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杰出的女革命家劉英誕辰100周年。我作為一個晚輩同劉英同志有緣相識是從研究張聞天開始的。1979年中央批準編輯《張聞天文集》,我從1980年開始投入這項工作起到2000年文集、傳記、年譜全部完成的20年過程中,不斷地登門向她請教歷史情況和問題,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述和解答。第一次見到劉英是1980年5月在她家中召開的一次座談會,那時我還在人民大學教書,我的已故導師胡華教授領著我和清慶瑞兩位年輕教師來到北京三里河她住的公寓。這次一起參加會的還有張聞天生前的兩位老部下何方、曾彥修。已逾古稀之年的劉老,個兒不高卻給人精干利索毫無老態的印象,操一口湖南鄉音,談話中還不時夾著爽朗的笑聲。也就是在這次座談會上,我第一次聽到她親口敘述的,長征到達陜北之初中央的民主生活氣氛和領導人之間的親密關系。
那時開會都到我們的住處開,毛主席有時開玩笑對我說:“你是娘娘”,我說“我怎么能是”,他說他只不過是帥,“我是毛大帥”。有一次開會,我在旁邊聽到毛主席講:現在洛甫是青天,他把我們的意見都綜合進去了,很好,這是青天。
這樣生動的聞所未聞的真實故事,不但使我增添了對我面前這位經歷不凡的老人的敬意,而且立刻在我腦海中打開了黨史的一片新天地。然而回想起我同劉英同志的初期接觸,走進這位堅強老人內心世界則是兩個多月之后對她的一次采訪。那時正是暑期,她在大連療養,我為起草一篇紀念張聞天誕辰80周年的文章,專程去她那里聽她訴述歷史。這次采訪雖然時間不算太長,但她對我這個后輩卻是第一次作了打開心扉的談話。至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講到她同聞天“文革”苦難生活時的感情流露。
她說,“文革”中有一天,外交部的造反派半夜跳墻而入,把聞天和我一起用卡車拉到外交部,先關在一間小屋子里,準備開斗爭會。第二天早晨有人端來一盆稀飯、一盆霉豆腐,命令我們:“吃飯,吃完開斗爭會!”當時我一肚子氣,什么也吃不下。可這時聞天很沉著,他過來摸著我的手對我說:“你要吃一點,不然頂不住呵!”說到這里,劉英忍不住地流淚了。并且喃喃地說:他這人就是這樣總是在困難時候想著別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堅強老人流淚。我當時就想,在“文革”那種情況下,多少人迫于形勢背離親人,以至離婚斷絕往來,而她和張聞天卻始終恩愛如初,相互扶持,患難與共,這是多么地不容易!
這次談話,她詳細地敘述了廬山會議張聞天被罷官后,她同聞天同志倆人如何相依為命的艱難歲月。她說廬山會議后聞天的情緒一直是很樂觀的。她說她自己倒是有一段時間思想上想不大通,想不通并不是別的,而是丈夫挨批,為什么妻子也要遭受株連?她還記得一天聞天抄了陶淵明《歸去來辭》中一段詩給她看,并且特別在“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兩句下面打上了橫杠。劉英說,其實打從參加革命起就根本沒有想到個人享受什么“榮華富貴”。這一點我們是共同的。而她最敬服聞天的一點恰恰是他的堅持真理,也正是這一點成為他們倆艱難歲月始終相依的一根精神支柱。
從那次談話以后,隨著文集編輯工作的展開,我到劉英家的次數也增多了。那時我住在城里,離她家很近,騎自行車20多分鐘就到。除了辦事之外,差不多每個星期天我都成了她家中的座上客,她談的許多珍貴史料我都一一記在我的筆記本上,有的一時來不及記,回家之后立即用卡片補上。她對我個人也十分關愛,那時我的住房很擠,一家四口才不到20 平方米,有一天她在秘書的陪同下突然闖進我家看我的住房情況,對于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的突然來訪,我當時真是有點手足無措,拘謹得不知如何是好。雖然她當時并沒有插手來幫我解決這一問題,但我卻從這位前輩身上切切實實感受到,革命戰爭年代樹立起來的我黨關心群眾生活的好傳統。我那時個人生活條件盡管差些,但我工作的心情卻很愉快,這里除了工作小組同志之間關系都比較融洽之外,劉英同志的好作風也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因素,她一方面全力地支持小組的工作,然而對張聞天歷史的評定卻是從不干預完全抱一種超然的態度,反而時常提醒我們的是,對聞天的評價要實事求是,對他的缺點和錯誤不必加以掩蓋。
