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最后一次拜訪陳永貴,是1984年的初冬,11月下旬的一天。這時的陳永貴,已經(jīng)是沒有任何領導職務的一個平民百姓了。他住在北京木樨地的一座公寓樓房里。
作為農(nóng)家子弟,我從幼年時起就崇敬勞動模范。直到退休之時,仍然如此。看看他們那憨厚、淳樸的笑臉,聽聽他們充滿泥土芳香的莊稼話,就感到親近。對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勞模,總覺得他們就是自己的長輩。而陳永貴,我還沒有看到他作為一個普通農(nóng)民是什么樣兒。從1972年夏天開始,十幾年間,我多次采訪他,1974年在大寨、昔陽住過一年時間,與他有一些交往。可惜,那時,他已經(jīng)不是一般農(nóng)民,政治上正處在節(jié)節(jié)上升的時候。他的身上有農(nóng)民的某些特點,卻也沾上了許多官氣,特別是隨著地位的竄升,與我們這些記者越來越難平等交談了。
在山西省,我還認識大名鼎鼎的全國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李順達。他憨厚淳樸,總保持著忠厚農(nóng)民的本色。有一次在太原的大街上,遠遠地看見一輛銀灰色的伏爾加轎車開來了,有位記者朋友招手攔車,說,“讓老李帶上我們一段路?!鄙聿母叽蟮睦侠畈粌H讓司機停車,而且笑哈哈地招呼我們:“快上來!咱們有車同坐。”這種事在陳永貴身上便絕無可能。所以,我們對陳永貴,可以尊重他,甚至敬畏他,但不大可能親近他。
1972年7月我采訪他時,那天他情緒特別好,一口氣談了五個多小時,話里有些閃光的思想和語言,給我啟發(fā)。中午請我們吃飯,他喝了整整一瓶汾酒。飯后我們請他合影,他高興地答應了。我們一起站在昔陽二招大樓門前照相,院里不少外來參觀者圍觀,也有不少人湊上來跟他握手搭話。陳永貴乘著酒興,很興奮,也很得意,向大伙招著手,同時大著嗓門問我們:“有人說,來大寨、昔陽參觀,要見我陳永貴,比上北京見毛主席還難!你們給說說,難不難?”聽了這話,我的心猛一縮,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涌上心頭。
進入80年代之后,隨著“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大潮的不斷低落并最終止息,他失去了一切高位和權力,又變成了一個普通老百姓。當他正走紅,官氣十足時,我們對他是敬而遠之,有工作才去找他,“無事不登三寶殿”,也從不去跟他拉扯;而當他失勢之后,倒又看到他的若干好處,很想去看看他。畢竟他是一個太行山里的老農(nóng)民嘛,是個辛勞多年,也做了不少好事的農(nóng)村基層干部。后來他升了這么高的官,也絕不是他自己想當就當?shù)?;做了錯事,也不能完全怪他。這樣的大起大落,恐怕夠這老漢受的。
1984年11月底,我已調(diào)到新創(chuàng)辦的《望》周刊工作。周刊英文版有位女記者,家與陳永貴住得很近,有機會見到他,并有采訪他的打算。她來向我了解老陳的情況,我便托她去問候老陳,并表示要去看看他。
第二天她就帶來了回話:老陳說,歡迎去他家玩兒玩兒。
那天清晨,我早早來到他的住處。這是部長級干部才有資格住的高級公寓樓。
1981年11月23日,中共中央批轉了中共山西省委《關于農(nóng)業(yè)學大寨經(jīng)驗教訓的初步總結》,給“農(nóng)業(yè)學大寨”作了最后的總結。這場在中華大地上風風火火鬧了十多年的運動,就此終止。1980年8月30日,全國五屆人大三次會議批準陳永貴辭去國務院副總理職務。1982年9月黨的十二大召開,選舉出新一屆中央領導機構。這時,他在黨中央、國務院,就再沒有任何職務了。黨中央對他的生活待遇作了合情合理的安排。據(jù)說,是胡耀邦親自發(fā)話,說陳永貴年紀不小了,就不讓他回山西老家去了,就留在北京住下來,按行政13級(當時的高級干部最低一級)發(fā)給工資,保留汽車,警衛(wèi)員、司機、炊事員都繼續(xù)留下為他服務。陳永貴本人落戶北京,并把他和夫人及未成年的幼子陳明亮的戶口轉來北京。
陳永貴在北京工作這么多年,官至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卻直到這時,他和家人才改變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成了北京市市民。這位操勞了大半生的人,在京城開始了晚年的閑居生活。
