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到要寫“顧準和李贄”,是緣于我在讀《顧準文稿》時發現里面有兩篇文章寫到李贄。曾有友人對于我想把顧準和李贄聯系在一起感到不理解。確實,李贄是福建泉州人,顧準是上海人,兩人生活的地域相距上千公里;李贄(1527—1602年)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生活的年代是16世紀;顧準(1915—1974年)則是我們時代杰出的思想家、經濟學家,是一個“上下求索、雖九死而無悔的自由主義者”,20世紀的中國之子。兩人生活的年代在時間上相差了三百多年,將他們進行比較評說,不免給人以牽強唐突之感。我在互聯網上打上“顧準和李贄”進行搜索,卻一下子跳出了六千多條搜索結果,隨意瀏覽了一些文字,發現絕大部分是關于思想文化方面的文章。在中國思想史上,顧準和李贄皆占有重要的一席之位,說到明代(乃至整個古代社會)的思想解放思潮就不能不提到李贄,顧準則是在20世紀中國極其嚴酷的社會環境下保持知識分子獨立精神進行思想探索的先驅,而能夠在思想史上留下蹤跡的無疑是屬于鳳毛麟角的。上海的朱學勤先生曾言:“中國歷來有始皇焚書之傳統,然而,也有李贄藏書之傳統。小儒規規,視后者如畏途,聞之色變。唯有如顧準者,始終不認同官方價值,甚至不認同主流學術界之價值,方能續李贄作藏書之傳統。”(《地獄里的思考》,原載《風聲雨聲讀書聲》,三聯書店1994版)我把這句話當作我這篇文章的一個極好的題注。
顧準關于李贄的兩處記述
在《顧準文稿》(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這是目前搜集顧準的文章最為豐富的一個版本)中第一次寫到李贄的文章是《要確立“科學和民主”,必須徹底批判中國的傳統思想》,這是顧準和其六弟陳敏之(顧準幼時過繼給外家,從母姓)在1973年3月27日通信時寫下的,篇名是陳敏之在編文集時加上的。這篇文章比較了作為工商業城邦文化產物的希臘思想和“史官文化”的中國傳統思想的差異,指出了“中國思想是貧乏的”,中國文化的淵源和根據決定了“中國產生不出科學與民主來”,“批判中國傳統思想,是發展科學與民主所十分必須的”。
在記述了中國“史官文化”的形成、發展及其特點之后,顧準寫道——
于是,“君天也,天不可逃也”就算是注定了。知識分子不滿意這一套,只好像賈寶玉那樣當和尚去。你不要以為這是小說的描寫,明代思想家如李卓吾,不是因為失戀,而是實在不甘心這一套桎梏,晚年入空門,獄中死前留語還自稱老衲。在西方,政治的權威不是至上的權威,思想家出在和尚中的不少。不過那種和尚是研究科學,寫哲學著作的和尚。不入空門,精研幾何、邏輯、天文,皇帝老子也管你不著。中國,除了倫常禮教沒有學問,專心知識,探究宇宙秘密不是出路,要逃避王權,只好走老莊禪佛一路。
顧準第二次寫到李贄是在《老子的“道”及其他》一文中,該文是顧準1973年12月在閱讀了陳敏之的《關于〈老子〉的筆記》一文的述評,這篇文章在陳敏之所著的《我與顧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一書中作為附錄收錄,改題為:《〈老子〉筆記讀后感》。文中關于李贄的文字如下:
佛教與老莊合流,到宋以后更加凝固成為士大夫的這樣一種傳統——不為甄寶玉,就做賈寶玉。不是祿蠹,就去出家。甄士隱去,無非悟透“好了”;憤世嫉俗,只好稱老衲(李卓吾)。這當然是個人主義。然而有—種個人主義中國很少見:像布魯諾那樣寧肯燒死在火刑柱上[卻]不愿放棄太陽中心說;像宗教戰爭或異教迫害中的殉道;像生命可以不必要,航海卻不可不去的冒險精神;像近代資本主義先鋒的清教徒那樣,把賺錢、節約、積累看做在行上帝的道;最后,像馬克思認為是共產主義的基本標幟——每個人都能夠“自我實現”(原話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社會發展的條件”)的那種個人主義,中國不是沒有,可是,好像只有一個類型,文天祥、史可法之類。而這已是中國專制政治到了末日時候的從容就義,不是社會上升進步中的殉道精神與自我實現了。
