還是惠龍的手筆,跟《創刊辭》一樣,在當時形勢下,不能鮮明地表達對青年人的要求,只能籠統地希望:“當一個巨大的狂潮到來的時候,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參加進去,盡量地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到這時候,人們才該相信,只有年青人才是國家的中堅,人類的希望。”文章向當時上海大、中學生提出四點要求:一是緊密地團結起來,二是盡量地充實生活,三是積極地發揮力量,四是嚴正地守住崗位。景唐同志是詩人,他用“黎揚”的署名寫了一首《新生代進行曲》,熱情歌唱勝利的節日,歌唱祖國的新生的光芒。“新生代的戰士英勇健壯,/在戰斗的行列里迎接/誕生在火花中的曙光,/把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國創造!”
老丁還拿來一篇敘述歐洲反法西斯戰場活躍在巴黎的法國地下軍的稿件。那篇題為《自由法蘭西的靈魂——地下軍》的文章,最后借一個地下軍工作人員之口,說了這么一句話:“為了祖國的復興,我們都準備流更多的血與生命,去爭取法蘭西歷史上的光榮。”如果將“法蘭西”三字換成“中華民族”,也可以作為代表我們一些地下黨員心聲的。
我趕寫了一篇速寫——《從黑夜到天明》,記下日本投降消息傳來最初那個夜晚的一角情景,單薄幼稚,只是如實素描。現在附在本文后邊,提供給讀者作為了解六十年前“8·15”在上海的一點參考。
這份小刊物,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兩個星期就編印出來,大文通過原來《莘莘》的發行關系,將它迅速送到收報攤上。我沒有仔細查有關資料,這份刊物雖小,很可能是抗日勝利后在上海出版的第一份刊物,而且是黨直接領導的,比其他報刊都早。刊物上沒有編者姓名,沒有發行人,出版人“新生代出版社”也屬子虛烏有,純粹是個“地下出版社”。過了幾天,到幾個報攤上去問,都說是“賣光哉!”我們聽了都很高興。
正當我們三人緊張地著手準備第二期刊物的時候,老丁來傳達黨中央新的布署:新四軍暫時不打上海,所有地下黨員堅守崗位,繼續作長期隱蔽的準備,應付國民黨政府接收上海后的新形勢,迎接更加復雜、劇烈、尖銳的斗爭任務。
我原來天真地滿心以為新四軍即將進入上海,革命即將勝利,此時不免有點悵然,同惠龍、大文分手,各自走上新的崗位。走在滿街懸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的馬路上,心里激動地想:總有一天,馬路上會掛滿紅旗的。那時候估計大約又要度過七八年漫長時日,誰想到僅僅四年以后,前身正是新四軍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在陳毅、粟裕將軍指揮下,浩浩蕩蕩地開進這中國第一大都市,紅旗就飄揚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了。
附錄:
從黑夜到天明
1、深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深夜。
跟八年來每一個深夜一樣,沒有月,也沒有星星,一片黑黝黝的。
跟八年來每一個深夜一樣,在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里,有人在瘋狂、酗酒、荒淫,有人在飲泣、嘆息,也有人在等待,希望……
深夜,跟八年來每一個深夜一樣。
可是,在深夜里有人在蠕動著了。
2、消息
有人在蠕動著了,嘁嘁喳喳地小聲談話,聲音是急促的,壓不住秘密的歡喜。
一個好消息——成千成萬的人們等著的。在八年來苦難的日子里日日夜夜等待著的。
——真的?
日本投降了?
——投降了!
——投降了!
3、人聲
——投降了!
終于聲音漸漸大起來了,黑夜壓不了它,就如紙團包不住熊熊的火焰。
弄堂里開始有了人聲,像幾十條幾百條溪流匯聚到海洋,人聲宏亮起來了,宏亮起來了。
人們在弄堂里穿來穿去,互相詢問著消息。
一個年老的俄羅斯女人,被一幫人圍著,她顯得極度地興奮,指手劃腳地,用并不好的英語粗聲粗氣地告訴人家怎么從俱樂部聽來這個意外也是意中的消息。
弄堂里沒有人再睡著了,大大小小都在門口,東也是一堆人,西也是一堆人。
4、歡欣
東也是一堆人,西也是一堆人。
——這就好了,也該過點太平日子了!