開始時,他仍然住在北京交道口附近的那座四合院里。日子非常清閑,他也不急于把老伴、兒子搬來。但沒有任何工作了,心情苦悶,整天坐在家里,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過去一閑下來就回昔陽、大寨看看,現(xiàn)在山西省正在搞“清查”,他不便再回到他熟悉的太行山里去。這時,中央還是很關心他的。鄧小平說,陳永貴不是“四人幫”的人,中央是清楚的。胡耀邦也對他說,你不是“四人幫”的人。勸他寬心,不要背思想包袱,要好好學習,好好休息。

很快就到了1980年年底。陳永貴心上的火氣慢慢地散發(fā)了,他冷靜地想了想,愿意接受中央的善意安排,把老伴接來,在北京安家,把心愛的幼子接進京來上學。他一輩子沒有完全摘下文盲帽子,他希望兒輩能在北京上個好學校,將來上大學。此時秘書已經(jīng)離去,他讓警衛(wèi)員張艮昌幫他寫了幾封信。一封是給郭鳳蓮并大寨黨支部的,讓他們跟中央保持一致,按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做好大寨的工作。這是這位大寨老支書對家鄉(xiāng)工作的最后交待。另外,也對老戰(zhàn)友們說了自己的家庭安排,老伴、兒子進京,在北京落戶,不回大寨了。家里沒吃完的糧食分給社員們,幾口盛糧食等物的大砂缸都交公歸隊。這封信算是他對大寨的鄉(xiāng)親和戰(zhàn)友們的告別。
另一封信給他老伴宋玉林,讓她料理一下,趕在春節(jié)前把家搬來北京,讓小兒子陳明亮轉到北京的學校上學。
他還交待老伴,把那塊自己用過的羊毛氈送給老伙計賈進才。賈是他的入黨介紹人,是大寨德高望重的老模范。幾十年來,他們之間恩怨頗多。不知為什么,陳永貴似乎總愛拿這個只知道苦干,不善言語的老實疙瘩開刀。六十年代否定了“賈進才三讓賢”的事,狠狠地貶了老賈,七十年代要寫大寨三十年斗爭史,竟把這位老伙計鬧成了從五十年代就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老“走資派”,編排了他許多不是。老賈干生氣沒辦法,為了維護大寨紅旗,他不得不忍氣吞聲,任憑陳永貴對他頭上潑臟水。人都說老賈這人心特別寬,只有他才忍得下,從來沒有為此跟陳永貴鬧過。現(xiàn)在,陳永貴自己要離開大寨了,他又想起老賈,把心愛的毛氈送給他。這時,陳永貴的心緒一定是非常復雜的。他要向這位老伙計說的話一定很多很多。一條羊毛氈,道得盡滿心的話嗎?表達得了那么復雜的情感、思緒嗎?
安排了這一切之后,他就向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提出搬家的要求。不擔任領導職務了,就不再住這個大院了。國管局先是回了話:此事已請示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同志指示不要搬了。急急地搬家,影響不好。
可陳永貴堅決要搬,“不在其位,不享其祿”。他把這句老話時常掛在嘴上,三天兩頭打電話去催,讓警衛(wèi)員去講。最后國管局分配給他這座部級高干公寓樓的一套居室。1981年春節(jié)剛過,陳永貴舉家搬出交道口那座院落,住進了木樨地這座公寓樓的一套房子。
那天清早,按照約定的時間,我進了他的家門。陳永貴正蹲在沙發(fā)上,端著個粗瓷大碗,喝昔陽人愛吃的小米加面條煮的糊糊,老伴正在廚房里忙著,小兒子已經(jīng)出去上學了。
他見我進來,一手端著碗,一手拉著我進了客廳,讓我在沙發(fā)上落座。我仔細看了看他,外表沒有多少變化,還是穿著黑色對襟的夾襖,寬大的黑褲子,家做的黑布鞋。臉上還是滿滿地刀子刻出來似的皺紋,又密又深。精神仍然十分健旺,年過七十的老人了,可并不見老。抬手動腳都十分利落,說話聲音宏亮,吃起糊糊來呼呼有聲。再環(huán)視一下廳里的陳設,一看便知道,沙發(fā)、桌凳、書柜這全套家具都是公家配的,書柜里擺著不少書。我過去看了看,多是文革中出版的歷史、哲學等方面的書,有翻譯過來的古代印度史、埃及史等,還有“四書”“五經(jīng)”等供批判用的“反面教材”。這些顯然也是公家發(fā)的,擺在那里,主人是不會去翻看的。我正看著,老陳吃完飯丟下飯碗走過來,使勁跟我握了握手,喊著:“大斌同志,謝謝你來看看我。現(xiàn)在也不用談工作了。我是個平民百姓了,咱們這見面是老朋友交往,不講別的事兒,也不用說工作上的事了?!?/p>

我忙上前問候:“這些年不見,挺想念你的。早就想來看看你。身體好不好?”
