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白鹿原》和王安憶的《長恨歌》是先后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巨制,從性別因素出發對兩部經典歷史小說的敘述話語進行梳理,會發現隱藏在話語背后的性別意識及其對文學人物和事件的不同喜好和選擇,或者說性別意識通過話語的運作折射和規約了小說中一段歷史的文化和慣例的真實狀態。福柯的“話語—權力”理論認為,語言是人的創造,它是這一時期社會群體的一種共同的無意識結構,作為一種真正的權力,決定了這一時期的科學文化和政治經濟狀態,也決定了這一時期評價是非的標準。“表述”“使事件發生”,“并且創造著我們本身”,把語言表述的文化力量,把話語本身的矛盾視為社會變化的條件①。
陳順馨有論:“‘十七年’的總趨向是男性敘述比女性敘述具有權威性。權威表現在敘述主體對敘述空間的占有上,男性敘述傾向采取在位置上保持與故事的距離而在感知程度上盡量暴露自己的存在或‘聲音’的策略,以至可以有效地駕馭和控制敘述交際場合的其他成員,即達到在受敘述者/讀者心目中樹立更高的、猶如代表真理的權威目的。女性敘述則較傾向采取投入故事和隱蔽自己的‘聲音’敘述策略,以拉近與受敘述者/讀者和人物的距離,呈現的更多的是感情而不是權威。”②其實不僅在十七年小說中存在男性中心的權威敘述,它可以是中國文學史的概括性總結,王安憶的女性敘事體現了顛覆男性權威話語、建構一部女性歷史的可能。《長恨歌》有《傳奇》遺風,但是王安憶并不是一貫模仿著張愛玲,而是將生活的橫斷面截取擴充成一部個人史,這與男作家們的家族史選擇就有不同。家族史的背后更多地隱藏著精神、倫理、道義上的東西,它對正史的嘲諷是建立在對真相的另一理解和替換上,所以始終不能擺脫“史詩式”的定位。《長恨歌》敘寫的個人史卻是瑣屑而單純的,它只是忠實地記錄下個體生命的流程,對歷史人生的思考也沒有試圖超越個人思維的限度。而這個視角從起始就是有別于男性和他們的價值評價的,她們將女性的感悟與風格帶入歷史敘事中,從性別意識的角度顛覆正史,顯示了獨到的眼光,也使女性主義意識的確立更有歷史感和深層依據。《長恨歌》寫了一個小女人怎樣在艱難環境下悄悄地存活,類似的題材在男作家筆下被處理成表現人性的堅韌及人在命運里的掙扎與選擇,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活著》都與之甚為接近。可是文本的特別處在于,它始終在強悍的生存本能里表露出女性特有的謀生方式和心理流程,王琦瑤的生存理念甚至與許三觀的樂觀掙扎、福貴的隱忍以生形成了某種矛盾。它不是在儒家道義下獲得的精神支持,也不是佛道思想的民間樸素表現,而是單純緣發于女性的天性:不擇手段地讓自己和她的孩子在肉體上存活下去。
陳思和對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民間文化形態的復雜關系提出了不少富有啟發性的見解,他提出的“民間” 部分地吸取了東西方“民間社會”討論者的觀點,從而形成了對“民間”的界定:即民間是與國家相對的一個概念,民間文化形態是指國家權力中心控制范圍的邊緣區域形成的文化空間③。以民間為視角來看待歷史的創作形成很浩大的聲勢,陳忠實的《白鹿原》堪稱其中的最強音,小說的民間意識主要是從老百姓自己的角度來看歷史,似乎呈現歷史的原生態,如上官家族的兒女們對自己愛情與婚姻的追求以及在動蕩歲月里各自的命運遭際,與《紅旗譜》中朱、嚴兩家的兒女們明確的階級和政治的追求截然兩樣。村落史也是民間的歷史,有很強的民間邊緣色彩,陳忠實的《白鹿原》宗法制的鄉村歷史演繹,生活在其中的村民是中國千百年來最貧窮、最蒙昧的一個群體,在儒家文化與現代政治相互融合之際,他們的生活狀況表面有所波動,但芯子還是恒定不變的僵硬和凝固。我們傳統的歷史觀是主流意識形態下的一元化的歷史觀,每一個人都被打上了鮮明的階級烙印,成為國家民族的一個有機分子。這種歷史是國家史、民族史、階級史,這種歷史中的人是政治的人、階級的人。