——不是么,八年的罪受得好苦好苦,現在可抬頭了。
提起這八年來的生活,誰都會有一長串辛酸的記憶,一長串眼淚和嘆息的日子,然而,人們,笑吧!就像現在這樣,盡情地笑吧!把許多積成堆的仇恨,痛苦,羞辱,都消失在笑聲里吧!世界上還有什么更歡欣的事呢?
——沒想到也有一天重睹漢官儀!
人群中有一位老先生,笑著搖動著他的花白胡子。
小孩子們大聲的叫著好,拍著手歡呼著,歡呼著。
5、瘋狂
歡呼著!歡呼著——在霞飛路上。
俄羅斯人,猶太人,中國人,全成堆地推到馬路上來了,年青的年老的男女握著手,擁抱著……
笑聲,叫喊聲,歌聲……到處都是,到處都是。
霞飛路上,光耀的電炬照著一群群歡喜得瘋狂的人們,每個吃食店,酒吧間,咖啡館都擠滿了人。
啤酒——六十萬一瓶!
一個猶太人親善地拍拍一個拉車的肩膀:
——明天要用老法幣了。
另一個說:
我們都是自家人!
人們欣喜的瘋狂,沒人想到休息。
6、熬夜
沒人想到休息,人們都在準備熬夜。
再沒有燈火管制了,電燈輝煌地亮著。
弄堂里人群漸漸散了,在自己的家里圍坐著,做父親就告訴子女那一年逃難的情景。在夢做完的時節,回想夢中的一切,就成了一件可愛的事。
人們都巴望著快點天亮,大家都打算出去。
有一人看了一下表——才四點。
沒人能睡覺,誰都睡不著。這一夜比哪一夜都長。
睡不著的人們又起來,想著,談著,笑著,天亮了。
7、天明
天亮了!
8、恭喜
天亮了,這么長一個黑夜終于度過了!
還沒等到太陽出來,街上已經滿是人了,一大群一大群地踱著,見著熟人,老遠就招呼!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哈哈!
學生,工人,小孩子,伙計,小職員,娘姨,賣菜的,車夫,都在街上擠來擠去。
——到底也有翻身的一天!
——沒有白等,天有眼睛的。
東邊,太陽露出臉來。
9、國旗
太陽露出臉來。
于是,有人扯起了鮮紅的國旗,不久以后,大街小巷都飛揚著了。這面旗子,不是除去那條黃色三角帶的旗子,而是叫人懷念了八年——勝利的旗子!
自行車嘀鈴鈴地穿過來了,車頭上插了一面旗子。
孩子們手里,搖著紙制的旗子。
國旗店里擠滿了人,每個人走出來手里全拿著一面旗子。
國際飯店、大新公司……所有高樓的頂上,在藍色天空下,愉快地招展奪目。
就在高樓上的國旗底下,有人放出了第一聲爆竹。
嘭——啪!
10、爆竹
嘭——啪!
立刻,聚在大街兩旁行人道上人們轟動起來。
——好……哎!
放爆竹的人灑下五彩的紙屑,紅的,綠的,黃的,藍的,在空中飄蕩著,于是又是一陣雷似的歡呼。
——好……哎!
一輛軍用卡車駛過,幾個垂頭喪氣的日本士兵,驚惶地看著這群熱烈的人們。人們勝利的歡呼聲,由于軍用卡車,更響亮了。
——……!
——……!
為這響亮的聲音召喚,人們從各方面匯合起來了。
——偉大的人民!
(1945年8月中,原載《新生代》創刊號,1945年8月28日出版)
(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