在上下密切配合和有關各方的支持下,編輯小組經過五年的奮斗,張聞天著作的第一個選本《張聞天選集》終于在1985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而當我來到她家翻開書中已經發表的張聞天廬山會議發言給她看時,卻又一次見到她動情地流了淚。她對我說,聞天去世前還關切他的問題什么時候組織上能有個結論,哪里會想到廬山發言今天還能公開出版。接著她就回述了廬山會議對聞天的打擊。廬山下來之后聞天對她說過:說我反對“三面紅旗”,那畢竟是觀點的問題,可說我是“里通外國”那簡直是太冤枉了。聞天是從不流淚的,為這件事他眼淚直往下淌。正是說到這里,我見劉英自己也都忍不住眼眶里飽噙的淚水了。這是我見到她的第二次流淚。
此情此景也就使我更加深切地體會到一個為堅持真理的志士所付出的個人的犧牲和代價。如果說大多數老干部受沖擊還都只是“文革”十年,而彭德懷、張聞天則是早從1959年開始就被認定為頭號的“反黨集團”人物。張聞天從此冤案十七年,直至去世。十七年,是多么漫長的歲月??!記得在我開始接受整理他的史料的1981年,領導上曾批準我去組織部翻閱他的專案材料,數一數口袋就有40多包,翻一翻其中的所謂“里通外國”問題,可以說完全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甚至荒唐到抗戰勝利后張聞天初到東北時與蘇聯紅軍代表的接觸,也被當作“里通外國”的問題加以不斷地追查。劉英告訴我,聞天身體原來是很好的,可是冤案的沉重打擊,“文革”的殘酷迫害,整個摧毀了他的健康。劉英還多次同我講到一個問題:1974年批準恢復組織生活后,聞天一再寫信要求回北京治病,可就是不讓回京,最后才批準到無錫,無錫領導雖然對待聞天不錯,然而醫療條件畢竟不如北京。他的病如若是在北京治療,也許不至于過早去世。
冤案的折磨盡管摧垮了張聞天的健康,卻沒有能磨滅他的意志。實際關于廬山會議后的這段歷史劉英講得更多的是聞天同志對廣大人民生活的擔憂,和對國家命運前途的關切。劉英不僅與聞天患難與共,而當聞天同志將這種擔憂和關切化為書寫筆記文稿的實際行動時,在他身邊能夠理解和支持他的唯一的共產黨員也就是劉英。去年我去上海見到張聞天的外甥,年已七十多歲的馬文彬,他拿出舅母生前親筆寫給他的幾封信給我看。1977年12月30日(當時張聞天還沒有平反)劉英從北京寄給外甥的信中寫道:“你舅舅的遺稿整理后已交給王震同志轉社會科學院?!苯又f交出這些文稿“也許對黨及人民有點作用,不辜負他多年帶病用心血寫出來的稿件”。又說:“我把遺稿有個地方交了,總算了卻一個心愿?!?985年《張聞天選集》出版,12月31日她又有一封談及選集出版,和出版后工作的信。信中寫道:“你們舅舅的文選出版后影響很好,只是印得少了些,供不應求。”“我為了滿足各方面的要求,把全部稿費用于宣傳他的思想?!痹谡f到文集編輯組的以后的工作時又寫道:“現在文選組又著手編年譜,隨后還要寫傳記,工作很艱難?!弊詈蟾嬖V外甥說:“我今年已八十周歲了,精力日漸衰退,現在全靠我在支持與幫助。我想能趁著我還健在時能完成這一歷史任務,也就對得起你舅舅了?!比绱孙柡钋榈脑捳Z表現出,她作為忠誠的妻子,是如何把出版張聞天文稿及澄清他的歷史視為她晚年的一項鄭重的歷史使命。我作為文集組的具體負責人在同劉英的20多年接觸過程中,可以說是完全感受到她的這份心愿的。現在老人已經過世,我本人也已年逾古稀,我將在我的有生之年,秉承她的遺愿,盡可能將張聞天書籍的再版等后續的工作做完做好。
我見到劉英同志的第三次流淚則是在2001年4月,也就是她逝世前一年的一次談話。這一年春天一家雜志社邀她發表一篇關于共產黨員信念問題的談話,就在這次談話中,96歲的劉老當談到大革命失敗后身邊一些朝夕相處的戰友犧牲的時候,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她說這些同志是多好的同志呵!她詳細地講述了這些同志在那種險惡環境下,如何將生死置之度外,不但忘我地工作,而且總是關心別人的安危,特別是對她視作比自己親妹子還要關愛。她一面敘說,一面不停地流淚。她老人家如此動情地落淚,在我同她晚年接觸的20多年過程中也是未曾見過的。對過去犧牲了的戰友的如此深情懷念,現在想起來這正是體現了她生命最后歲月的一種思想境界,是經歷了大革命失敗、二萬五千里長征,以及廬山會議后同丈夫一起飽嘗了17年磨難的一位女革命家所達到的一種精神境界。2000年張聞天百年誕辰時,劉英已是95歲高齡。中央召開的紀念大會上,江澤民接見劉英時曾經笑著問她的長壽之道,她的回答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想,這里所說的“過去”應該是說的個人的痛苦和個人的恩怨,而并非過去無數戰友犧牲的歷史。正因為始終不忘過去那些為革命、為民族而英勇犧牲的戰友,才會有她那拋開一切個人得失的博大胸懷;也正是為了對歷史負責,而不是為了個人,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為了教育后代”,才可以理解這樣一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還能以驚人的毅力不斷地宣傳共產黨人的歷史,竭盡全力地支持張聞天文集、年譜和傳記的編寫出版工作。
