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懷念

羊春秋離開我們3年多了。他去世時我恰巧在外地休養，沒能同他作最后一次告別，非常遺憾！

羊春秋是我國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享譽文壇的詩人，又是從教數十年的資深教授，桃李滿天下。他長我9歲，我不是他的專業同行，認識的時間雖然很長，真正密切交往的時間卻不長，對他的學術成就和教學業績沒有資格置喙。但是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所以我有許多話要說，有的在他病重住院時說了，有的還沒來得及說他就走了……

在我的印象中，羊春秋是一條硬漢子。我第一次見到羊春秋是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1958年的秋天。當時我在武漢華中師范學院進修俄語，他在那里的中文系讀副博士研究班。進修生和研究生都住在一棟宿舍里，又都在一個食堂里用餐，幾乎天天見面。但是見面歸見面，說話卻很少，往往是點點頭，笑一笑而已。他留給我的印象只是他矮胖的個子和親切的微笑。

我們的第一次交談，是在一次露天批判大會上。這次批判大會，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那原因至少有三點：一是被批判者錢基博名氣大，是一級教授，全國聞名的大教授；二是批判會的規模大，全院數千名師生都參加，而且是在露天之下舉行的；三是被批判者已經死去。錢基博生前參加了“鳴放”，放出許多“毒草”，被劃成“右派”，帽子還沒來得及戴就病死了。學校領導原則性強，政治上不含糊，右派死了也要批判 ，于是有了這次奇特的批判會。被批判者已經死去，怎么辦？“父債子還”，由死者的兒子錢鐘書捧著靈牌接受批判（羊春秋說捧著靈牌的不只有錢鐘書，還有錢基博的女婿石聲淮）。

參加這樣一次嚴肅的會議，照理是應該集中注意力傾聽批判者的發言的。可惜廣場太大，擴音效果奇差，批判者義憤填膺地批判時，我們只能聽到一片嗡嗡聲。

我和羊春秋帶著各自的座椅，坐在遠遠的山坡上低聲開起了小會來。首先開口的是我：“這錢基博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嗎？”“錢基博是一位名氣很大的教授，資格老，在我們國師（指國立師范學院）教過書，我聽過他的課，他兒子錢鐘書也在國師教過英國文學。他女婿石聲淮還是我的同學呢！”

其他還談了些什么，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但從此我們的認識算是進了一步，我知道他是湖南邵東人，解放前國立師范學院的畢業生，是國學大師馬宗霍、駱鴻凱的高足。

一年以后，我進修期滿，回到了湖南師范學院。又過了一年，羊春秋研究班畢業，被分配到我院的中文系，于是我們由同學變成了同事。

照理我們之間應該來往多一點了吧？但是情況卻不是如此。這原因有三：一是我們住的地方相距甚遠；二是忙，沒時間串門；三是沒有這種拉關系，套近乎的愿望，確切點說是怕，怕運動來難得交待。社會關系還是簡單點好。所以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們竟然沒有見過一面，更不用說傾心交談了。

“文化大革命”的序幕一拉開，羊春秋一夜之間成了“反革命”。他被揪出來了！他顯然對此毫無思想準備，這從他的回憶可以看出：

“1966年6月1日晚，支部大會一直開到斗轉星移，氣氛沉悶得像暴風雨快要降臨似的。支部成員逐個表示，要在這次運動的暴風雨中，沖刷盡沾染在自己身上的臟東西，成為真正的無產階級戰士……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組織委員便來喊我去看大字報。只見教學大樓成為了大字報的海洋，那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幾乎都是對準我和一個副系主任開的炮，而且我倆的名字上都打了一把大紅叉，什么‘漏網右派’呀，‘三反分子’呀，‘黑幫分子’呀，‘反動權威’呀，帽子大得嚇人。來往的人都對我視而不見，冷若冰霜，甚至投以蔑視和仇恨的目光，我意識到我已成為了國人皆曰可殺的敵人，我已被劃到‘同志’的圈圈以外了。我茫然了，我木然了，我像顛簸在大海里的一葉孤舟，隨時都會被大風大浪撕裂、吞噬。我頹然地坐在一張破椅子上，心潮翻滾，思緒萬千，恍惚看到自己百口莫辯的窘態，妻兒流落街頭的慘象。啊！我就這樣被揪出來了！……”