他高興地哈哈大笑,抬抬胳膊伸伸腿,說,“你看,壯著哩!一說這我就高興??!從我往上數(shù)三代(再往上數(shù)我就不知道了),老先人們都沒有我的年歲大,在舊社會,老一輩都早早餓死了,苦死了。我過了七十,算長壽啦!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幸福啊!”
前些日子,聽人說陳永貴下臺后滿腹牢騷,整日愁眉苦臉。可是,今天坐在我面前的陳永貴,卻是另一個形象。他精神健旺,性格開朗,看不出有什么苦惱,也沒有前些年的逼人官氣,又是一個慈祥、熱情、善良的老農(nóng)民模樣了。我們對面坐著,平等地、自由自在地說著家常話。十多年來,我多次見到陳永貴。說句實在話,只有這時才對他有了幾分親近的感覺。
正說著閑話,他突然問了我一句:“這幾年新聞界的老朋友、新朋友都寫文章罵我。你寫過沒有?”
這一問倒是有點意外,我說:“這話看怎么說了。恐怕也不能說你的記者朋友都寫文章罵了你。人家是批評‘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中的錯誤嘛!至于我,你也知道,那幾年我在新華社管農(nóng)村報道,我雖沒有寫過‘罵’你的文章,可那幾年的報道,沒少批評‘學大寨’運動,那些報道是我組織的,文章、報道都登在報上,你一定都看過,那是我的工作。還有,去年秋天,我參加了對大寨、昔陽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報告里說了你們的好話,也說了壞話。不過,不管好話壞話過頭話,都是調(diào)查組那個時候的認識,不代表哪一個人?!?/p>
陳永貴仔細地、耐心地聽我說長篇大論,等我說完了,他一擺手,哈哈大笑,說:“你倒說的仔細。我也就是這么一問。都是過去的事啦!說好哩,壞哩,批哩,罵哩,都過去了。不想它了!也不說它了!”他又笑了起來。
我說:“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些年風風雨雨,你過的也不容易。你上了年紀了,還是平平靜靜、高高興興養(yǎng)老,過幾年好日子吧!我們希望你健康長壽!多享幾年社會主義的幸福!”
他看了看我,似乎有點動情,連聲說:“謝謝!”說著,他站了起來,拉起我說:“走,咱下鄉(xiāng)看看去!現(xiàn)在我只有這么個工作了——東郊農(nóng)場的顧問,一星期去一回。今天那兒正好有點工作,咱們一塊去。你也看看咱那農(nóng)場?!彼只仡^喊道:“湯師傅,咱們走呀!”
湯師傅名叫湯占興,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派來為老陳開車的汽車司機。過去陳永貴當副總理時是他開車,那時開的是“大紅旗”;現(xiàn)在仍然是他開車,開的是一輛蘇聯(lián)產(chǎn)的“伏爾加”。
我們剛要出門,老陳突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喊他老伴:“快把咱借人家農(nóng)場的涮鍋拿來,我?guī)Щ厝ミ€人家。好借好還,再借不難?!蔽?guī)退嵘香~火鍋,他說:“前幾天昔陽來了幾個老鄉(xiāng),非得要吃涮羊肉,我就借來鍋子讓他們在家里涮了一頓,又親熱又省錢?!?/p>
當時已是冬天,我已穿上了薄大衣,可老陳卻只穿件黑夾襖,出門時也不加衣服。我說“天冷了,多穿點衣服。”他說,“不怕,我穿著毛衣呢?!彼崎_黑夾襖,里面確實穿了件家織的黑毛衣。司機老湯說,“老漢身體壯著哩,大冬天早起逛農(nóng)貿(mào)市場,也就是穿這一身。”
上了車,我問他:“有空了,還去自由市場哩?”
