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放著《文人瞿秋白》一書(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書中寫到紅軍主力長征后,瞿秋白被留在江西,1935年2月11日,瞿秋白一行從瑞金九堡附近動身,準備轉道香港去上海就醫(yī),同行的有何叔衡、鄧子恢、項英的妻子張亮以及梁柏臺的妻子周月林。四天后在長汀縣水口鎮(zhèn)一個小山村被敵人包圍,隊伍被打散,鄧子恢率少數(shù)幾人突圍,瞿秋白、張亮、周月林躲在灌木叢中被敵人發(fā)現(xiàn)俘獲。瞿秋白化名林琪祥,只說自己是個醫(yī)生、文化教員,沒有暴露真實身份。他以化名給魯迅寫了信,告知自己被捕的事,魯迅得知消息后積極設法營救。然而這時突然發(fā)生兩個情況,使瞿秋白的身份暴露了:一是4月10日國民黨第八師俘獲了中共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的妻子,供出瞿秋白等人已在濯田地區(qū)被俘,敵人正抓緊在俘獲人員中尋查;第二更直接的是和瞿秋白一起被捕的張亮、周月林叛變,供出了瞿秋白的身份。書中這樣寫道:“4月25日左右,張亮、周月林兩人又重新收押,由鐘紹葵帶同副官張友民押送,有轎子供她們乘坐,解送第二綏靖區(qū)司令部駐地龍巖途中。吃午飯時,張亮忽然無恥地對鐘紹葵說:‘我懷孕不能走,你們給我轎坐,我很感激。我現(xiàn)在報告你們:那個醫(yī)生林琪祥是中共中央總書記瞿秋白。’周月林也同聲附和,并供出何叔衡被打死,鄧子恢已突圍等情況。”這樣,敵人才得知瞿秋白的真實身份,后經蔣介石下令,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被殺害。從書中敘述看來,張亮、周月林是貨真價實的叛徒已確認無疑。這一情節(jié)我在其它一些書刊資料中也曾讀到過,文字雖略有不同,但都明確地指認項英的妻子張亮和周月林是出賣瞿秋白的叛徒。
但我的書桌上同時還擺著《瞿秋白自傳》一書(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1版),書中附錄部分有瞿秋白的夫人楊之華的《憶秋白》一文(原載《紅旗飄飄》第8集)和《宋希濂談瞿秋白》一文(原載《文匯讀書周報》1995年9月16日、23日),也寫到了瞿秋白被人出賣的情況,其情節(jié)卻與《文人瞿秋白》一書的說法完全不同。
楊之華《憶秋白》一文中說:“秋白被解到長汀后,曾被敵人訊問用刑多次,都沒有暴露。后來,匪徒發(fā)覺在被囚押的人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陳姓青年,曾在中央蘇區(qū)人民教育委員會當過收發(fā),因而想出一條詭計,設法使陳姓青年與瞿秋白驟然相遇,以觀察他們的表情,辨別到底是不是秋白。這天,匪徒把秋白帶到一間房子里,又秘密使人把陳姓青年帶來。陳姓青年邁出門坎,突然看見了秋白,腳步驟然停住,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匪徒奸猾地說:‘原來你們彼此都認識么?’秋白馬上從椅子上立起來,哈哈笑著說:‘這算是演了一幕很滑稽的戲!’隨又說:‘我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不必再問。’”
《宋希濂談瞿秋白》一文中,宋希濂(時任直接審訊瞿秋白的國民黨軍第36師師長)在“文革”前夕說:“我回師部的當天,軍法處處長吳淞濤就向我作了匯報。他為了在我面前表功,把提審過程講得有聲有色。吳說,他耐著性子反復審問瞿秋白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yè)。瞿秋白不緊不慢地答復叫林琪祥,三十六歲,上海人,職業(yè)醫(yī)生。吳說他有意長時間靜默,靜得提審室里五六個人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他甚至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步,并不時觀察瞿秋白的神色,只見他半合半閉的眼睛,臉孔蒼白消瘦,端坐的樣子像一個打坐的和尚。吳說,在一段時間的寂靜之后,他突然一轉身使勁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大聲說:‘你是瞿秋白,不是林琪祥!民國十六年(1927)我在武漢見過你講演,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你不要冒混了吧!’據(jù)吳說,這一突然的逼問,瞿秋白神色有所動,但仍不緊不慢地說:‘你們搞錯了,我不是瞿秋白。’吳使出最后一招,大聲一吼:‘來人啦!’進來的是事先在外等候傳話的被俘投敵的共軍的叛徒,他指著瞿秋白,向吳獻媚地說:‘我用腦殼擔保,他就是瞿秋白。我說了不算,還有他本人照片可核對。’吳洋洋自得地向我匯報說,至此,這表面像一座佛,內心比狐貍還狡猾的瞿秋白才被迫低下了頭。但吳淞濤刪略了瞿秋白最后說的幾句話,這是另一位在場的部下后來同我講的。在叛徒當場的指認下,瞿秋白竟坦然一笑,說:既然這樣,也用不著這位好漢拿腦殼作保,我也就不用‘冒混’了。瞿秋白就是我,十多天來我的什么‘林琪祥’、‘上海人’之類的筆供和口供,就算作一篇小說。”