他的被揪，我倒并不覺得意外，因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一出來，在我們這所學校里一夜之間被揪的，多達200余人，約占全校教職工總數的1/4！像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角色，也忝列其中，他羊春秋豈能幸免？

羊春秋很快成了全省的“知名人物”。他的名字上了省報，天天受到全省革命群眾，特別是工人貧下中農的批判和聲討。同他一道享受過如此“殊榮”的，我校教師中只有三位。另兩位是林增平和馬積高。他們從此三合為一，號稱“林馬羊”。

羊春秋的態度特別“頑固”，他不僅不低頭，不認罪，而且嘴巴硬得出奇。比如“革命小將們”第一次拉他游街，他就很不“老實”，“嬉皮笑臉”，旁若無人！小將們交給他一面破鑼，叫他敲一下，說一聲：“我是黑幫分子羊春秋！”然后數一數自己的“三反”罪行，可羊春秋就是不敲鑼，不認罪。后來他雖然敲了鑼，但說的卻是：“我叫羊春秋，是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我堅決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擁護毛澤東思想！”這樣的態度，當然會激怒紅衛兵小將。于是他飽嘗了一頓拳腳，被打得頭破血流！但他并未從中吸取教訓，改弦易轍。有一次他剛剛從例行的斗爭會上坐完“噴氣式”回家，順手拿起一本《敦煌曲子詞》翻看，想以此發泄胸中的悶氣，不巧被鄰居發現，馬上報告紅衛兵小將，把他叫到宿舍里，叫他跪下認罪，說他“偷看黃色書籍，對抗運動”！他不僅不跪，反而據理辯駁。于是他被當堂剝去棉衣，小將們的皮鞭便在他的身上跳起舞來，把他全身打得紅一塊、紫一塊！他不僅不求饒，不認罪，反而大聲呼叫、抗議：“你們這是私設刑堂，非法拷打！”結果自然很慘：他被打得血流如注，昏倒在血泊之中。家人聞訊趕來，含淚用板車把他拉到醫院里。醫生護士見了，無不動容，但卻愛莫能助。誰能收留一個名字上了省報的大“黑鬼”呢？給他的傷口縫了幾針，上了點藥，便讓他躺在板車上回家了。一位好心的電工偷偷地給他送去中草藥偏方，讓他躺上半個月，吃了幾十副中草藥才好。

此類大大小小的斗爭會，他在整個“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除開坐“噴氣式”以外，他還跪過玻璃渣，頂過盛臟水的大盆，頸上吊過貼滿罪狀的大黑板，戴過重達數十斤的特制高帽，鉆過長達數十米的狗洞，滿臉潑過黑墨水……

他的家呢，先后被抄13次，書籍、手稿、講義、書信、衣服、手表、存折（上面僅有2.4元）……被抄了去，只差“掘地三尺了”！

造反派給他戴帽子，也多得嚇人，簡直難以數計。見諸報端的還算比較“文雅”：“三反分子”、“反動學術權威”、“黑幫分子”；正式寫在鐵牌子上面戴在頸脖上的是“黑鬼”。

后來隨著運動的深入，他的頭銜不斷變化，帽子也就有所不同：批劉（少奇）、鄧（小平）、陶（鑄）時，他是他們的“黑爪牙”、“社會基礎”；批判湖南“省無聯”的極左時，他是“黑手”、“極左分子”；挖“黑三線”時（這是湖南的“特產”），他是“黑三線”在我校的總代表；清理階級隊伍時，他是“國民黨特務”、“土匪”、“漏網右派”；“一打三反”時，他是打、砸、搶、抄的“壞頭頭”；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是右傾翻案的急先鋒；抓暗藏的“五·一六”分子時，他是“五·一六”分子……就這樣，羊春秋成了我院第一號“反革命”，在“十年文革”中，他扮演的就是這樣一位“顯赫”的角色，一個場場都要出臺的“主角”！

這么多的帽子戴在他的頭上，到底是否合適呢？隨便挑幾頂來研究一下吧！

所謂“反動學術權威”。“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羊春秋只是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的一名講師，古典文學教研室的主任。他臨終前不久和我開玩笑說過：“要是現在有人說我是‘學術權威’，那么多少還算沾了邊，因為我好歹已經是個教授，掛過系主任、學會會長、理事長、主編之類的頭銜，至于“文革”那時就封我為‘學術權威’，實在使我‘愧不敢當’啊！”