他說,“現(xiàn)在是天天有空閑了,去買點菜,去跟人家說說話,了解點社會嘛!可就是不敢多去。北京人都認得我這張臉,認得我這‘永貴大叔’!買點啥人家非得照顧咱,有的還硬不收錢,給咱鬧開了特殊化啦!”
我們就坐上湯占興師傅開的伏爾加轎車奔東郊農(nóng)場。一路上湯師傅對我講了許多“永貴大叔”下臺后的故事。
湯占興說,老陳對自己要求嚴,就說這部車吧,除了他上農(nóng)場辦公事,私事一律不許用,老伴、兒子都不許用這車。平時,老陳自己也很少用車,常是一個人去擠公共汽車,更喜歡乘地鐵。
有一次,陳永貴提上籃子上一家國有菜場去買菜,售貨員抬頭一看,不禁喊了聲“是永貴大叔!”忙跑進店里找出經(jīng)理來。那位經(jīng)理一看,果真是陳永貴,就拉上他進店里坐坐。陳永貴也樂意跟老百姓聊聊,就隨他進了店里坐下來,喝茶閑聊。售貨員從后院里撿出一籃子十分新鮮的蔬菜送上來,經(jīng)理說:“這算我們店送給你老的,分文不收?!标愑蕾F說:“給了好菜,再不給錢,可就太特殊化了!”他忙撂下錢,轉身就走。經(jīng)理和售貨員送到門外,喊著:“往后多來!”可陳永貴再也不敢進那家菜店。他說:“賣菜的是好人?。】商蜌饬?。咱不能再去給人家添麻煩哩!”
下了臺的陳永貴,在北京普通市民中間,就是這樣一個“永貴大叔”。陳永貴深情地說:“北京人待咱不薄,沒有誰看不起咱這山里老漢?!闭f這話時,他恢復了以前那寬厚的、知足常樂的淳樸農(nóng)民形象。
我們到了東郊農(nóng)場,人還沒有下車,人們迎上來,是沖著老陳來的。年紀大點的喊聲“陳大哥”,年輕的喊“永貴大叔”!有的人問他身體可好?還有人問他請他辦的某件事辦成沒有?還有人喊他,“今兒晌午上我家喝一盅去!”陳永貴一一作答,高喉嚨大嗓門地喊著,笑著,看起來,他跟農(nóng)場的人相處得不錯。
中午,我們在農(nóng)場機關食堂就餐。正巧有位港商來農(nóng)場談生意,慕名求見陳永貴,非得邀請他共進午餐不可。陳永貴樂哈哈地答應,“好,好!請吃飯還不好?”飯桌上拿出酒來,是京郊產(chǎn)的“二鍋頭”。陳永貴像孩子一樣高興,說,“那咱就跟香港朋友干一盅!”他高興地連喝了幾盅酒,滿面紅光,說話聲笑聲更加響亮了。
送走那位香港客人,陳永貴和我們一起在農(nóng)場大院里散步,閑聊。幾杯燒酒下肚,他的話也更多了。有些話我本來想問又不好問,他都主動對我們說起來了。
我聽說陳永貴對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路線,一直不理解,對“包產(chǎn)到戶”心懷不滿。
有人說,在公開場合他不多說,而在私下里,他卻直言不諱地攻擊包產(chǎn)到戶。他說,“大包干”的確可以暫時調(diào)動農(nóng)民的積極性,但那調(diào)動起來的是資本主義的積極性,助長了人的私心,不合社會主義的方向。
這次見了他之后,我便很想問問他怎樣看待當前農(nóng)村形勢,了解他對“包產(chǎn)到戶”的真實想法。但又因為我了解他七十年代末時的態(tài)度,怕提起這些事又觸到他的心病,破壞了他今天的好心情,所以一直沒好開口??墒秋埡笊⒉綍r,他卻拉住我,主動說了起來。他問我:“聽人家說我的壞話沒有?有人說我反對農(nóng)村改革,反對實行包產(chǎn)到戶責任制。我為啥反對哩?有人說是因為陳永貴丟了官位,心懷不滿哩!說我還想掌著領導全國農(nóng)業(yè)的大權哩!哎呀!這些人真不知道我的心嘛!你知道的,就憑我這么個人,大字不識幾個,能當好副總理?能管得了全國的農(nóng)業(yè)?能擔得起那么重的擔子?那些年,也愁死我哩!咱不會別的,就會個大寨的那些干法,干部帶頭苦干!全國學大寨那些年,我?guī)е笳?、昔陽的干部大干,真是累死了!苦死了!全國學大寨的先進單位的那些干部、社員也都像大寨、昔陽的干部、社員一樣,累死了,苦死了!我還到處批斗人家,批斗來批斗去,全國的農(nóng)業(yè)還是個上不去!我們這些人自己也苦死啦,累死啦,啥辦法都使啦,十八般武藝都使上了,就是沒辦法把農(nóng)業(yè)鬧上去!可你看現(xiàn)在,不搞運動啦,不批啦,不斗啦,可一搞‘包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呼啦上來了!市場上吃的用的,啥也有了!我這個人最認實。我咋不服氣哩?我現(xiàn)在高興著哩!”
