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身后,“儒分為八”,沒有統一的儒學;19、20世紀亦不例外。展望儒學未來,應該以儒門各派近200年間在中國的際遇為基礎。
走向困厄的幾條途徑
儒門盛衰都應“反求諸己”。困厄是沿著傳統舊徑滑行的惡果。
第一,自我封閉的天朝心態。
這個時期的儒學主流一直有條非常堅固的思想長城:中國文化(主干是儒學)無比優秀,民族生機無庸外求。“天朝無所不有”,“嚴華夷之辨”,向外夷學習就是離經叛道。從鴉片戰爭至義和團,與侵略者五次大戰,無不失敗,就是中國人為此天朝心態付出的代價。時至20世紀,雖有改變,但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道德舉世無雙的觀念,仍不時成為抗拒外來文化的壁壘。1949年以后,那么多人迅速形成“革命的”天朝心態,在極其落后而封閉狀態中沾沾自喜,亦是傳統思維的余緒。
第二,政教合一。
中國式的政教合一,使儒學成了歷代王朝法定的國家意識形態。在連綿二千年的農業社會中,它在穩定社會秩序,提高全民族的道德和文化素質中起過良好的作用。但同一切依仗政權強制推行的人文思想一樣,它有兩個如影隨身的副產品:
一是培養出一大批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假道學。與政權結合的道德理想主義,不僅不恰當地把宗教性的道德標定為社會日常的行為規范,而且使之成為博取榮譽地位的首要條件。職是之故,矯情欺世之輩,比比皆是。
二是假“衛道”以營私之輩不絕如縷。其上焉者不惜借權力打斷學術與社會發展的生機,突顯自身的“忠誠”。下焉者則冀圖以人血染紅自己的頂子。凡專制政權必豢養此類爪牙。在歷次文字獄、冤案和戊戌政變等大小事件中均留下了此輩身影。
在社會大變動中的建樹
在這兩個世紀,儒學亦有其不容抹煞的歷史性建樹。主要有四:
第一,為外來先進文化的進入開路。
“禮失求諸野”、“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等儒學固有觀點成了西方現代文化進入中國的最初依據。而“經世致用”、“實事求是”等思維習慣更成了突破儒學僵化外殼的內在力量。
第二,為各領域的變革和制度創新提供合法化的理論依據。
人們注意到進化論在19、20世紀之交的巨大影響。但不應忘記,在儒學是文化主流的中國社會,“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傳統思想更是從19世紀至20世紀初各項變革的主要理據。
晚清最成功的改革是清末新政。其中影響極其深遠的是法律和司法制度改革。“治國之道,以仁政為先,自來講刑法者,亦莫不謂裁之以義,而推之以仁。”沈家本等學兼中西的大臣正是以這些“根本經義”,擊破反對者的借口而實現這一重大改革的。
第三,傳承了堅持正義、反抗強權的浩然正氣。
外來侵略與內在專制是這個時期中國的最大憂患。在這些邪惡的威脅下,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沒有中絕,這與儒家思想和道德傳統的熏陶密不可分。
在侵略者面前,中國軍人大都堅持了民族大義。例如,吳佩孚便冷對日本的威脅利誘,拒當賣國賊。這是他服膺儒學,修身養性的結晶。“得意時清白乃心,不納妾,不積金錢,飲酒賦詩,尤是書生本色;失敗后倔強到底,不出洋,不走租界,灌園抱甕,真個解甲歸田。”這副自撰聯道出了這位儒將的情懷。
儒學還造就了不少在專制淫威下不屈不撓的耿介之士。分別生活在海峽兩岸的大儒——梁漱溟、徐復觀就是其中佼佼者。
第四,薪火相傳,開創了現代儒學的新格局。
儒學沒有在中國消逝。20世紀20年代以后,它已經形成了適應新時代的生存形態。消逝的僅是那些應該消逝的成分。
儒學新的存在是由各有特色的部分構成的。各部分互相滲透,為方便說明,可以強分為三:
一是思想儒學。由康有為開其端。20世紀初包括章太炎在內的國粹派別樹一幟。民國建立后東方文化派繼起。20年代《學衡》派與梁漱溟等奮起與西化派抗衡。30年代后,以熊十力、馮友蘭先后推出自己的現代新儒家思想體系為標志,新型的儒學已成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繼近幾十年新儒家在港臺和海外名家輩出后,近年在大陸也出現了以蔣慶為代表的創立自己的儒學理論的新一代學者。
二是學術儒學。一方面是儒學典籍的整理和出版。單就數量而言,20世紀出版的儒家典籍已遠遠超過歷史上最盛的年代,而且方興未艾。另一方面是研究。19世紀總結漢學成果,成績斐然。20世紀,儒學研究已納入現代學術軌道。除一切學術活動均不正常的50—70年代外,觀點的歧異,體現著研究的深入和學術繁榮,也表明非學術的壓制已經力不從心。
三是大眾儒學。在漢族民眾中儒家思想一直沒有中斷。風俗習慣的傳承,古籍的閱讀和傳統文學藝術的感染成了傳播儒家思想的基本渠道。從市井小民到赳赳武夫,完全不沾儒門雨露的極為罕見。
那么,人們為何老是慨嘆人心不古,儒學飄零呢?
有的是對現代文化的多元格局不適應。從鉗制和統一思想的標準轉變為多元中的一元,角色的轉換導致相應的心態轉換。戀舊者不勝滄桑,無限悲涼。
有的則是道德秩序重建中的感慨。在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現代社會中,傳統道德中與現代性不兼容的部分必然反復成為攻擊目標。此外,變動不居和以個人為中心的現代社會生活,往往一再出現沖破原有道德規范的狀況。要是前者比較容易贏得人們同情的理解的話,后者則屢成怨府。
對新世紀的展望
鑒往知來。未來的儒學也許有這么幾個特征:
第一,回歸“原儒”。
原儒就是學在民間,不是也不應是某一政權的意識形態。
原儒是學,是商,任俠,參政……廣布人間,無所不適。
原儒的唯一依靠是學術自信,以理服人,贏取眾信。
第二,告別“醇儒”。
“醇儒”的世界是一元化的。現代文化是多元的。過去沒有未來更不可能有儒學的一統天地。
“醇儒”的文化心態通常是排他的。同一切學術流派一樣,儒門有許多欠缺。多元的現代文化有公認的共同價值基礎,例如:自由,法治,民主,人權……如果排拒這些來自異域的價值觀念,必然又一次禍國殃民。
“醇儒”的修身往往流于虛偽。人性復雜,“不為圣賢,就為禽獸”的說教是荒唐的。學的基礎是理性,不是盲信。現代人應該“與人為善,取人為善”,廣收博取,儒者亦不例外。同時,儒門雨露廣被四方,釋、道、耶信徒中不乏儒門智慧的現象必將更為常見。
總之,封閉性的“醇”不足為訓。博乃至雜才是儒學未來的存在。
第三,多出大儒。
在多元世界中儒學能否在海內外吸引愈來愈多的追隨者?沒有新的思想家就沒有新的學術高度和思想震撼力。思想學術無國界。這些思想家應有能力在世界學術論壇中角力。
關注儒學未來,首要的任務應為新時代的孔孟荀的不斷涌現創造良好的社會文化氛圍。
(作者系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