所謂“土匪”。解放前不久，羊春秋接受了共產黨的領導，參加了湘中游擊隊，國民黨白崇禧的部隊曾經張榜通緝過羊春秋，榜文中說羊是“土匪”。

所謂“漏網右派”。1957年的春天他在一所中學里當教導主任，“鳴放”開始不久，他經不起學校領導的多次動員，向領導“放”出了一些意見，后來反右時，有人要將他劃為右派。但此時他已被華中師范學院錄為碩士（當時叫副博士）研究生，檔案早已寄走，人也離開了學校。于是領導放了他一馬，讓他“漏網”了。領導的原則性很強，說人雖然走了，但影響和流毒還在，必須召開一次批判會，予以肅清。至于他本人已經離開學校怎么辦？領導說缺席批判，讓他老婆代他出席。

至于其他的帽子如“省無聯的黑手”啦，“五·一六分子”啦，等等，全部是無中生有，不值一駁。但有一頂帽子，他是怎么也不好不戴的，那就是“右傾翻案的急先鋒”。他本人對此也“供認不諱”，從未否認過。

我可以負責地證明，在整個“文革”期間，羊春秋的活動，除了挨批挨斗之外，就是翻案。因為我是他翻案的“同謀”、“副手”，是他的“第一知情人”，所以我在此不得不多說幾句。

1966年8月6日工作組宣布撤走，讓革命小將在“游泳中學游泳”，成立革委會。8月8日全院統一行動，大抄家，大搜捕，把200多個大大小小的“黑鬼”關進各個系科里的“牛棚”。當天就有中文系副系主任李祜夫婦和化學系老師魏蟠等數人自殺身亡。羊春秋自然也被關進了“牛棚”，同他一起被關的共有27名，約占中文系教職工1/3，數量之多，為全院之冠！

此后不久，紅衛兵小將們開始大串連，殺向社會去了，我們這些被關在“牛棚”里待決的囚徒受到了冷落：既沒有人來批，也沒有人來斗，除了寫些交待之外，就是成天勞動改造。

這年11月，中文、外語、生物三個系的部分“黑鬼”，被送到平江勞改。由于脫離了革命小將的監管，羊春秋和我便開始有了接觸。“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很快就達成了共識：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沖出“牛棚”，起來“造反”。

回到學校，他就率先沖出“牛棚”，開始翻案。他以“愚公移山戰斗隊”的名義貼出大字報，揭發工作組對他的種種迫害，堅決要求平反“翻案”。

“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大字報《我的控訴》在全院引起了震動，而在“黑鬼”隊伍里則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一些膽子大的“黑鬼”便偷偷地聚集在羊春秋的周圍，形成了一個以羊春秋為首的翻案集團，準備集體行動，要求平反，爭取參加革命的權利。

激烈、殘酷的“內戰”，使我們的翻案活動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羊春秋等人不得不聯袂出走，直到中央對湖南問題表態，湖南省革命委員會（籌）成立，他們才回來。

羊春秋回校的第二天，“黑鬼”們的組織便宣告成立，全校被工作組打成的“黑鬼”，幾乎全部成了這個組織的一員。羊春秋理所當然地成了一把手，我成了他的副手。

這個組織一經成立，就在長沙各個高等學校、文化學術團體里引起了震動，不少文化名人、學者專家，前來我院“取經”。在短短的一個月中，長沙市的所有高等院校都相繼成立了類似的組織。負責各組織協調工作的機構也宣告成立，羊春秋被公推為總負責人。據不完全統計，參加“黑鬼”組織的總人數不下800人！各校的正副教授，至少有百分之七八十在其中。這么多的高級知識分子團結起來，要求平反，要求得到應有的權利，這在全省、全國恐怕并不多見吧！

在這個組織存在的那些日子里，羊春秋忙得不亦樂乎。他到處作報告，給受迫害的知識分子打氣、壯膽、撐腰！他認為我國廣大的知識分子是愛國的，是努力工作的，也是聽黨的話的。他主張徹底批判那條長期以來迫害知識分子的極“左”路線，把顛倒了的歷史徹底顛倒過來！他不只是要求給他個人平反，而是給所有被迫害的知識分子平反。他有一個完整的計劃，首先要為“文革”中被打成“黑鬼”的冤案平反，然后“像梳頭發一樣，由前往后”，翻“四清”的案，翻1959年反右傾的案……總之，他要把所有的冤案都統統翻過來。