我看,這件事莊子應該負責,老子也有責任。老莊以前殉道精神是有的,墨家。
當然,起了摧毀作用的,歸根到底還是秦始皇。
這一點,以前我的“筆記”中好像說過。
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大聲疾呼的根本問題。
上述兩處記述,關于李贄的部分都是作為例證來征引的,可說是片言只語、零星著墨的,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顧準是懂得李贄的,對于李贄不滿中國傳統專制主義思想的桎梏,反對因循守舊的“假道學”,沖破樊籬、遁入空門,顧準是清楚的、認可的、并報以同情的。上述征引還有兩個問題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并深入研究的,其一是顧準認為李贄的“憤世嫉俗”、逃避王權專制主義、遁入空門,“這當然是個人主義”,這里的“個人主義”是指學理上的“個人主義”,可參閱劉軍寧的《回歸個人:重申個人主義》;第二個問題是,很多人都將李贄最后在獄中自刎看作是反抗專制主義迫害的“最后一搏”,是“殉道者”,而顧準卻并不這么看,這是很值得深入研究的。

相隔三百多年的灼見真知
對李贄和顧準思想的了解和比較,有助于我們正確地解讀顧準對于李贄的評論。
李贄識見高超,著述豐厚,囊括了經學、史學、哲學、文學、宗教等門類;顧準學識淵博,對西方史事嫻熟于胸。我愚頑不學,既乏國學根柢,又無西學淵藪,以下這些議論不免狂謬之極。
顧準和李贄都是立足現實、關懷現實的。他們的思索,都是為現實生活服務的。李贄毫不妥協地批判“假道學”,是想讓“真道學”大行其道,希望明王朝祛除積弊,恢復真正的綱常名教,針對“存滅”的說教,他提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的觀點,他同情底層人民的苦難,他認為治國方略不可因循守舊,墨守陳規,“治貴適時”。顧準的思索緊緊圍繞“娜拉出走以后怎樣?”的主題,針對中國的現實,如何解決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和社會問題,如何找到一條能夠推動中國社會進步的道路,他明言“歷史的探索,對于立志為人類服務的人來說,從來都是服務于改革當前的現實,和規劃未來方向的”,他以極大的心力研究西方歷史、希臘思想,正如有識者指出的,顧準“幾乎言必稱希臘,其實所言并非希臘,正如言不及中國,其實所言全在中國”(林賢治:《讀顧準》)。
在反對樹立“絕對權威”問題上,顧準和李贄是相通的。生活在明王朝的李贄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崇孔子,但反對以孔子的言論作為判斷當時是非的標準,否定千百年來尊孔若神的言論和思想,否定儒家經典,反對把孔學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他認為衡量是非的標準也應伴隨著社會的前進而發展變化,主張儒、道、釋三家兼容并學,廣泛吸收,為己所用。顧準也主張打倒孔子這個偶像,嚴厲批判中國的傳統思想,這在20世紀60、70年代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在看待新的“絕對權威”問題上,顧準在對古今中外的哲學家、思想家的學說進行了深入縝密的比較和研究后,得出結論:沒有什么人、什么方法可以發現絕對的、普遍的規律,真理只能是相對的,人的思維不可能具有至上性,沒有什么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