無論楊之華還是宋希濂的敘述,都指明是一個男性叛徒通過直接指認出賣了瞿秋白,和項英的妻子張亮及周月林(蘇區(qū)中央政府婦女部長)毫無關系。但長期以來不少報刊媒體卻以訛傳訛,如同《文人瞿秋白》一書一樣,一口咬定是張亮和周月林出賣了瞿秋白,使她們背上叛徒的惡名不得翻身。更有甚者,有的報刊還登載文章說張亮叛變革命后被釋放出獄,后來又回到項英身邊,還沒放下行李,項英就嚴厲責問她:“瞿秋白同志是怎樣死的?是不是你將他出賣的?”見妻子張亮神色緊張,說話有些結巴,項英拔出手槍,一槍就打死了她。這一編造的充滿小說色彩的故事情節(jié)繪聲繪色,流傳甚廣。
近讀《項英女兒項蘇云追述父輩革命傳奇》一文(見《中華讀書報》2004年7月28日),項蘇云對其母親張亮蒙受的不白之冤十分氣憤,她說:“這是一段十足的謠言,并且至今仍在報刊、網絡上以訛傳訛。事實上,見到母親的父親聽她談了很久事情的經過,當時曾山也在場,后來母親還把弟弟送到延安;但就在她返回皖南找父親時,不幸在亂世中失蹤,再也沒有她的下落。”項蘇云還在文中披露說:“周月林解放后也被關了12年,直到1979年,在瞿秋白被害的那年國民黨的一張報紙上,看到一篇‘投誠’的人供出中國共產黨第二任領袖的報道,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叛徒是誰。而母親與周月林都是無辜的。周月林被平反了,媽媽張亮卻因為父親的關系,至今仍含冤九泉,沒人給她一個正確的說法。”
項蘇云說的那張終于查找到的當年國民黨的報紙上,明白無誤地登載著“赤共閩省書記之妻投誠,供出匪魁瞿秋白之身份”的報道(還應該補充說明一點的是,萬永誠同志指揮戰(zhàn)士和敵人戰(zhàn)斗,堅持兩天后在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是革命烈士;萬妻被俘,因熬不過酷刑,供出了瞿秋白的情況)。有關黨史部門也已查清,那個指認林琪祥為瞿秋白的人系曾在蘇區(qū)教育委員會當過收發(fā)員的鄭大鵬(楊之華同志文中說那人姓陳,陳與鄭在南方口音中很接近)。至此真相已經大白。當時,張亮、周月林被國民黨當局判處10年徒刑,張亮在監(jiān)獄中生下一男孩。她們在鐵窗里關了整整三年,直到1938年5月,抗日戰(zhàn)爭已爆發(fā),國共業(yè)已實現(xiàn)第二次合作,經周月林丈夫的一個故人(時在閩西龍巖國民黨黨部任職)疏通關系,保釋出獄。張亮出獄后,經過艱難跋涉,輾轉來到皖南新四軍軍部,見到了時任新四軍副軍長的丈夫項英。然而萬萬沒想到歷史如此曲折,張亮后來會被誣陷成出賣瞿秋白的叛徒,竟然還冒出她被自己丈夫擊斃的謠言。
這真是天大的冤案!“文革”中的所謂“六十一人叛徒案”都早已平反了,而一個從上世紀30年代延續(xù)到今天的對一位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妻子的冤案仍沒有昭雪,這是為什么?歷史真相的披露真的就那么艱難嗎?這不能不令人想到,其中涉及的不只是一個女共產黨員的個人名譽及遭遇問題,而且是黨內高層斗爭的曲折反映。
項英1922年入黨,長期從事工運工作,曾任中華全國總工會執(zhí)行委員和湖北省總工會委員長,是著名的“二七”大罷工領導人之一。他曾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和書記處書記,并擔任蘇區(qū)中央局書記,1934年中央紅軍主力長征后,他留下領導堅持艱苦卓絕的游擊戰(zhàn)爭,功勛卓著。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項英任中共中央東南局書記兼新四軍副軍長。現(xiàn)在歷史真相已經清楚,皖南事變中他由于執(zhí)行了中央的指示,因此沒有及時帶領新四軍轉移。項英自己當然也有指揮失誤之處,對事變負有一定的責任,但把皖南事變新四軍遭到重大損失的全部責任統(tǒng)統(tǒng)推到項英個人身上,顯然是不公正的。解放后的歷史教科書中都把皖南事變作為項英執(zhí)行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錯誤結果來總結“經驗教訓”,項英的名字也從眾多史書、紀念文章、電視片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種背景下來看待項英的妻子張亮的不白之冤遲遲得不到重視與昭雪,就不難理解了。這實際上是封建的“株連”政策的反映。這里涉及到一個長期以來不容懷疑、不容觸動的“神話”與禁區(qū),即:遵義會議后確立的黨中央領導是一貫正確的,是不會犯錯誤的,凡是重大錯誤,都是沒有執(zhí)行中央指示的結果。其實任何政黨都會犯錯誤,從來就沒有“一貫正確”的政黨,關鍵是吸取教訓,及時糾正錯誤,并且以后不犯同樣性質的錯誤,這就是智者。
長期以來,我們倡導革命傳統(tǒng)教育,但是如何真實地告訴下一代歷史真相,真正對歷史負責,是至關重要的。我們不能用虛假的歷史來教育下一代,那種教育的基礎是建筑在沙灘上的,不但經不起歷史的檢驗,而且有極大的副作用。歷史的謎團應該得到澄清,真相應該披露,冤案應該平反。即使張亮只是一名普通的共產黨員,其所謂出賣瞿秋白同志的冤案也應予以平反昭雪,謠言必須澄清,我們必須尊重每一個同志的人格、榮譽和尊嚴。今后,出版物中凡是涉及項英和張亮的誣陷不實之詞均應糾正,我們不能聽任謠言再在報刊、網絡上暢通無阻,繼續(xù)往一個命運多舛歷經磨難死不瞑目的母親、妻子、女共產黨員的心靈上捅刀子了。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