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理想

一個作家說：“精神上最大的動力，往往是來自感人至深的小事情。”初次在刊物上讀到這句話時，不覺得是這位作家經(jīng)過漫長的生活磨礪后得出的結(jié)論，我感覺它平淡。沒有共鳴，也許是年輕，也許是該走的路還沒有踏上，抑或是該感動的事情還沒有遇上。

我初次工作成為了一名教育編輯。我們工作多與教師打交道，他們既是我們的作者又是我們的讀者。電話是我們與教師溝通時常用的工具，約稿、談稿多數(shù)時要靠它。剛工作時，我喜歡接電話，電話那頭的教師無論年齡大小，總是很誠懇地稱呼我一聲“老師”。這一稱呼總能讓我通體舒泰，如飲陳釀。

一個初春的上午，乍暖還寒，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聽得出來那是一個老年女性的聲音，她吐字清楚、語氣淡定，只有在語速的不均勻和尾聲的顫音上才顯示出她內(nèi)心的緊張與不安。她說，她生活在黑龍江省一個偏僻的小鄉(xiāng)村，年輕時候由于歷史原因，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能上大學而回到村小學當了一名教師，一干就是幾十年。她說，她曾看過我們的雜志，也從中學到過東西，但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由于貧窮，這么多年來再也沒有買過我們的雜志，手中有的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幾本。那幾本她保存得很好，沒有破損，有時也會拿出來翻翻。她說，她當了幾十年的教師，很多年前就向我們刊物投過稿件，希望在專業(yè)的刊物上能看到自己的論文與名字。但很不幸所有投出的稿件都如泥牛入海般沒有任何的消息，不知道是我們沒有收到還是不能刊發(fā)。她說，現(xiàn)在把自己投出的稿件原稿摞起來，已經(jīng)有幾個磚頭那么厚了。雖然沒有發(fā)表過一篇文章，看著它們她也很滿足。她說，她曾想也許這輩子大概不會發(fā)表什么論文了，教育變化快，很多理論她都不懂，想必寫出的論文，也不會為熟知各種教育理論、緊跟教育風尚的編輯所采用。她說，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的學生，“你的理想是什么”，也得到了無數(shù)個答案。很多孩子憑借著自己的理想走出了這個村子，成就了自己的理想。她說，學校以前就她一名教師，各個學科她都教過。直到現(xiàn)在馬上要退休了，要離開站了幾十年的講壇了，她才第一次問自己“我的理想是什么”。看著以前厚厚的投稿原件，她意識到，這輩子最后的理想就是要在專業(yè)刊物上發(fā)表一篇印有自己名字的論文。也許，這一輩子就這么一次機會了。她停頓了一下說：“編輯老師，我想親自把稿件送到你們編輯部，行嗎？”

我們談了很久，以至于同事們要打電話都需要到別的辦公室。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與一位鄉(xiāng)村教師談這么長時間話，確切地說，應該是聽她講了這么長的時間。她開始時的緊張與不安，在隨后的談話中逐漸被平靜、安詳、平和所取代，反而是我逐漸變得不安起來。她的聲音平緩篤定，無怨又無悔，氣平心和地向我講述或許應該知道或許不應知道的故事，告訴我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小學中有一位即將離開講壇的老教師心中最后的理想。她講的平靜，可我還是察覺到她話中流淌出的一絲失落。談話內(nèi)容似乎超出了我工作的范圍，她像是將故事講給自己聽，更像是沖著電話那頭的山谷喊出心中憋久的話語并期待回聲。我想說兩句話，可不知如何開口，是同情，勸慰，憐憫？似乎都不合適。那我是幫助一個年老鄉(xiāng)村女教師實現(xiàn)最后一個理想的人？似乎是也不是。一種尷尬、困窘在我身體里輻射開來。最后，我還是給了這位老教師一個希望。

放下電話，一種震撼與心痛包圍著我，我的心像是有一根針在不停地刺。坐在電話旁，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醒。我知道這位教師也曾年輕同我一般，也曾對外面的亮麗世界有過美好的憧憬與希望，理想也多得數(shù)不清。年輕的她走進了鄉(xiāng)村，一輩子扎根在那里教書育人。她啟蒙了一代又一代鄉(xiāng)村孩子的理想，鼓勵他們走出偏僻、閉塞、落后的窮壤。多少懵懂無知的鄉(xiāng)村少年憑借著她最初的鼓勵，走出了偏僻與貧窮的地方，融入了城市的文明之中，可誰曾想到過給予他們最初理想的老師的最后心愿？我能體會出這些年來她的遺憾與不甘，能感覺到她為了實現(xiàn)這輩子最后一個理想所做的堅韌不拔的努力，能想像出有多少個鄉(xiāng)村的夜晚，她拖著工作一天后疲憊的身軀，頂住年齡的壓力坐在書桌旁艱難地思索……閉塞的信息渠道注定要讓她承受比城里教師多何止百倍的艱辛。

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每天接到很多的來稿，有包裝精美印著風景的城市來信，有紙張粗糙帶著泥土氣息的鄉(xiāng)村來函。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這些透著鄉(xiāng)村樸實氣息的來稿，我知道他們在粗糙紙張上記錄的教育觀念、教學方式方法、教學手段等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步伐，遠遠地落在了后面。可我不知道在這些文章背后，包含著這些鄉(xiāng)村教師追求成功的艱辛、與人溝通的渴望、思索問題時的困苦，更不知道它們包含著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鄉(xiāng)村教師對教育事業(yè)一生的執(zhí)著，一生的理想。我們除了尊敬與感動外，還應有什么樣的感情呢？

我幸運地接到了這個電話，感謝這位教師帶給我的感動與震撼，她讓我時時地審視自己，慎重、認真地對待工作，給了我精神上最大的動力。

請允許我以個人名義向這位鄉(xiāng)村教師以及像她這樣的教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