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同濟先生1980年11月在美國加利福尼亞訪學時謝世,距今已近25年了。他是對我影響最深遠的老師之一。他激起了我一生對精美英語散文的熱愛,對莎士比亞的熱愛,對國際政治的興趣。雖然我沒有他的照片,在我們1965年畢業(yè)的照片中,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他似乎是一個被歷史遺忘的人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卻時時在我的心中閃現(xiàn)。
1980年春天,我回上海開會。開完會,我回到家中。在諸多的事務(wù)中,我最想做的便是去龍華華僑新村拜訪林同濟先生。
我獨自漫步從浦東路729號走到龍華。
在復(fù)旦時,我就聽說他因為一句艾克頓的話:“權(quán)力具有腐蝕的力量。絕對的權(quán)力絕對地腐蝕。”而被打成右派。在空前浩劫的十年中,我不斷風聞他的情況。聽說,他光著腳在復(fù)旦外文系的小樓里洗刷廁所,又聽說他因為講授了《哈姆雷特》和《科利奧蘭納斯》而被揪斗了十多次。這位身材矮小的羸弱的老人能吃得消么?每每念及于此,我總為之愴然。我隱隱地為他—— 一個孑然一身的老人擔憂著。
我找到了4號樓,樓門前種著翡翠般的冬青和黃燦燦的迎春花。在他稱之為“茍全性命的小巢”的3室門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說,因患有心臟病,醫(yī)囑上午不會客。我因為遠道而來,同時我太想見他了,我斗膽敲響了門。門開了,是先生自己來開的。
“林先生,我是你的學生。”
“哪一屆的?”
“你63、64連續(xù)教了兩年的那個班。”
他想起來了。他也全然不管門邊的字條,把我讓進了客廳。
自從1965年離開復(fù)旦后,十五年未見了。握著他那寬厚、溫暖的手,我不由得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一股凄愴之情涌上心頭。
我說,“我是在香港《大公報》上讀到你發(fā)表的詩詞,才知道先生仍然健在。”
他回過頭,對坐在一邊的夫人慨然地說:“他們都不知道我林同濟還在不在世呢。”
他還是那么精神,和60年代初期在復(fù)旦英國語言文學系給我們講授英美散文和詩歌時一樣,矮小的身材里似乎仍然蘊涵著無窮的力量,雖然一晃眼七十四歲了。
我想起了在復(fù)旦新教學大樓上課的他。他穿一身對襟的綢面棉襖,西裝褲的褲線總是筆挺的,一雙黃皮鞋,圍一條黃褐色的羊毛圍巾;雖然矮小,但儀表堂堂,給人一種強大的心智的感染力。他說過,阿克頓也是很矮的,但他以他的思想讓所有高大的人顯得渺小。我覺得他也有這樣的氣勢。他上課時具有一種鎮(zhèn)服的氣勢。這就是一種精神的力量。
那時,他一接我們班,第一課便是帶我們到系圖書館去,用他的話說,就是“到禁城去”。解放前他在上海辦過一座圖書館。他明白圖書館對學生的作用。他講英語,念英語散文,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又不失典雅,極具感染力,簡直到了美侖美奐的地步。至今仍然記得他在朗讀林肯總統(tǒng)的《葛底斯堡演說》中的“我們要使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遠不會從地球上消亡”時那種不可抵擋的氣勢。一次,他選了一篇查爾斯·蘭姆的散文《舊瓷器》講。他把圍巾疊好放在講臺上,拿起講義朗讀起來:“我真希望我們并不怎么富裕的美好的舊日時光能再回來。我并不是說我想貧窮;但是在那不窮不富的狀態(tài)中,我們曾經(jīng)快樂得多。”
朗讀解釋完畢,他弓一下身子,睿智的眼睛在鏡片后面對我們笑一笑,說:“讀這樣的文章,是不是像喝了一碗雞湯?”
