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約自有文字以來,就有文字獄。歷朝歷代,史不絕書。只是文網(wǎng)之密,處刑之重,規(guī)模之廣,古代卻遠(yuǎn)不及近代。古代也有暴君,野蠻更過于近代,但是史料保存,比近代少,所以近代特別是清代的文字獄便顯得突出了。前故宮博物院文獻(xiàn)館,曾編印《清代文字獄檔》一書,共出九輯,收六十五案,多為乾隆年間之事。乾隆口口聲聲說:“朕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然而這本檔案,卻血雨腥風(fēng),透過紙背。
文字獄,字面明白,是為了文字吃官司。
文字總是出于文人之手,吃文字獄官司的,當(dāng)然是知識分子了。在封建統(tǒng)治下,文字獄十分殘酷,出乎常情,不受任何約束,不同于一般獄訟,所以,可以說文字獄乃是專整知識分子的“特種刑庭”。
文字獄是封建統(tǒng)治者樹立權(quán)威、維護(hù)政權(quán)的一種手段,帝王們拿士大夫開刀,為的“殺雞嚇猴子”,迫使全體臣民懾服。每一文字獄的構(gòu)成,總要扣上“叛逆”的帽子,好像有好大的“敵我矛盾”。只要看一看案情,就能明白,那是用做借口的護(hù)身符,其實(shí)滿不是那么回事。文字獄的案件,幾乎全部是冤案、假案、錯案,罪名是由于羅織而成的。
一般獄訟,總是先有犯罪嫌疑或行為,然后據(jù)以判處的。文字獄卻不是這樣。文字獄往往是先有特定的對象,而又無法(不能或者有所未便)定他的罪名,于是就從他的文字作品中找證據(jù)。明代詩人高啟,做了一首《題宮女圖》,中間有“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靜有誰來”這樣的句子,皇帝被諷刺帷薄不修,很受不了,又不愿意張揚(yáng)其事,這就借著他代友人魏觀作《上梁文》,處刑腰斬。《上梁文》有什么毛病呢?是因?yàn)槲莼菂峭鯇m殿舊址,硬說他有造反的企圖。清代皇帝雍正,猜忌年羹堯,因?yàn)樗墓诖螅y下毒手,這就指責(zé)他在奏折里,把“朝乾夕惕”寫作“夕惕朝乾”,是“大不敬”,有該死的罪。清代皇帝乾隆,自稱“古稀皇帝”;有個不識相的大官名叫尹嘉銓,也自稱“古稀老人”。乾隆認(rèn)為他佞妄,又不好治罪,于是造了一個“為父請謚并從祀文廟案”這個文字獄,把他絞殺。
這明明指出:文字本來無罪的,只是“有罪者”的文字才“有罪”。統(tǒng)治者今天看這個人順眼,這個人的文字就沒有問題;明天看這個人不順眼了,這個人的文字中就有問題一大堆。清代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正是這樣。乾隆對于此案,發(fā)了一頓牢騷,說是:“朕見其詩,已經(jīng)數(shù)年,意謂必有明于大義之人,待其參奏。而在廷諸臣及言官中,并無一人參奏。足見相習(xí)成風(fēng),牢不可破。朕更不得不申我國法,正爾囂風(fēng),效皇考(指雍正)之誅查嗣庭矣。”當(dāng)時關(guān)于文字獄案件,總是雷厲風(fēng)行,急如星火的,怎么這個案子卻等待數(shù)年之久呢?只因胡中藻是鄂爾泰門生,鄂爾泰原是乾隆重臣,后來失寵身死。所以胡中藻的文字,在鄂爾泰得意時沒有問題;在鄂爾泰失寵身死時,問題就來了。
文字獄是無限上綱、羅織而成的,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清代初年,如莊廷的《明史稿》案,呂留良、曾靜案,戴名世的《南山集》案,都是出名的大案,動輒牽連幾百人,殺了無數(shù)的知名之士。后來這種大案雖然少見,但以文字獲罪的條件卻大大放寬了。乾隆時期,閻大鏞《俁俁集》案,問官指出“不避廟諱”,“御筆”朱批:“如此可惡,當(dāng)引呂留良之例嚴(yán)辦矣。”吳英“攔輿獻(xiàn)策”,建議了五件事,不能答應(yīng)就不答應(yīng)吧,不是這樣做,偏挑他寫了兩個“弘”字是“迭犯御名”(乾隆名叫弘歷),碎剮凌遲。還有,一個“明”字,一個“清”字,都不能隨便使用,因此而遭殺身之禍的也大有人在。例如:李《虬峰集》里有“杞人驚轉(zhuǎn)切,翹首待重明”之句;徐述夔《一柱樓詩集》里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之句;胡中藻《堅磨生詩鈔》里有“一把心腸論濁清”之句,這些都是死罪。事例太多,無從列舉了。