李贄主張發展人的個性,提倡“童心說”,提出平等觀,顧準推崇科學和民主。李贄主張發展人的個性和才能,認為童心即真心,“若失卻童心,即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主張文學創作要“發于情性,由乎自然”,寫出表現“童心”的真文學。李贄在等級森嚴的專制主義社會里所提出的平等觀,對當時的社會具有極強的啟蒙作用,針對“男尊女卑”的觀念,李贄認為見識長短不能以男女而分,他反對“圣人有德,凡人無德”的觀點,主張“圣人與凡人一”的圣凡平等思想,在君民關系上,他認為“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通為一身矣”。顧準在上世紀60、70年代的極端困境中獨自在黑暗中掘進,他在詳細考察論證了民主思想、民主制度的發生、發展歷史后認為,民主是方法而不是目的,根本的前提是進步:唯有立足于科學精神之上的民主,才是一種牢靠的民主;唯有看到權威主義會扼殺進步,權威主義是和科學精神水火不相容的,民主才是必須采用的方法;“五四的事業要有志之士來繼承。民主,不能靠恩賜,民主是爭來的,要有筆桿子,要有用鮮血做墨水的筆桿子”。

關于對待西方。李贄晚年與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的交往被人們看作是明代中外交流的一段佳話。利瑪竇僑居中國三十年,曾先后在廣東肇慶、江西南昌、南京、北京等地傳教,他的到來,在明朝上至宮廷、下至地方都引起很大震動。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在南京,一些儒家傳統思想維護者組織文人聚會,與利瑪竇進行哲學思想辯論,李贄在出席這些聚會時“始終保持沉默”,不像其他迂儒在會上擾攘不已,他認真傾聽利瑪竇的講述,還贈送給他一把紙折扇,上面題有兩首贈詩。之后,李贄又在山東濟寧遇到利瑪竇,兩人交游甚篤。李贄尊重、認同并接受利瑪竇的一部分西方知識,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顧準曾經下了“笨功夫”來研究西方思想和西方歷史,“打算用十年時間,通盤比較徹底研究(先是)西方,(然后是)中國的歷史,并在進行比較研究的基礎上,達成他對歷史未來的‘探索’”。他遺留下的尚未最后完成的一份筆記《希臘城邦制度》僅僅是他“十年研究計劃”的開始,但是這樣一份破題之作還沒有完成他就病故了。顧準對西方學者著作的涉獵既廣且深,他的研究囊括了西方文明的起源、希臘城邦制度、希臘主政治、西方與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本質區別、基督教、海上文明與大陸文明、封建制、騎士精神、民主問題等方面。顧準曾坦言:我是一個“傾心”西方文明的人,我總有以西方為標準來評論中國的傾向,所以老是說要讀點西方史。
“倒霉”的思想家
思想家沒有不“倒霉”的,沒有不身心深受磨難乃至赍志以歿的,這似乎是思想史上的一條法則。在歷史的年輪前進了三百多年的歷程中.顧準的思想較之李贄有了時代應有的進步。非常不幸的是,時代所賦予顧準的苦難,卻也遠遠勝過李贄。
李贄明嘉靖六年(1527年)出生于泉州,6歲時就遭遇喪母之痛。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中舉,四年之后出任河南共城(今輝縣市)教諭,開始為官生涯,時李贄30歲,之后擔任過國子監博士、禮部司務、刑部員外郎、云南姚安知府等職,萬歷八年(1580年)辭官歸隱。在南京刑部任上,李贄就因與因循守舊的“假道學”格格不入,批判禮教,而與上司相抵觸。萬歷九年(1581年)春,李贄到湖北黃安,寄居好友耿定理家中,每日講書論道,甚為相得。三年之后,耿定理病逝,其兄耿定向與李贄的道學觀點不合,將李贄比為異端,并發動門生群而攻之,兩人成水火不能相容之勢。萬歷十五年(1587年),李贄移居麻城縣,后移居龍湖芝佛院并落發,“閉門下鍵”,每日讀書著述。