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對于人類來說,不管是否意識到,也不管是否愿意承認,審美烏托邦永遠是掛在心頭上的一盞不滅的明燈。審美不僅只是因作為人類心靈的家園而具有永恒的魅力,更主要的是,審美能夠安撫人類貧瘠的心靈;而且,它還能引領人類在艱苦的環境下保持高昂的斗志和樂觀向上的心態,使得人類的精神情操保持在一個較高的位置上。這能保證人們在面對險惡的環境下不至于喪失追求幸福的信心。
關鍵詞: 法蘭克福學派審美烏托邦療慰功能引領功能
這是一個不鮮的話題。自從人類有了文明以來,關于審美烏托邦的討論一直就沒有間斷過。尤其是上世紀中期,以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家們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面對著當時異化得十分嚴重的單向度社會紛紛提出了自己的審美烏托邦思想,試圖通過美學的神奇功效來拯救這個即將崩潰的世界。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風光之后,審美烏托邦的話題逐漸歸于沉寂,似乎已經沒有了再討論的必要。
審美烏托邦真的從此隱退了嗎?相對于阿多諾、弗洛姆、馬爾庫塞等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生活的年代,今天的社會更加紛繁雜亂,現在的人也異化得更為徹底。更有人斷言,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物質時代,物質已經成為人們惟一關心的東西。話雖如此,人們對美好和諧生活的追求卻一直沒有停止過——縱然這是一個唯物質是高的時代。每每在人們追逐物質陷入身心疲憊的時候,審美烏托邦就從他們的心底冉冉升起,照亮人類冰冷的心房。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審美烏托邦雖然遭受了各種各樣的懷疑、批判、乃至非難,卻仍然屹立不倒。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因為其擁有療慰人類心靈和引領人們情操這兩大功效。對人類而言,審美烏托邦是他們療慰心靈、引領精神情操、保持昂揚向上姿態和追求幸福的力量之源。
一、療慰心靈
人類生活的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缺少強大而危險的敵人。或是蟲蛇虎豹、或是自然天災、或是人為之患,從人類誕生的那一天就形影不離地相伴左右。即使是在科技已經如此發達的今天,一場海嘯輕而易舉地在短短的時間內襲擊了整個亞洲,奪走了十余萬鮮活的生命。如今人類已經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戰勝了自然造化中的姑表近親,逐漸掌握了自然的運行規律,早已遠離茹毛飲血的時代,然而苦難似乎并沒有真正減少——肉體的痛苦相對少了,而心靈的折磨卻多了起來,以至于“煩”跟“畏”都作為哲學范疇,變成研究的熱門對象了。正是“由于人類在營生上所產生的這些基本心理上的困難,所以才會有精神文化的出現,換而言之,宗教、文學、藝術等精神方面的文化基本上是幫助人類在心理上作調適而出現的”。只不過“宗教作為人類在心理上的調適,一般來說是較為直接的、功用的、有明顯意圖的;文學和藝術在對心理的調適上,則是較為間接的、寄托的,且意圖不明顯的”。但是人類心理上的憂慮與困難并不都是那么外在易見的,大多數情況下需要仔細地化解、慢慢地體味,“這些深層次的心理叢結的消弭與調適,就是要求之于文學和藝術了”①。
似乎從亞里士多德的“卡塔西斯”開始,先哲們就已經注意到了藝術對人類產生的獨特影響并對此進行了初步的研究。馬爾庫塞等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同樣注意到了文學和藝術的特殊功效,在他們的美學理論中,審美和藝術就因為具有這些特殊的功效而被賦予了撫慰心靈、拯救蒼生的歷史重任。
以馬爾庫塞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生活在一個物質欲望極度膨脹的畸形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金錢關系。人們生活在鋼筋水泥筑成的空間里,一天天地重復著繁復無味的生活。高速的生活節奏、冷漠的人際關系、殘酷的社會競爭、緊迫的生存壓力使得人們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樣一個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的時代,人們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心靈創傷。自殺、吸毒、強奸、搶劫等現象已經普遍得不再吸引眾人的注意了,自虐、自閉、幻覺等心理疾病及亞健康心理狀態也早已成為了社會中的普遍現象。有的人選擇了逃避,或者是用毒品、嗎啡等藥物進行自我麻痹;或是用生命的殞滅作一種徹底的解脫。值得慶幸的是,大多數人并沒有走向這極端的選擇,在經歷了痛苦的抉擇之后,他們轉向了藝術、轉向了審美、轉向了審美烏托邦。