在這里我作為一個史學工作者還要特別說到的一點,是劉英晚年的這種境界表現在對待歷史問題上的一種真正求實的精神。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共產黨員誠如組織上在她逝世后所評價的,她一生都是“顧全黨的大局,維護黨的團結和統一”,她自覺執行紀律,服從組織決定。然而她的服從并不是盲目的緊跟,尤其在事實面前想不通的就是想不通。這里不妨舉出兩個例子,首先一個例子,是長征中她接替鄧小平工作所擔負的職務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她不管別人是如何的說法,始終堅持認定自己的職務只是中央隊的秘書長,而非中央秘書長。而且坦誠地告訴大家,她所管的范圍就只是管管中央幾個領導人的生活,開會做個記錄。另外就是做一些中央警衛隊(當時也僅僅幾個人)的思想工作。談及這些時她絲毫不夸張自己的作用,也并不認為自己是如何的榮耀。
再一個例子就是有關張聞天總書記的職務問題。1979年中央召開的張聞天追悼大會上,鄧小平在代表中央所作的悼詞中公布了一個久不為人知的重大史實,即張聞天“在這次會議上被選為黨中央總書記”??墒堑搅?982年中央黨史有關部門找到一份經陳云確認的被稱為遵義會議的“傳達提綱”,其中未提選舉總書記一事,而只說在會議后的行軍途中,“常委分工上,決定以洛甫同志代替博古同志負總的責任”,于是上面便要求在張聞天的生平履歷上作重大修改,去掉“總書記”的職務。這時劉英想不通,她本人雖然沒有參加遵義會議,但是遵義會議后她一直是跟隨在中央領導人的身邊。她說那時候她就知道他是總書記,大家也都稱他總書記。到了陜北和他結婚,毛主席說我是娘娘也就是因為洛甫是總書記嘛。怎么一下子變成了“負總責”哩?她認為這不是一個個人問題,于是就在1983年7月的一天親自帶領文集組的兩位同志去找編輯領導小組的組長鄧力群,當面說了自己的意見。但是當鄧力群向她表示這是陳云的意見,還是要按陳云的意見辦時,她服從了,在她的文章中把張聞天這個職務改寫成了“負總責(習慣稱總書記)”。
在這個問題上她組織上是服從了,但在思想上卻并沒有認為這是最終的結論。到了1997年,她又帶領我和程中原一起去拜訪另一位遵義會議參加者楊尚昆時,楊老向她和我們兩位編輯組的同志敘述了一段有關遵義會議的真實情況。他說,在遵義會議上,形成比較一致的意見是由張聞天代替博古擔任總書記。但聞天同志非常謙虛,再三推辭,這個問題便擱置起來,拖了二十來天,不能再拖了,中央常委作出決定,聞天同志這才挑起總書記這副擔子。楊尚昆的這個情況介紹,進一步說明《悼詞》中所說遵義會議選舉張聞天為黨中央總書記是事實(只不過張聞天本人沒有接受),同時這也說清楚了陳云《傳達提綱》所說后來中央常委作出決定的由來,這也就證實了劉英所說的事實。
從這以后她完全支持包括文集編輯組同志在內的所有學者關于張聞天總書記職務問題的研究成果。我記得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張聞天百年誕辰之前有一天(8月16日),我和何方兩人到她家中陪她審查中央電視臺拍攝的紀念聞天百年誕辰的文獻紀錄片。片子開頭的一句“關鍵詞”就是寫的“他是中國共產黨的一任總書記”,片子講到遵義會議時也用的是鄧小平在張聞天追悼會上所致悼詞的那句話“會議上被選為黨中央總書記”。樣片整個放的過程劉英都坐在沙發上認真地看了。等到一個多小時兩節片子全都放完之后,攝制組的同志征求劉老的意見時,她老人家高興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大聲地連說了兩句“挺好!”,最后還說了一句:“這是真實的歷史?!边@時撰稿人李向前又向劉老反映說黨史研究室的一位負責人審查該片時說了一個意見,要在遵義會議這一段加上“確立了毛澤東在全黨全軍的領導地位”這樣一句。劉英立即明確表示:“不要”,“因為這是寫張聞天的片子,沒有必要加?!钡诙熘醒胫卮髿v史題材影視審查小組開會討論時,片子得到順利通過。與此同時文集編輯領導小組成員何方專門寫了一篇論述張聞天總書記職務的論文,劉老認真地進行了審閱,完全贊成文章的觀點,這篇論文隔月在無錫召開的學術討論會上散發后,得到了許多與會學者們的好評。
劉英同志已經離開我們快三年了,回顧過去20 多年她對我們工作的全力支持和關懷,我們每位同志都有深切的感受。應該說張聞天文集組之所以能取得今天這樣比較扎實的研究成果,都是同她這種一貫支持,特別是她的務實的榜樣和教誨分不開的。
(作者系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張聞天研究組組長)(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