何止是雞湯!在他的教導下,我領(lǐng)略了英國散文的雋永。我曾經(jīng)試圖寫過一篇英文散文:《讀書的快樂》,貼在教室后面的墻上。有一次,上完課,同學向林先生介紹,他還走到墻前讀了。我記得他在我的一篇英文作文上批道,繼續(xù)努力,“必會有可以期待的成就”。
在三年級時,我根據(jù)《青春之歌》寫了一個英文的獨幕劇,描寫林道靜在參加革命前的一段經(jīng)歷。我是用活頁的練習本紙在Underwood打字機上打的。英文劇寫好后,我請林先生修改。林先生很快就修改完了,第二個星期上課時就帶來了。那完全是膽大妄為,但林先生改動的地方不多。
這一切仿佛還是昨天一樣,又仿佛發(fā)生在非常迢遙的過去,恍如隔世,中間橫隔浩劫的十年。
林先生在客廳對我說,他應(yīng)英國伯明翰大學莎士比亞學院的邀請,八月間要到莎士比亞故鄉(xiāng)——艾馮河畔斯特拉特福去,參加第十九屆國際莎士比亞年會,然后,應(yīng)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大學柏克利分校的邀請去作《莎士比亞在中國》的演講。
從他的言談中可以感受到他的興奮,這是在沉默、無聞了幾十年重又受到世人的重視之后的感動和興奮。
他說,他希望建立一個上海莎士比亞圖書館,這次到英美還要去奔走籌劃。辦圖書館是他一生的愛好。在解放前,他在上海滬西就辦過海光圖書館。辦一座莎士比亞專門的圖書館,集莎士比亞的劇本與詩歌以及歷代世人對他的評論于一室,無論對于一般的英語學習的讀者或者對于專門的研究者,都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在中國,還沒有一座專門的外國作家或劇作家的圖書館。
我覺得,辦莎士比亞圖書館并不在于圖書館本身,而在于一種教育。正如卡萊爾說的,英國可以沒有印度帝國,但不能沒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已經(jīng)成為英國文化,乃至人類文化中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學習它,研究它,無疑有助于中國文化的發(fā)展。
在移譯莎劇的問題上,林先生有他自己的觀點。他說,如何把莎劇的獨到語言盡可能地移植到譯本中來,這是莎譯者所面臨的關(guān)鍵難題。譯者有特別責任對劇文中每一形象詞語,仔細體會,認真處理。如果等閑使用“意譯法”來塞責,那就不僅犯了修辭上偷工減料的過失,乃更是冒著破壞全劇內(nèi)容有機組成的危險的。
他特別注意莎翁詩劇翻譯的上口問題,應(yīng)是可朗誦,可瑯瑯上口的。譯者當用上口的語言來再現(xiàn)原有的詩情詩味。二者如果不得兼,譯本最低度的造詣似乎亦當力求上口,力求可供演出之用。只想自覺默閱的散文,卻不免有負莎劇原有的用意和本質(zhì)。他跟我提到元曲,提到《桃花扇》,不妨試用元曲的語言來譯莎士比亞。
他對我說,詩劇是特別適用于表達英雄時代的氣息的。今日的新中國正提供了培植詩劇的沃土,理應(yīng)當會見到一種相應(yīng)的詩劇之誕生!他的這個思想在1977年9月的一篇文章中也表述過。在四人幫僅僅粉碎一年之后,他就擱置了個人的痛苦,對中國的前途如此樂觀。1980年,他跟我重申了這一思想。
在當了右派和在文革的10年中,他以英譯中和中譯英詩歌而自娛,排遣孤獨。在我看來,他的中譯英的詩要比他的英譯中的詩歌要好。我在《外國語》讀到他的唐宋詩詞選譯,其對于中國詩理解的深度,英語語言運用的嫻熟,達到很高的境界。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又如,司空曙的《江村即事》。
其實,先生的真正的興趣在于政治科學,在于比較文化,他在加大柏克利分校是作為政治學者訓練的。1949年后他轉(zhuǎn)向莎士比亞研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是十年浩劫之后,在中國最早提出應(yīng)該結(jié)束干部終生制,實行干部退休制度的政治學者之一。他在美國講學,除了講莎士比亞在中國外,他還講《中國的第二次解放——當代中國的思想與文學》和《中國思想的精髓》,表明他對中國,特別是當代中國的關(guān)注。我在以后得到了加大柏克利分校東亞研究所出版的他的講演集。
編者杰勒米·T·蒂埃爾(Jeremy T. Paltiel)在引言中指出,這些演講集中代表了一個具有非凡全面知識的人的思想。這些用毫無暇疵的優(yōu)雅的英語寫作的講演表明林教授對于西方文化和哲學以及對他自己本土的傳統(tǒng)的深刻熟悉和了解。他說,這些演講超越了學術(shù)的討論,而表現(xiàn)林教授對時事和他的國家命運的關(guān)切。他說,這些講演是他與他所經(jīng)歷的變化隨遇而安的一種抽象化的表證。就這一意義而言,這些講演比它們表面上所要表達的東西包含更為深刻得多的含義。我認為他講到了要害。