萬歷十八年(1590年)“假道學”者耿定向指使門人圍攻李贄,從此李贄屢遭迫害,曾兩度離開龍湖,出游于武昌、沁水、大同、北京、南京、濟寧等地。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冬,“假道學”者勾結地方官吏,造出“僧尼宣淫”的謠言,掀起一股“逐游僧,毀淫寺”的惡浪,地方官以“維持風化”為名,指使歹徒火燒龍湖芝佛院,拆毀李贄預建為己藏骨的塔屋,并下令搜捕他,李贄避入河南商城縣黃檗山中(湊巧的是,整整360年后,顧準也落難到商城縣勞改),后往通州,寄寓于好友馬經綸處。直到最后被緝、下獄、屈死獄中。
顧準出身卑微,1915年出生于上海一個大家庭,共有兄弟姊妹十人,在男孩中排行第五,年過半百的父親在慈善機構聯義善會任管事,每月只有微薄的薪酬,不足以養家糊口和供子女求學。1927年,家庭的貧困迫使年僅12歲、稚氣未脫的顧準進入上海潘序倫的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新式學徒),賺錢養家。短短數年間,顧準在“立信”憑借自己的才智,勤奮自學,逐漸掌握會計學這門學科,1934年以后,顧準完成了《銀行會計》等多部會計學著作,并在上海幾處大學擔任會計學兼職教授。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抗日救亡運動如火如荼,在民族覺醒的推動下,顧準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1934年初組織秘密團體“進社”,1935年加入共產黨。他以“立信”職業為掩護,在職業界開展抗日救亡活動,在長期的革命生涯中,顧準先后擔任了中華民族武裝自衛委員會籌備會上海分會主席、共產黨江蘇省委職委書記、文委副書記,蘇南路東特委宣傳部長,蘇南行政委員會秘書長,蘇北鹽埠區財經處副處長,渤海行署副主任,山東省財政廳長等職務,轉戰大江南北,經受驚濤駭浪,九死一生,是共產黨在職業界的杰出領導人和解放區的理財高手。1949年5月,顧準隨軍回到解放的上海,擔任上海軍管會財政處長、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上海市財經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財政局長兼稅務局長,工作繁重。但他竭盡所能,不遺余力。
從1952年開始,顧準連遭厄運,先是在“三反”運動中因稅收方法之爭而戴上“惡劣分子”的帽子并遭撤職,調北京工作。1956年9月由建工部調入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經濟研究所,不到兩個月,又調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1957年,因隨中國科學院組團赴黑龍江勘察水利資源時,為維護我國主權利益而與蘇聯專家意見相左,第一次戴上“右派”的帽子,受到批判,開除出黨,下放河北贊皇、河南商城、北京清河等地農村勞動改造。1959年在河南信陽專區商城縣勞改,顧準親眼目睹、親身經歷了在短短數月間餓死了一百萬人的慘絕人寰的“信陽事件”。在鐵佛寺水庫勞動大隊期間,顧準墜入了人間地獄,每天進行長達15—16小時、超強度的體力勞動,他要下到公共糞窖里去“清底”,要走村串鄉四處去拾糞,成為“集中營里最臭、最卑賤的一個人”,還不時要遭受激烈的批斗、恐怖性的懲罰,受盡摧殘和凌辱,直到1960年才回到北京,到院屬清河飼養場養豬。1962年好不容易“摘掉”帽子并返經濟研究所工作后,許多人都開始“夾起尾巴做人”,他卻又在1964年經濟所“四清”運動中被作為“孫冶方的幕后狗頭軍師”、“張(聞天)孫(冶方)反黨集團”的“黑干將”而遭受批斗,一度曾萌生“自殺”的念頭。1965年2月,又被秘密逮捕、“監護審查”了四個多月,9月再次戴上“右派”帽子,成為絕無僅有的二次戴帽的“右派”,又先后在北京周口店、大韓繼、經濟所勞動改造。
