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從書架找到一本小冊子。這本薄薄小冊子紙已發黃,沒有出版社,沒有裝禎,甚至沒有書皮,總而言之不是出版物,只是內部傳閱的“材料”。這樣的材料曾經在各種政治運動中流布,尤其文化大革命里更數不勝數,大概50歲以上的人們才能對此有所記憶。小冊子封面印著黑體字“王任叔同志的反黨文章選輯”,下面一行小5號的鉛字:“內部參考,注意保存”。最下方則署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反右傾學習辦公室編印”,還有日期:“1959年12月”。這本“選輯”共收有王任叔先生的16篇文章,大都是他在《人民日報》、《新觀察》、《北京文藝》各大刊物發表的雜文,也有從他的著作《遵命集》中選錄的文章。
唯有一文最有意思,標題是《說“勁”一文摘要》,附有一段編者按:“這是王任叔為《新觀察》寫的一篇文章,最后一部分談到‘熬勁’的問題,在發表時由編輯部刪掉,現在我們根據原稿把它打印出來。”一段被編輯部刪掉的文字,居然在反右傾運動中又查找出來,作為他反黨證據之一,由此可見當時文網之密,羅織罪名而無所不至。這段文字大意是說,有人提出疑問,為何大躍進了,又引起了副食品的困難呢?他解釋道,因為我們建設社會主義,只有擴大再生產,才能克服一窮二白,所以大家要有一股“熬勁”。這段話如今看起來挺平常,又有什么錯呢?我想,是提到“副食品困難”幾個字眼了,這就是在禿子面前說“光”,說“亮”了。雖然作者主題是鼓勁,卻也有曲筆之嫌,編輯部只好刪去這段文字,而以后竟又成了作者“右傾”的鐵證之一。
“選輯”中,王任叔先生的大多數文章是寫于1956年底或1957年上半年,正是大鳴大放時期。這些文章中,有一大類提出要講人情,要愛人,要尊重人的觀點,反映此觀點的文章有《論人情》、《真的人的世界》、《略論要愛人》等。而《論人情》一文在讀者中反響最大。后來,王任叔先生連續在《給〈新港〉編輯部的信》與《以簡代文》中又進一步闡明了自己的看法。他提出“能‘通情’,才能‘達理’”的思想,而且認為:“人情是人和人之間共同相通的東西。飲食男女,這是人所共同要求的。花香、鳥語,這是人所共同喜愛的。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這是普通人的共同的希望。”此類文章最為深刻透辟和摯情感人,可與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相媲美。另一類文章是批判官僚主義作風的,如《“上得下不得”》、《關于集體主義》、《“多”和“拖”》等文,不僅針砭了擺官派、講排場、不辦實事的官僚惡習,還發掘出此種惡習的封建主義歷史根源,至今仍有現實意義。再有一些文章則是反對文學作品中公式化、概念化的風氣,主張“對文藝上,采取寬容的方針,就是為的要從無到有,從有到繁榮。”這些文章都是思想很深刻又具有精粹藝術性的小品文或隨筆,題材新穎,切中時弊,文采斐然,可見一位老作家獨特有個性的精彩文筆。
王任叔先生,筆名巴人,是30年代參加左聯的老作家,那時已有名氣,出版過長篇小說《死亡線上》和幾本短篇小說集,還寫過一些文藝理論文章及雜感。他在大革命時期就入黨了,曾任廣州北伐軍總司令部秘書處秘書,大革命失敗后到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日戰爭中在南洋群島開展華僑文化活動與統戰工作,參加過印尼人民的武裝斗爭。解放后,他擔任過中國駐印尼大使,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文藝報》編委等職務。他在1959年的反右傾運動中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被開除出黨、降職,又被遣送回鄉。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又遭受殘酷迫害,1972年病死在老家浙江奉化。傳說是倒在打谷場上死去的。他50年代曾經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長期主持工作,是執掌實權的領導人。總的說來,他很干練,有魄力,工作雷厲風行,而且局面開闊,確實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建設與發展做出重要貢獻,社里的許多老人常把他的名字念叨在嘴邊。