首先,在討論莎士比亞時,他提出了對人和對人性重視的思想。他談到莎士比亞是作為人來談的,所謂莎士比亞化,在他看來,就是人性化。“莎士比亞作為人”是林先生對莎士比亞理解的出發(fā)點。林先生特別強調(diào)莎士比亞的人性,人的幽默感,普遍性的憐憫。莎士比亞的價值就在于他謳歌了人的資質(zhì)和價值。
其次,在1980年,他就敏銳地看出改革開放所具有的思想解放的本質(zhì),并將其界定為思想解放運動。他對中國的改革是有信心的。行前,他對人說,中國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勝利,他一定要把這個信心傳達給美國朋友。
我最近重讀了他的這篇講稿,我對他在結(jié)尾處對外國輿論發(fā)出的忠告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因為他提到的問題正是經(jīng)常困惑我們的問題。在柏克利,他希望外國記者和公眾輿論要有耐心,希望他們在理解中國目前形勢和意義時要有更多的靈活性(finesse),同時對發(fā)展趨勢和推動這種趨勢的各種不同的力量作出正確的判斷。這些,在為中國國內(nèi)形勢的發(fā)展提供一個適宜的國際環(huán)境和保持中美之間良好關(guān)系中,是十分重要的。他說,“我希望我們的朋友能體諒在目前的努力之中所包含的巨大的困難,同時能看到那指日可待的希望和好處。我勸誡你們不要以你們自己的固有的觀念來作判斷,而是在幫助引導和鼓勵這些正在發(fā)展的健康的趨勢方面表現(xiàn)出責任感。在這里,需要一種敏感性和平衡感,這就是我所謂的歷史視野(historical perception),這種歷史視野正是真正的人類事務(wù)‘觀察家’所應(yīng)該具有的品質(zhì)。”
林先生在這里提出美國觀察中國事務(wù)的真正觀察家所應(yīng)具有的品質(zhì):理解中國事務(wù)的復(fù)雜性,有足夠的耐心和靈活性,并能從歷史的角度敏銳地注意到中國發(fā)生的一切所具有的象征意義。歷史視野說到底就是一種發(fā)展的眼光。而這正是有些美國觀察中國問題的學者所缺乏的。
行前,他對人說,中國要靠自己,但美國也有責任“幫助”,這幫助不是錢財,不是機器,而是不要“性急”,不要硬把中國拖進美國的模式,套進美國的框架。中國有自己的路,要放手讓中國走自己的路,要相信中國會走出自己的路。
林先生關(guān)于中國思想的闡述有其十分獨特的地方。他曾經(jīng)在課堂上給我們發(fā)揮講過“天地良心”。他說,中國人講究“天”與“地”,人站在天地之中,面對自己的良心。無異,天與地在中國人看來,就是西方人所謂的上帝。這是中國人的意識,或者說集體無意識,或者說集體良知。他說,我們中國人,包括任何農(nóng)夫,都會說“天地良心”。最后的歸屬是人的良知。
1987年我到哈佛大學,見到了林先生的弟弟林同奇。林同奇一家待我非常好,有時請我到他在劍橋鎮(zhèn)的家包餃子吃。林同奇告訴我,林同濟先生在出國前見到了一位中央領(lǐng)導人,這位領(lǐng)導人握著他的手說,“你盡管去講,講錯了也不要緊,不揪你小辮子。”我從林同奇處,加深了我對先生的理解。在1957年當他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他打電話給人說,“If China go to dogs, I will go to dogs. (如果中國完蛋,我也完蛋。)”他敏銳地領(lǐng)悟到這場運動會給中國發(fā)展帶來的打擊。他不為自己,而為中國的前途感到憂慮和痛苦。他是一位熱忱的愛國者。
在加州的39天日子里,他始終忙于講學,在柏克利,于11月6日,11日和18日做了三次演講。長期被埋沒,一旦出頭,猶如出土文物,其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不料心臟病猝發(fā),20日病逝于美國。當我從香港的報紙上得知這一消息時,為他的逝世而扼腕痛惜。
我們已無法目睹林同濟在新教學大樓時縱論莎士比亞的豐采了,無法聆聽他從先秦的先哲,道、釋、儒,一路講到中國認同的思想了。在漫長的歲月中,他被擱在一邊,僅僅是一個三級教授,無從發(fā)揮他的專長。他本來是可以為我們這個民族做更多的事的。這難道不是我們應(yīng)該為之感到悲哀的么?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美國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