高健國先生的《拆下肋骨當火把——顧準全傳》記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狂飆乍起之初顧準在大韓繼曾經遭受的一場毒打——
9月1日,正是夏季的毒日頭。紅衛兵又把顧準單獨抓來,拳腿交加地當眾毒打了一頓,打得他滿頭滿身都是傷。然而,他們卻還覺得不過癮,又抓起一塊方形的建筑磚頭,狠狠地朝顧準的腦門中央砸去,“砰”的一聲,他的腦門頓時血流如注。誰知,頭部開裂的顧準竟然笑了笑,卻一聲也不吭!紅衛兵見顧準如此強硬,揮起幾拳,又把他打翻在地,在地上使勁地拖過來,又拖過去,一邊拖,一邊踢,想盡種種辦法進行折磨……僅僅穿著汗衫和單褲的顧準,被拖打得遍體鱗傷,鮮血滲透了黃土地,黃土又混合著他不斷流淌出來的鮮血,在臉上和身上形成一團團雜色的血污……當紅衛兵終于折磨夠了,顧準已經奄奄一息,他掙扎著,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他用手把頭上流淌下來的鮮血抹了一把,而后,仰臉朝天,“”一陣冷笑,滴著大串的鮮血,蹣蹣跚跚地向前走去……
在這之后的日子里,顧準所能經受的苦難已非筆墨所能盡述。1966年9月,顧準回到北京經濟所,作為“黑幫”的他被造反派勒令打掃樓房通道和公共廁所,三天兩頭挨斗、陪斗,沒完沒了的寫交待材料和外調材料,多次遭到殘酷毆打,人人都可以唾他、罵他、打他,甚至為了解悶而懲罰他,苦不堪言。1969年11月,顧準在獲知妻子汪璧于一年半前自殺身亡的消息后下放到河南信陽專區息縣東岳人民公社學部“五七干校”,在勞改隊每天干苦活,還成為“牛鬼蛇神”典型,遭受殘酷批斗,僅僅兩個多月之后,顧準身心遭受嚴重摧殘,患上可怕的肺炎,高燒不退,從而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導致最后患上中心性肺癌。1972年7月,顧準返回北京,他抓緊這次喘息的機會,在斷斷續續的咯血、肺部疾病不斷加重的情況下不停地讀書、摘錄、筆記、翻譯,與同事兼朋友張純音進行答辯式的學術對話,進行寫作,直至1974年12月因患癌癥而歿,在臨終前才由“工宣隊”在病床前宣布“右派摘帽”。
著名學者、思想家李慎之先生在談論顧準時說:“思想家歷來要倒些霉,但是苦難深重如顧準也真還罕見”,顧準“形單影只、獨處斗室,以啃冷饅頭、鉆圖書館度日以至于死。除了挨批挨斗挨罵挨打以外,連一天都沒有能直起腰來松一口氣的人,也可算達到苦難的極致了”。
李贄一生著作豐富。主要有《焚書》、《續焚書》、《藏書》、《說書》、《史綱評要》、《九正易因》、《續藏書》、《初潭集》、《解老》、《凈土訣》等,雖則生前身后多次遭到權勢者查禁焚毀,但他在生前就看到自己的書刊刻流播,《焚書》于萬歷十八年(1590年)在麻城刊行,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藏書》在南京刊行,一時“海內是非之口紛如”。李贄還評點了許多戲曲,在明代刊行傳世的至少就有七種之多。
相較而言,顧準則要不幸得多。顧準早年(20世紀30——40年代)曾經出版過多部會計學著作。進入新時期之后,依據收錄顧準文章最為豐富的《顧準文稿》(2002年出版)的內容來看,在第一部分“經濟學文稿”中,除了《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一文發表于1957年的《經濟研究》上之外,其余7篇(含論文、發言稿、筆記等)均為首次發表;第二部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這部分最早成書是1992年在香港以該名出版,1994年收入《顧準文集》首次與大陸讀者見面,這些文稿是顧準在1973年至1974年應其弟陳敏之先生的要求而寫下的一些筆記,并不是專為出版而寫作的著作,這在當時如被他人看到,無疑會讓他們兄弟倆罪加一等,身首異處的。