不過,社里的一些老編輯們也對他頗有微詞。我讀過《舒蕪口述自傳》,書中用較長篇幅批評王任叔在單位中一些不得人心的做法,使人們感覺到其日常生活所行與其文章所言完全不一樣。比如,他在文章中反對官僚主義,但在單位里,他的官架子卻很大,平時正社長馮雪峰上班自己雇一輛三輪車就來了,而“王任叔來來去去可像回事,從來都是坐在小車里,一副領導派頭。”(《舒蕪口述自傳》259頁)其實,他坐的車是上級配給馮雪峰的,因為馮雪峰是副部級高干才享有此待遇。他在很多文章里主張要通情達理,要愛人;但在單位的歷次政治運動中卻善于整人,翻臉無情,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并且搞私人報復,將給他個人提意見的編輯扣上反黨帽子。尤其在反右運動中特別過分,竟然把古典文學室的多數編輯們“一網打盡”,搞成“右派小集團”。著名古典文學學者顧學頡先生在《雜談聶紺弩詩》一文中披露,聶紺弩老人的詩集《三草》里有一首詩《題林沖題壁》,原來的題目是《題林沖題壁寄巴人》,在詩中很忿怒地將王任叔比做了陷害林沖的高太尉。顧老寫道:“這首詩未必真的寄給了巴人,不過在紙上發發怒氣而已。”可顧老以為,這樣比擬“也不算過分”。這也是因為,給聶紺弩老人構罪時,王任叔先生確實起到關鍵性作用。還記得,1975年我向顧老請教古文,他與我閑談時說,一些老同事跟他回憶往事,都慨嘆當年王任叔整人的手段太厲害,簡直是窮追猛打,不留余地。可整來整去,卻整到自己頭上。顧老就是在鳴放中只給王任叔個人提了意見,便被挾嫌報復而打成右派的。顧老是一位頗具儒者風范的老夫子,極少論人短長。此話由他而言,可見王任叔先生的某些作為實在傷人至深,很不講“人情”,鬧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知識分子們怨聲載道。
小時候,我也時常從父母口中聽到王任叔的名字。父親對他很有意見。1955年底,一封匿名信誣告先父施咸榮是潛伏特務組長,解放前害了7條人命,于是單位立即將父親拘押起來,關了將近半年。期間,母親正懷著我,曾請求去探視父親,也被單位拒絕。父親冤案平反后,又值大鳴大放,單位領導多次叫父親提意見,甚至帶點兒脅迫地說,你在肅反運動中被錯整,真的就沒有看法?你悶著不說,是對黨不交心了。父親不為所動,依舊謹言慎行,只說:“有人寫信告我,組織上審查我是應該的。”倒是他的同事、團支部書記周純先生(曾是其專案組成員)替他鳴不平,認為拘押父親時不讓母親探視,太不人道。犯人服刑都有被探視待遇,為何被審查之人卻不能享有此待遇?反右運動來臨,周純先生隨即因這些言論被打成右派。領導又命令父親揭發批判周純先生,父親拒絕了。他說,過去我受人誣陷而遭傷害,如今我豈可再去陷害別人?沒有的事情我絕不能編造。這種態度惹惱了單位領導,只是父親在鳴放期間沒有任何言論,無法給他戴上右派帽子,便將他劃為有同情右派思想處理,行政予以降一級處分。而父親的同事周純先生則遭受更嚴重迫害,被打成極右分子,開除公職,遣送勞動教養。父親對此事長期念念在心,病逝前還用顫抖的手寫下周純先生名字,希望以后能找到他。直至去年底在京召開“施咸榮翻譯學術研討會”,周純先生在上海看到報紙的報道,委托了著名翻譯家傅惟慈先生與我取得聯系,并寫來一封信道,“施亮:看到過你兩次。第一次其實是‘知道’你。專案組長派我到門口去告訴你母親,現在見面對你父親不利。我目送你母親離去,那時她已臨產。我想到了人道主義。尤其是后來聽說,那時專案組長自己也正懷孕。第二次是你父親‘解放’后第二天回編輯部。他理了發,刮了胡子,換了一套新制服,滿臉喜悅。大家擁上前去爭著看他懷里白白胖胖的嬰兒——那就是你。你父親是一個寬容的人,沒有因為這些人前些日子還斗過他而耿耿于懷,允許他們和他同享‘雙喜臨門’。我站在一旁,心酸得說不出一句像樣的道喜的話,只感覺一絲凄涼的安慰……”這是前面的一段。他的信真是字字辛酸,行行血淚。周純先生被遣送至右派勞改隊后歷經重重磨難,一直未婚。錯案改正后,在上海工作一段時間,1988年赴德國定居,并在那里找到一位德國妻子。在德國,他以自己坎坷人生經歷為素材,出版了德文版的一部回憶錄和一本長篇小說。近年,由于對祖國的依戀之情,他又回到上海復旦大學任教。
當然,王任叔先生那時是人民文學出版社里實際主持工作的領導人,對聶紺弩、顧學頡、舒蕪、周純及先父等許多人在肅反、反右運動中的冤假錯案,他應該負主要責任的。他做的有些事情也比較過分,單位里被錯劃成右派的知識分子特別多。因此,王任叔先生的重要錯誤應當是極左,恰恰不是右傾。他以后也被歸于極右分子,實在是歷史的一幕荒誕劇。此時,再重讀他的“選輯”中那些文章,心中卻有另一番滋味。其中有《略談要愛人》,他摘引了1956年9月8日《人民日報》登載的一篇通訊《是畏罪自殺,還是含怨而死》,對于劉眾農業社干部誣保管員劉三奴偷盜,將其逼迫自殺事件,義正詞嚴地進行一番評論,以為“這是我們新生活中的‘新十五貫’。感慨之余,自然要發些議論了。”他堅決反對動不動就用“公審”和“開群眾大會斗爭”的辦法,而且對那些“新過于執”們表示了激憤,呼吁要杜絕主觀、武斷和將人民內部矛盾當成敵我矛盾處理的官僚作風。這是一篇擲地有聲、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不過,我讀完此文,卻也要發一些感慨了。他在文章中體現出的高尚人道主義情懷,與他在現實中的過分行為形成了如此強烈的對照!他在政治運動中的那些不得人心的做法,肆虐整人,挾嫌報復等等,倘若只是思想僵化,一腦門子階級斗爭,倒也可以理解,而偏偏他卻在文章里講人情、講人性,自己的具體行為則另行一套,言行相悖,相去又何其遠矣!難道真的就是文未必如其人嗎?