正史往往是站在主流意識形態的立場上,如《紅旗譜》是一部國家民族解放的史詩,以階級論和進化論的標準給事件和人物進行價值評判和定位。然而就性別意識這個角度而言,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很明顯存在著十分陳腐的視女性為玩物的男尊女卑傳統觀念,小說中田小娥被塑造成一個極不貞潔的女性,她以偷情的方式完成了多次對傳統性道德的反叛。對這樣一個人物,作家不能公開表示否定,那樣會把自己的男性觀點過于明顯地暴露出來,會引起爭議和女性的批判。相反,還給予了一定的同情和贊揚,陳忠實對采訪者說:“是的,她的身上寄托著我對女性的理解和美好的希望。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地方,反抗封建道德、仁義枷鎖的傳統女性自古就有……田小娥的身后站著無數被歷史埋葬的類似的女性,她表達了我對她們的同情和關注。”④可是從小說的敘述中,我們只看到了一個“性符號”的田小娥,在男人的玩弄中求活,做小妾,做傳宗接代的工具,后在黑娃欲望的誘惑下追隨他私奔到村外那孔搖搖欲墜的破窯洞里,黑娃逃跑后,又被白孝文誘奸,接著屈服于鹿子霖淫威之下,最后被無法玩弄她的公公鹿三活活劈死,那孔破窯洞就是她生和死的住所,森森白骨化為群群蝴蝶盲目地亂飛亂撞。這樣一個被男性隨意玩弄,毫無反抗能力的女子,怎么就成了“反抗封建道德、仁義枷鎖的傳統女性”?田小娥無非就是一個男人欲望的化身,一個呼之即來的奴隸,她的“反抗”在哪里?她怎么又成“傳統女性”了呢?多么自相矛盾和欲蓋彌彰的說法。
《長恨歌》與《白鹿原》同樣在完成構筑一部“史詩”文學命題,但是因作家性別意識的差異而使得他們對“歷史”有不同的感悟方式。首先對農村史和都市史的選擇已經帶有了性別差異的信息,男權文化產生于古老封閉的宗法制農村,至今在農村仍有很完整的保存,男性家族史的演繹放在農村才會有水乳交融的貼切感。而在現代觀念錯綜交雜的城市中,雖仍有性別歧視的陳腐觀念遺留下來,但與農村相比畢竟開放和修改了太多,因此王安憶才會說“女人象征一座城市”,女人與城市的相互適應和包容確實是真實存在的。另一方面的差異表現在他們進入歷史的切入點的不同,男性是從民族史的角度解說村落史,而這個“村落”就是中國傳統宗法制生活的縮影,村落史就是民族史,《白鹿原》選擇了家庭題材,以宗法關系來反觀中國農村的社會現實,于家庭間爭來搶去的權力游戲中,構成了對歷史宏偉敘述的尖銳反諷,已經有效消解了梁斌的《紅旗譜》通過描寫階級對立表現出的嚴正、肅穆的悲劇氣氛。但是陳忠實的《白鹿原》卷頭曾引用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以白、鹿兩大家族恩怨、盛衰為主線,來展現民族靈魂的歷史:陳忠實筆下男女老少劃分為兩個群體:守禮者和悖禮者,鮮明地表現出作者對前者的推崇和理想化色彩,表露出他作為男性無法擺脫的對于爭奪話語霸權的迷醉,他醉心的仍是所謂宏大敘事,只是由階級史、國家史轉向了家族史,而這個家族仍是民族的象征和縮影。從《白鹿原》推及開來,張煒的《柏慧》《家族》,莫言的“紅高粱”系列到《豐乳肥臀》,劉震云的《故鄉天下黃花》基本上都偏向于類似的話語組構,文本間追求的是充滿著大氣、雄渾、深遠的男性品格,表現了男性從古至今一直保有由民間向廟堂走終南捷徑而入世取仕的理想,民間只是男人口是心非的遮掩,永遠不會是他們骨子里的理想狀態。《長恨歌》講述的則是一個與政治的世界無關的女性的歷史,代表著上海的民間,展示了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之間的持久較量,并在這樣的較量中離析出市民社會的內部結構,欲望的、消費的、民間的才是歷史的“芯子”。