深文周納,吹毛求疵,是一切文字獄案件中必然采取的。為什么那些受害者罔知忌諱,自貽伊戚呢?殊不知,“雞蛋里面挑骨頭”,總歸要硬派一頂帽子戴在頭上,不管多么小心謹(jǐn)慎,真是“由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腳水”,要想規(guī)避幸免,簡直不可能。傳說清代雍正時期,有人在文字中寫了“維民所止”,這原是句成語,不料雍正勃然大怒,說“維止”二字是把雍正砍了頭。所以呂留良留下一部《維止錄》盡管是在此以前的事,憑這個書名就非得把他尸不可了。胡中藻做學(xué)政,考試出了一個《乾三爻不象龍說》的題目,乾隆說:“乾封六爻,皆取象于龍。故象傳言,‘時乘六龍以御天’。如伊所言,定三爻不在六龍之內(nèi)耶?乾隆乃朕年號,龍與隆同音,其詆毀之意可見。”這兩個例子,一個是象形,一個是諧音,誰會想到會犯罪呢?還有一個名叫龍鳳祥的人,喜歡刻圖章,印了一部《麝香山印存》,“并無悖逆不法字句”,卻也犯了罪,從云南再次充軍到伊犁。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是他不該姓“龍”,姓龍罷了,為什么還取名“鳳祥”?占了皇家的吉利口彩,能不有罪嗎?

從上面列舉的材料不難看出,只要是筆頭下寫出來的文字都可以作為文字獄的罪證。大則幾十本的專門著作,文集詩集;小則一篇短文,一首詩,一封書信;甚或一二句詩的斷句,一二句寫下來的言語。自己作的,傳抄別人的,以至傳抄古人的,一經(jīng)挑剔,決不容你擺脫。發(fā)展到后來,戲曲、音樂、繪畫,以至于刻圖章等等,凡是與文字有關(guān)的,也都列入文字獄的羅網(wǎng)了。
文字獄的處理,是非常殘酷的。總是被逮捕,被抄家,坐監(jiān)牢,受審訊。審訊的時候,常用酷刑;審訊的結(jié)果,總歸重判。至少是終身監(jiān)禁,流放邊荒,充軍為奴;大多是殺頭處絞,碎剮凌遲。如果人已經(jīng)死了,還免不得從墳?zāi)估锱偃」啄荆铣鍪恚缢榉贌6乙蝗说玫湥赀B極廣,往往一殺一大片。所有近親家屬,不管知情不知情,識字不識字,一概得“從坐”。清代并沒有懲治文字犯罪的法律,但有“大逆”犯罪的案例。遇到文字獄,援引“與大逆無異”定罪。按照“大逆”的處理:“凌遲處死,正犯之子、孫、兄弟,及兄弟之子,年十六歲以上皆斬。男子十五歲以下,及正犯之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均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chǎn)入官。”文字獄一構(gòu)成,就意味著血淋淋的一場殺家的慘禍。所以一人被捕,常常舉家自殺,以免受辱而終難逃一死。
從社會關(guān)系上講,文字獄的株連性也是驚人的。每一案件,莫不張大其詞,涉及多人,拖累甚廣。如果被認(rèn)為是要案,常常罪犯百十成群,攀牽數(shù)省。一本書,中間“出現(xiàn)問題”了,作者犯了罪,寫序、跋,題詩,乃至題簽的人都有罪。這還不說。還要追查何人出資刻印,何人雕刻,何人印刷;書印多少,何人販賣,何人購買,贈送何人。核對詳實(shí),掃數(shù)上繳,缺一本也不行。書板要解京劈毀,決不能少一片。所有有關(guān)的人,全都有罪。即或你雖有書,卻沒有看過,事實(shí)證明是如此,那也不行,誰讓你不看、不檢舉呢?當(dāng)?shù)卦摴芄倮簦袪窟B的罪更大,沒有牽連而事先失察,也同樣有罪。古時有所謂“瓜蔓抄”,按藤摸瓜找罪人;文字獄這根“瓜蔓”,枝條歧出,是長之又長的。