當我現在認真研讀這部分文稿時,仍時常感覺脊背上涼颼颼的,而這時離開顧準赍志以歿已經30年了,離開他的這些文稿在大陸首次面世也已經10年了;第三部分“希臘城邦制度——讀希臘文筆記”則是還沒有來得及完成的筆記,想必顧準生前也不敢指望它能夠出版刊行。所幸的是,天心未泯。顧準這些用鮮血作墨水,不為出版而寫、和尚未寫完的筆記,終于能夠“變成鉛字”。1958年“下放”農村勞動之后,顧準結合讀書寫了大量的筆記和調查資料,在“文革”到來前夕的1965年,面對嚴酷的現實,為了避免給家庭帶來新的不安和不幸,顧準忍痛自行“清理”了積存多年的手稿和筆記,他擔心用火燒濃煙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只得用水漚的方法,將字紙浸泡在浴缸里,然后揉爛,最后再用抽水馬桶一批批沖掉,好幾次將抽水馬桶的下水道堵塞,那些凝聚著他的思索和智慧的文字,就這樣化為烏有、銷毀殆盡了。在那個“中國當代史上最黑暗的時期之一”的歷史時刻,顧準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寫“交代材料”,這些“交代材料”數量繁多,以至2002年陳敏之和顧南九(顧準之子)將其收集起來編為《顧準自述》這部書,作為四卷本《顧準文存》的其中一卷,這部《顧準自述》共收錄了顧準所寫的“交代材料”38篇,總字數竟達到33萬字。
家庭的不幸,無疑加重了思想家的苦難
李贄早年(6歲時)喪母,備嘗人生之一大不幸。成年之后,李贄與妻黃氏共生四男三女,卻只有長女存活下來,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在北京國子監博士任上,次男夭逝,不久祖父去世,李贄將妻黃氏與兩個女兒安置在共城縣,買數畝田讓她們耕作自食,自己一身回泉州奔喪,適逢共城大荒,其次女、三女相斷病逝,李贄連遭喪兒之痛。萬歷十五年(1587年),為了與假道學抗爭到底,李贄令女兒、女婿送妻黃氏回泉州,他只身留在黃安縣。翌年,妻子病逝,他不返泉州,只囑咐女婿料理喪事。至此,李贄于家庭已是了無牽掛。
顧準幼時家境貧寒,1933年,與顧準感情甚篤的二姐(年僅20歲)因肺病久治不愈而去世,顧準覺得二姐是因家庭窘困勞累過度而早逝的,十分悲傷,他初嘗喪親之痛。1934年,顧準和立信會計夜校的女學生、之后成為“進社”第一個女社員的汪璧結婚,1937年的前后兩三年中,顧準曾經有過兩個男孩子,都在不滿兩周歲時夭折了。之后一直到解放初,顧準和汪璧一共生養了5個孩子,二女三男。1952年之后,厄運接踵而至。1965年顧準第二次戴上“右派”的帽子后,不得不做出一個令人肝腸寸斷的決定:同意與結婚三十多年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且兩情相篤的妻子“協議離婚”(并不具有法律效力),并從家中搬了出來,幾個孩子也宣布和自己的父親斷絕關系,并將其戶口和糧食供應關系轉到經濟所。此后顧準就再也沒有能夠踏進家門一步,有幾次回家取東西都是家里人事先把東西放在門外,堅不開門,而妻子汪璧最后又在1968年自殺身亡,幾個孩子到1974年他病重、病危、病歿都不愿來看他一眼(即便如此,他卻一直對家庭和子女懷有歉疚心情,認為自己害了他們,在臨終前“不惜犧牲自己最珍貴、甚至曾以生命捍衛的名譽和尊嚴”,內心萬分痛苦地做了一個他自稱是“奇恥大辱”的舉動:在一份摘帽認錯書上簽字,以期能夠最后見到子女及改善子女的處境),“恩斷義絕,一至于此”!而顧準年近九旬的老母親此時住在顧準的妹妹家中,與顧準同處一城,知道愛子垂危,堅欲和他相見,顧準的妹夫此時身處公安部代部長的“要職”,為避免給他帶來“麻煩”,又因母親年高,深恐此時相見發生意外,顧準因而不得不忍受著咫尺天涯不得一見的極端痛楚的折磨,最后抱恨終天,真如李慎之先生所言“人生到此,天道寧論”!