聽到這里,我挺受感動,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這時,他確沒有必要再向我說大話空話假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那段時間,他曾有一段時間想不通,對中央的方針政策發(fā)過不少牢騷,甚至還揚言要“抗到底”。這些情況在一些書籍及報道里多有披露。但人的思想是可以變化的。下臺后,他冷靜下來了,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國農(nóng)村改革巨大成果面前,他思想上的彎子慢慢轉過來了!他終于走過了不通、頂牛的痛苦階段。
“對現(xiàn)在的形勢我也有意見,”陳永貴毫不隱諱地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有些領導干部搞特殊化,群眾要辦點事,解決點問題,得到處走后門!這算怎么回事哩!不走后門就辦不成事了,為人民服務還要不要了?我最恨這號事了!”
陳永貴下臺后,尤其是搬到木樨地的公寓樓上后,沒有森嚴的警衛(wèi)了,見人方便了,昔陽、大寨的親友故舊,進京來都要來看他,使他更多地了解下情,了解了民意。他那12層樓上的房子就成了昔陽、大寨人進京的落腳站。凡是因公來京的,路費宿費可以報銷的,就去住旅館;因私的,或看病,或辦點私事的,沒有人給報住宿費,鄉(xiāng)親們也不大富裕,統(tǒng)統(tǒng)留在家里住下來,床不夠好辦,好在客廳里有公家配的地毯,毛絨絨的,比羊毛氈還舒服。來人也都不講客氣,就在地毯上打鋪睡了。那間客廳里,哪個月也得接待幾批客人。除了安排住宿之外,鄉(xiāng)親進了家門,陳永貴便要陪著喝上幾盅,席間他也向來人問問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家鄉(xiāng)人帶來的消息,有的讓他高興,也有的讓他嘆惜,如有些老伙伴下世了,誰得了重病,等等。
來北京看病的人總愛來找他,希望他幫助聯(lián)系一下好醫(yī)院,找個好醫(yī)生看看,拿些好藥吃。老陳都熱情接待,打電話聯(lián)系醫(yī)院醫(yī)生。
他熱情地幫助家鄉(xiāng)來人,也寄托了他的思鄉(xiāng)情懷。他一直思念著大寨,思念著鄉(xiāng)親們,也曾幾次想回鄉(xiāng)看看,可都沒能成行?;厝ヒ惶酥灰灰够疖嚲偷搅岁柸僮鴰资锲嚲偷搅舜笳?蛇@趟路對于他也是很不容易走哩?;厝チ?,有些人見不見?有些話說不說?反過來倒過去地考慮,最后還是咬咬牙算了,不回去了!
不回去的決心下了,可思念是無法丟掉的。一天早晨起來,陳永貴告訴老伴,說他做了個夢,夢著回大寨春耕下種去了。陽坡地怎么種,背陰地怎么種,忙活了一夜。陳永貴長嘆一聲:“白天沒處動彈,黑夜叫我回村干活去了。”
除了看病之外,家鄉(xiāng)人也有托陳永貴走后門辦事的。能辦的他盡量幫忙。有一次一位昔陽鐵廠熟人求他給鐵路方面的人說句話,要幾節(jié)火車皮。陳永貴撥了一個電話,果然就要到了。老鄉(xiāng)高高興興去辦了手續(xù),回來告訴陳永貴,說事辦成了,挺順當?shù)?,只要了二百塊錢。
“二百塊錢?”陳永貴問,“什么二百塊錢?”