我想起了金代詩人元好問的《論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千古高情《閑居賦》,爭識安仁拜路塵!”此詩的典故是講晉代文人潘岳(字安仁),他一方面在去官閑居時可寫出情韻高雅的《閑居賦》,遠絕塵囂,棲身林泉,似乎絕意于寵辱之事;另一方面,他又依附豪門,諂事權傾一時的后戚奸臣賈謐,甚至守候在路旁,遠遠見賈謐的車駕過來,便恭恭敬敬望塵而拜!舒蕪先生在一篇短文中談到這個主題,究竟是文如其人呢,還是文未必如其人?這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爭論不休的問題,也常常使我們當代的文藝理論家困惑。自然,文如其人,是較為常見的文藝現象,也就是說“每觀其文,想其人德。”可是,生活是復雜的,人也是復雜的,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總喜歡將善與惡絕對地相對立,孰不知善有時會轉化為惡,而惡行又出乎意料會得出好結果。茫茫大千世界,心靈世界與外物世界的交流也是變幻莫測的,尤其是感情的生發更沒有規律可循。生活中哪里能找出一個單純的善人或惡人呢?如今許多電視劇最喜歡將人物性格做簡單化描寫,使得人物的善惡分明化,這是違背生活本身特點的。它忽略了人會不斷發生變化這一事實鐵則。所以實際上,在中外文學史里“文未必如其人”的現象也時有發生的。雖然,元好問得出“心畫心聲總失真”的結論失之于武斷與絕對,可“文章寧復見為人”的狀況確實并不罕見,王任叔先生其人其文就是一例。也可能,這是他漫長生涯的特殊時期,他的內心那時也充滿了微妙復雜的矛盾。我對王任叔先生的一生并沒有做過全面深入的研究,也只能就事論事而言。
一位朋友對我說過:“當代知識分子有一弊病,就是坐談義理太多,真正動手做實事很少。”我頗有同感。這其實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痼疾。自從程朱理學成為封建社會統治思想以后,士大夫們自稱奉行朱熹“知先行后”的理論,其實只在那里坐而論道,知而不行。宋儒理學成為顯赫的官學,科場的規范教本,專制主義的道德倫理幌子,所謂性理之學完全成為口頭空話。王陽明的心學以后企圖糾正此弊病,提出“知行合一”的學說,其所說的“知”,并不僅僅是感知,可以說是一股引導行動的精神。但王陽明的心學卻并不為士人們所重,歷史上統治者也多次刮起禁絕心學之風,更使得陸王心學不可能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的主導思潮。中國古代士人們寧可將儒學作為一種“話語游戲”來玩耍,又有多少人愿意力行實踐呢?我在《尋根》雜志發表過一篇論述王陽明思想的文章,曾經探索過此問題。再論及王任叔先生其人其文相悖的現象,實質上亦是一個“知”與“行”的老問題。我絲毫不懷疑王任叔先生在文章中流露出的思想感情是真誠的,也是他內心深處所信奉的理想,可這種理想在現實生活中卻因人因事因境而異了,也僅僅只變成“話語游戲”了,甚至言與行完全相悖!這樣的現象,應該給當今知識分子們以怎樣的警戒作用呢?這是我們應當深思的。
或許,對已經逝世的一位老作家如此批評,有些不太厚道。我又是后學之輩,哪里能真正理解當時錯綜復雜的政治環境?寫此文時,我曾經頗感躊躇。記得先父晚年與我論及王任叔先生時再三地說,這不只是個人品行問題,而要從當時大的政治背景來看此事,由于王任叔先生在鳴放中寫了不少文章,他可能懷有一種恐懼感,大概正是這樣的恐懼感迫使他做出那些過分的事情。他既是極左路線的執行者,又是受害者,而且受害程度比他人也更慘。在文革動亂中一天,父親下班回家坐在沙發上陰沉著臉,母親問他為何事郁悶?他嘆一口氣說,上午造反派組織把王任叔從老家揪來批斗,斗一場下來,王任叔身體虛弱不堪,已走不動路,只好坐在臺階上,他看到此情景心里是極難受的。此后,父親對他更加抱有寬容態度了。大約是1992年,寧波大學擬召開紀念王任叔的學術討論會,請父親去參加,他也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詫異地問,您對王任叔原來很有看法的,怎么同意去參加他的紀念會呢?父親笑一笑說,他畢竟是我的老領導嘛,人還是要大度。可惜,父親未及參加此會,不久就查出患有癌癥,住進醫院了。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