《長恨歌》中歷史場景的描寫,首先是因為它遵循了女性主義的立場,所以寫來自然也有了不同于男性歷史觀念的色調。小說刻意的瑣屑、節奏的緩慢、心理化的時空感受、對外部世界與政治歷史的忽略,甚至于刻意“絮絮叨叨”的語言方式,都典型地體現著“歷史經驗完全不同于男人們”的特點,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優勢,王安憶用女性特有的想像力與細微的觀察力,寫出了歷史細枝末節的部分。而且這還很自然,因為上海這個城市本身就是多種文化“并置”的城市,尤其經過了革命年代之后的還原,她的文化構成和歷史內涵變得空前復雜和豐富,語境充滿了反諷和詼諧的要素,王安憶敏感地意識到了這樣一些豐富的歷史意蘊,用她細膩的筆觸將之表現得淋漓盡致,與波瀾壯闊的國家歷史、男人世界拉開了距離,王安憶以“背叛”現代以來的“啟蒙-革命”的復合式的敘事規則的方式,另辟蹊徑地重建了女性歷史敘事,所描寫的女性成長和家庭經驗更像一場歷史生活的摹本,歷史的所謂公共性與進步意義遭到放逐,而私人性和日常性色彩被凸顯出來,成功地置換話語性質的同時,改寫了歷史小說的文體結構也建立了現代中國女性的另一種歷史——某種意義上也是體現著深沉的人文主義理想的歷史。一位西方女性主義者曾經說過:“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文本,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歷史一樣。”⑤的確,文學既是一種話語的實踐也是一種歷史的實踐,它在參與、再現和言說歷史時就被賦予了關乎人類心靈的內涵,女性在歷史中的位置必然是邊緣的,是自覺也好,是被男性文化造就也罷,女性只能從自己所身處的位置出發,將自己最關心、最熟知的日常經驗和個人的成長經驗寫進歷史,這必然與國家、民族等宏大敘事不同,是具有民間色彩的歷史。
王安憶的《長恨歌》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女性主義的歷史史詩,“以散文的筆調,以‘做舊’的色彩,完成了一次女性歷史生命的鉤沉。這是一部‘被敘述’的歷史和女性史,我們過去所熟悉和司空見慣的一種歷史方式皆被用王安憶式的敘事、王安憶式的幽情、王安憶式的將感覺訴諸于理念而敘述重寫了。這里無關乎革命,無關乎戰爭,無關乎政治與經濟,而只是宿命,是流年,是女人情愛與心的流程。這里無關乎他人,而只是王安憶心中對歷史的感覺,悠長、細膩、婉轉、一唱三嘆、蜿蜒獨行于歷史與現實之間”⑥。王安憶的極具“個人化”和“女性化”的語言也是當代文壇獨一無二的,她的九十年代后的小說,每一部都是女性話語的實驗室和演練場,但是一個女性智者對歷史人生的感悟,是對鄙視“嘮叨”的男權話語的反駁,女人是有些“嘮叨”,是有些家長里短,但有誰能說“嘮叨”不是激情滿盈的一瀉千里?有誰能說家長里短中沒有歷史的豐富意蘊?王安憶在小說中從話語的外殼到歷史的內涵把女性主義真正貫徹到底,曾經被壓抑被扭曲、被忽略被遮蔽的女性經驗和日常經驗展現出沉重而凄美的真實面目,女性以自己的性別想象歷史表現出一種強勁的思想穿透力,使歷史幻化出另一面的真實,拓展了歷史敘述的審美空間。
作者簡介:張會,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教師。
①[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56頁。
②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北京大學出版,1995年版,第86頁。
③陳思和:《民間的浮沉》,《上海文學》,1994年第1期。
④張英:《文學的力量——當代著名作家訪談錄》,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頁。
⑤[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頁。
⑥徐坤:《雙調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寫作》,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