這在當時得要有多大的勇氣，得冒多大的風險啊！就差沒說要給右派平反了！不過他多次說過，右派摘了帽就不是右派而是革命同志了。即使對當時尚未摘帽的右派，也沒有同他們“劃清界線”，視他們為“另類”，而是同他們有說有笑，打得火熱，甚至在“牛棚”里同他們開玩笑說“茍富貴，毋相忘”！

羊春秋沒有想到，極“左派”的勢力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他的活動剛剛開始，就遭到無情的鎮壓，他屬下的成員，一個個又被打進十八層地獄，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次比一次更為殘酷的批斗……

被斗得最慘的，自然是羊春秋！系里斗，院里斗，各個高等學校輪流拉著他去斗，這個造反組織拉他去斗，那個造反組織也來拉他去斗！羊春秋常常身披破席，頭戴紙糊的高帽，頸懸黑板，臉上潑滿墨水，手持破鑼一面，被人牽著游街示眾！

一直為受迫害的知識分子鳴冤叫屈、翻案平反的羊春秋，在受盡凌辱之后，終于在1979年獲得平反，和我國所有知識分子一道，迎來了充滿陽光的春天。

獲得平反以后，羊春秋馬上要求調走，以便充分發揮出他的作用。南京大學聞訊，派專人邀他去南大，因為有著名的程千帆教授的極力推薦。但省里不答應他出省，怕人說湖南留不住人才，落實政策不力。于是他被調到了湘潭大學中文系，繼續他的教書生涯。

進入80年代，像我國廣大的知識分子一樣，羊春秋迎來了事業上真正的春天！他鼓起了最大的干勁，充分釋放出所有的能量，論文一篇接一篇地發表，專著一部接一部地出版，一批又一批的本科生、研究生從他的門下走向社會……他成了知名的學者、教授。登門求教者絡繹不絕，就是那些曾經無情地批他、斗他，甚至打過他的人，也有不少前來認錯求助的。羊春秋是寬容的，他不曾起過報復的念頭，特別是對那些年輕、幼稚的學生，他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也是受害的人嘛！我曾經問過他：“我們經歷的這些災難還會重新出現嗎？”他的回答是：“難說啊！我們只能寄希望于未來的一代了。希望他們多思考一下道家的‘勿為己甚’！儒家的‘泛愛眾而親仁’，佛家的‘眾生平等’這一類的光輝思想，或許有可能不再重復那段史無前例的殘暴歷史。”

羊春秋的頑強，不僅表現在政治斗爭方面、學術研究方面，而且表現在與病魔的斗爭中。4年之中5次手術，誰能承受得起？但他卻一次又一次挺了過來，或筆耕，或舌耕，直至最后一息！他的不少詩文，甚至成本的書稿，都是在病榻上完成的。

羊春秋文思敏捷，才華橫溢，詩詞歌賦，無所不能，雜文、小品尤佳，散曲更是當今文壇一絕。他文字功夫根底厚，知識面廣，往往下筆千言，一揮而就！難怪《南方日報》辟專欄，刊登他的《春秋漫筆》，《湖南日報》連載他的《閑話》，《湘潭日報》發表他的《書話》，《湖南廣播電視報》約他談《茶道》……如果不是病魔過早地奪去了他的性命，不知還會有多少好文章出自他的筆下。

“人生自古誰無死！”羊春秋很懂得這個道理。面對死亡，他無所畏懼，因為他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死而無憾矣！

他不只一次地對我說過：“我很知足，就是現在死去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我起碼有兩點已經超過了孔子：一是我的年齡比孔子大，他僅僅七十有三，我已七十又八了；二是我的弟子比孔子多，他的弟子號稱三千，我教過的中學生、大學生、研究生加起來，不知比他多了多少倍。”

他可以死而無憾，可我對他的死，卻感到無比的悲哀。使我失去了一位生死與共的戰友，一位不可多得的“棚友”，一位可親可愛的“難兄”！

安息吧，我的“難兄”，我的“棚友”！

（作者系湖南師大離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