不要以為文字獄硬栽罪名在受害者身上,可以不費(fèi)心機(jī)隨便說說就完了。其實(shí)不然。那些案子,莫不經(jīng)過精工細(xì)作、炮制而成的。為了遮掩天下人耳目,要說一些強(qiáng)詞奪理的話,用以表明給戴的帽子是合乎尺寸的。論手法主要耍的也不過幾種,只是花樣翻新,愈出愈奇罷了。常用的手法首先是牽強(qiáng)附會,肆意歪曲。你說是活的,他偏說你指的是死的;你說著東邊,他偏說你影射著西邊。盡管理論上不符合邏輯,他卻能振振有詞。其次剪頭去尾,斷章取義。或者挑一段,或者挑二三句,不管上下文如何,只給你加上些“雖然”“但是”的字眼,就正面變成反面,反面變成正面,意義全非了。再其次是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經(jīng)過了嫁接的文字,和原來當(dāng)然不一樣了,他說這是你的手筆,這卻是無可辯論的。在這些手法之外,更有制造偽證,肆為讕言的,那樣故入人罪,越發(fā)的可惡了。
統(tǒng)治者的意圖,爪牙們總是心領(lǐng)神會的。當(dāng)統(tǒng)治者大興文字獄的時候,爪牙們就都爭取搞幾個以立功,用無辜臣民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子,這是多么輕而易舉的事。搞不出,是無能。別人搶先揭發(fā)了,你還不知道,一旦被認(rèn)為“失察事小,隱諱事大”,不但會丟官,而且也有抄家棄市的可能。這樣的例子豈止一二個。有時下面檢舉揭發(fā),因?yàn)椴皇墙y(tǒng)治者要整的對象,來個“諭旨”,“所奏殊為過當(dāng)”,“傳旨申飭”。不要以為挨了罵了,其實(shí)“簡在帝心”,將來自有重用之日。這些都成為做官的訣竅。辦理文字獄,寧枉毋縱,寧重毋輕,是必然的趨勢。至于爪牙彼此之間,黨同伐異,互相攻訐,這樣構(gòu)成的文字獄,也是有的,那就不在話下了。
對于社會的影響,文字獄是惡劣而深遠(yuǎn)的。那些想向上爬而沒有階梯的,鉆頭覓縫在別人的文字中找毛病,檢舉揭發(fā),作為自己獵官的敲門磚。有仇恨嫌隙的,利用文字獄陷人于死地,以伸其報復(fù)心愿。也還有敲詐勒索、強(qiáng)求不遂的,其初是只拉弓不放箭,后來卻終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把文字獄構(gòu)成了。再還有那朋友投贈,書信往來,“忝在知交”,無所不談,偶或一二字句有失檢點(diǎn),受者怕被牽連,豈敢知情不舉?變生肘腋之間,有些人就這樣糊里糊涂被出賣了。有個名叫梁詩正的,本是協(xié)辦大學(xué)士,告老還鄉(xiāng)。乾隆懷疑他不是本意,“諒有怨言”,就叫浙江按察使富勒渾去做他的特務(wù)工作。混得熟了,梁只說出:“從不以字跡與人交往。即偶有無用稿紙,亦必焚毀。”富把這話打報告,并且說梁“舉止語言,無不縝密。即有怨懷,不敢遽為吐露”。乾隆見到奏折,加上朱批說:“如此,則是伊知懼,尚不至于怨望,何必深求!”這事正好反映了當(dāng)時情況:不敢留字跡,不敢說話,整個社會都死了,真正到了“萬馬齊喑”的地步。
作者張友鸞(1904-1990),安徽懷寧人,20世紀(jì)著名的新聞工作者、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家。曾任《京報》之《文學(xué)周報》主編、《世界日報》總編輯、《國民晚報》社長,還參加了《民生報》、《新民報》、《南京人報》等的創(chuàng)刊工作。他是新中國第一部整理出版的古典名著《水滸》的注釋校訂者,對古典白話小說加注釋作了開創(chuàng)性的探索。張博學(xué)多聞,文筆酣暢,撰寫了大量雜文、隨筆、古典文學(xué)研究專論,出版的作品有《白門秋柳記》、《秦淮粉墨圖》、《胭脂井》、《湯顯祖及其牡丹亭》等。本文選自作者之子張鈺選編的《張友鸞隨筆選——胡子的災(zāi)難歷程》。
(責(zé)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