作為一個時代杰出的思想家,要想讓他停止思想,除非從肉體上消滅他,對于李贄和顧準,當時的權勢者都做到了這一點。
萬歷三十年(1602年),禮科給事中張問達秉承首輔沈一貫的旨意,疏劾李贄“惑亂人心”,明神宗朱翊鈞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令廠衛王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列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來并治罪”。李贄在獄中得知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感嘆道:“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歸為?”憤而以剃刀自刎,時在夏歷三月十五日,兩天氣絕。李贄這落幕的一出極其獨特,就像他不落凡俗的精神世界,與其作為“思想家”的身份極其相稱。兩天剛好,一日不異于常人,三日則有悖于常理。
1973年七八月間,孑然一身的顧準肺病陡然加重了,連續多日一直咯血,以至不能正常起臥,到醫院檢查時,對這樣一個打入另冊的“階級敵人”,醫院只是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說是支氣管擴張,開了點止血藥就打發他回去了。這實際上是顧準癌癥進入晚期的明顯癥狀,但他卻只能像過去一樣希望能在無奈中挨過災難。隨著病情的日益加重,顧準決心與病魔搶奪時間、抗爭到底,他每天一大早便揣著幾個冷饅頭、一個裝開水的舊醬菜瓶,獨自前往北京圖書館,全身心地投入閱讀和寫作中,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就以自帶的冷食充饑,每當癌癥病痛發作時,他便用桌角頂住病灶,雖然渾身大汗淋漓,也手不釋卷、筆不離紙。在這期間,因持續性的咯血和低燒,身體極度虛弱,他不得不去醫院輸血、補液,并強迫自己戒煙,但并沒有將手頭的工作停下來。1974年10月中下旬,顧準的晚期肺癌總爆發了,出現了可怕的大吐血,他要求醫院對他進一步檢查,個別“階級覺悟很高”的醫生反而板起臉來訓斥他羅嗦。顧準臥床不起后,患難與共的朋友駱耕漠、張純音、林里夫、吳敬璉、趙人偉、陳易等不避嫌疑對他進行照料、護理和陪夜。11月2日,在顧準朋友們的強烈呼吁下,所在單位經濟所的組織和領導才出面將顧準送進反帝醫院(協和醫院),但因他是“牛鬼蛇神”,住不進病房,只能在走廊上的臨時觀察室苦熬,后經好友駱耕漠多方求援,院方才于11月7日破例收顧準住院治療,但為時晚矣,僅僅二十多天后,1974年12月3日零時剛過,歷盡劫難的思想家顧準含冤而逝。
寫在最后
三百多年過去了,人們對于李贄思想的認識和評價在經歷了“時而目為悖逆,時而贊為英雄;時而寂然無聞,時而聲名嘖嘖”后,開始有一種科學的態度,應該充分認識李贄思想對君主社會專制主義統治秩序的重大挑戰和內在沖擊,但也不宜有“過分夸大李贄反傳統的說法”,畢竟以現在看來,李贄的思想“并沒有超出傳統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邊界”(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
三十年過去了,人們對于顧準價值的認識正在不斷廣泛和深化,雖然這種廣度和深度還遠遠沒有達到我認為應該達到的程度。已故的著名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李慎之先生認為:“顧準是中國近代以來(且不說自古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家。比五四先賢陳獨秀、胡適、魯迅、李大釗、蔡元培都更偉大。”因此,顧準更需要人們深入研究和認識。
每想起顧準和李贄,我總是痛心不已。他們如果能安樂和美地過完他們的一生,那該多好,哪怕他們沒有什么思想遺存后世。什么時候,在我們這片國土上,思想家不再受磨難,不惟思想家,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夠自由思想、自由表達、“自由發展”,而不再經受磨難?!這一天會到來的!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