“好處費呀!”老鄉(xiāng)看著陳永貴那一臉的疑惑,說:“這挺便宜哩!沒有你的面子,按現(xiàn)在的行情得四五百哩!”
“他收你這錢,怎么開發(fā)票?”陳永貴問。
“開甚發(fā)票哩!”老鄉(xiāng)笑他少見多怪,說:“咱主動往人家兜里裝呢,還要啥發(fā)票哩?”
陳永貴一聽,臉色立時變了,喊道:“不行!他這是肥了私人。用公家的車皮,肥了他自己,這事咱不能給他干!”說著他拿起電話,告訴鐵路局的人,車皮不要了。那位老鄉(xiāng)急得直跺腳,求老陳別打電話,別退車皮,可陳永貴理也不理。把車皮退了之后,陳永貴仍然十分生氣:“你們這事我不能給辦。損了國家,肥了個人的事,我不干!”
大概就是這些事,使陳永貴了解了如今老百姓的難處,了解到有些部門和國家干部以權謀私。他切齒痛恨不走后門辦不成事的不正之風!
我們與陳永貴在東郊農(nóng)場待了大半天。他擔任這個農(nóng)場的顧問,每周只來一次,卻很盡力,農(nóng)場的干部說,老陳可幫了大忙了!他幫我們辦了一些我們辦不成的事,買到一些我們買不到的生產(chǎn)資料。全場上上下下都跟他挺熟,干部、職工都歡迎他,尊敬他。大伙都說,這還是個好老漢!
傍黑時,我們離開農(nóng)場往回趕。一路上老陳講了許多他個人和其他幾位工農(nóng)中央委員的一些軼事。那天,他情緒很好,一直把我送到新華社大門前。我說,要不要進去坐坐?熟人們想你哩!他擺了擺手說,不了,不了!以后有空就到我這兒玩兒玩兒,說說話。別看我不識多少字,沒看過多少書,可我經(jīng)過的事多著哩!從辦互助合作到辦人民公社,從大隊支部書記一直當?shù)絿鴦赵焊笨偫?,全國有幾個?我經(jīng)過的事多著哩,心里想的事多著哩!聽我說說,對你們能沒有好處?
我點頭稱是。
可惜,后來因為工作繁忙等主客觀方面的原因,我沒能再登門拜訪,聽他說話。1986年3月26日他在北京醫(yī)院去世。聽到這消息,我的心上涌起一陣悲涼!一年多前,他身體還那么健康,精神還那么健旺,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我更后悔這一年多的日子里,沒有再去看看他……
“永貴大叔”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創(chuàng)業(yè)時的風采我沒見過,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和最后最潦倒的日子,我都看見了。使我難忘的是他晚年的平民形象,是農(nóng)家老漢的風采。一個人,不管他個人多么出眾,都不能離開人民群眾,不能脫離實際。一旦脫離了人民群眾,與實際生活隔膜了,他的腦子里就會被那些超出常理的怪念頭迷住,就會辦出蠢事。
陳永貴是從農(nóng)村長大,一直到年過半百之時,還沒有真正離開農(nóng)村。但他使用手中的權力推行的那場運動,使他脫離人民,脫離中國農(nóng)村的實際,使他與人民群眾的心想不到一起去了。一些人別有用心地鼓吹“一大二公”的所謂理想,使他頭腦發(fā)昏,一心“興無滅資”,要在太行山里培養(yǎng)起“一心為公的共產(chǎn)主義新農(nóng)民”,建起一個只有“公”沒有私的理想社會!十多年間,他不遺余力地推行一整套“左”的做法。有幾年,我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天上?有人說他是“農(nóng)民政治家”,其實,那時的他既失去了農(nóng)民的淳樸,又沒有政治家的胸懷和韜略、理論水平和治國濟世的經(jīng)驗,真是一個“四不像”。而下臺之后,他又回到了人民中間,改革開放的現(xiàn)實教育了他,使他頭腦清醒起來,又恢復了正常的農(nóng)民的思維,丟掉了那些怪誕、奇幻的空想,恢復了農(nóng)民的淳樸和實在。
晚年陳永貴的農(nóng)家老漢形象,使人感到親切難忘!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