審美,是人類永恒的精神家園。美學的歷史雖然短暫,審美的淵源卻亙古長流。“審美的歷史是打開了的人類追求和反思的歷史,是生命在艱難的跋涉中實現和升華的歷史,是人不斷擺脫片面性,走向全面發展,走向自由和解放的自身超越的歷史。審美即自由,決非某個人的突發奇想或故為驚人之語,而是歷代哲學家、美學家在對人與世界的關系、對人類命運的深沉思索中相似的‘驚人’發現。”②即使是在最艱難的時代,審美烏托邦也一直潛藏在人們的心底。它通過藝術、通過審美來洗滌人們心頭上的眾多苦惱與病痛,喚醒人們沉睡的靈性,召喚人們為了自由的幸福而堅強地奮斗。通過藝術創造和藝術欣賞等審美觀照體驗,人們在審美的王國中獲得了健全人性的力量,找到了與殘酷生活斗爭的信心和決心,撫慰了自己殘缺的心靈。經過了藝術、審美的療慰,人們就有可能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輕裝上陣,精神煥發、充滿生氣地投入到新生活的建設中。《吉檀迦利》這部詩集之所以在西方大受歡迎,正是因為它字里行間所散發出的天國般的聲音對剛剛經歷了世界大戰的浩劫,并對西方文化前景感到絕望的民眾的心靈起到了巨大的撫慰和療救作用。③
藝術之所以能夠給靈魂帶來歡樂,是因為它能夠通過虛構和幻想來喚起對抗精神疾患的力量。川端康成曾經說過:“我對于現實,既不想弄懂,也無意于接近。我只求云游于虛幻的夢境。”④可以說,云游于虛幻夢境的藝術創作,是川端康成兩歲喪父、三歲喪母、七歲喪祖母、十六歲喪祖父,從小就生活在死神召喚的陰影下掙扎的困境的惟一有效的寄托。其實,類似的例子并不少見,僅就文學家來看,中國的屈原、李賀、蒲松齡、曹雪芹……西方的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都是精神遭受過深刻創傷的作家,他們的創作成就也都跟他們坎坷的人生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對于藝術的這種功能,我國古代的文論家們早已多有論述了,無論是“發憤著書說”,還是鐘嶸在《詩品序》中所提出的“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的深刻見解,都是對審美烏托邦療慰功能的直接闡釋。
關于藝術,尤其是文學的療慰作用的一般原理,羅蘭·巴特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寫作其實就是一種言語活動的烏托邦,“是一種企望字詞之快樂的想像力,它疾快地向一種夢想的言語活動發展,表現出一種新亞當世界的完美”⑤。阿恩海姆則在《作為治療手段的藝術》一文中明確指出:“將藝術作為一種治病救人的實用手段并不是出自藝術本身的要求,而是源于病人的需要,源于陷于困境之中的人的需要。任何能達到滿意治療效果的手段都會受到歡迎:藥劑、身體鍛煉和療養、臨床交談、催眠術——為什么藝術不可以這樣呢?于是以一種躊躇不決和半信半疑的態度,嘗試用藝術來治療疾病的人出場了。他不僅必須用實際的成功,還必須用具有說服力的理論來證明它們存在的價值。”⑥這兩段論述,前者的觀點在于說明藝術療慰作用的發生機制,而后者則重點在于藝術療慰作用可行性的探討。事實上,近幾十年來藝術作為一種治療手段已經在東西方各國迅猛發展起來,作家、藝術家、文學批評家等與精神醫生之間的傳統職業分野正在逐漸淡化,文學藝術與醫學保健之間富有成效的對話和互動正在方興未艾地展開,身兼詩歌神與醫藥神的阿波羅神話重新閃現出生命的活力!
二、引領情操
在撫平人類心靈的創傷后,審美烏托邦還能鼓勵人們昂首向上,引領人們保持堅韌剛毅的精神情操,這也是審美烏托邦魅力永在的原因之一。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美學理論家們看來,藝術并不只是一種職業或者一種技能,藝術還應該成為一種人生態度。同時,藝術還應該成為一種生存境界,一種流連忘返、沉迷沉醉的高峰體驗。“在這個審美的天地里,快樂和完滿找到了它們與痛苦和死亡并駕齊驅的真正位置,萬物的秩序又重新恢復。”⑦
人生從來都沒有完滿,歷史的進步也常常是暴力和不幸的增加,只有在烏托邦中,人們才能寄寓和構想他們最美好的愿望和最難實現的需要。“每一個烏托邦都表現了人作為深層目的所具有的一切和作為一個人為了自己將來的實現而必須具備的一切”⑧,它不但慰藉了無數憂傷嘆息的生靈,也成為人類社會不斷調整、完善的絕對尺度。“烏托邦之所以具有現實的否定功能,就因為它象征著我們所向往的、通過我們的努力有可能接近的某種最佳生存方式,從而引導我們超越現實走向未來,并使得此時此地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有所矯正。”⑨作為一種“應在而不在”的生存狀態,烏托邦具有對于現實永遠飽滿的批判力量。正是這種“應在而不在”的缺憾激勵著人們為了使這種“應在”早日從應然狀態變成一種已然存在而不懈地追求著。審美烏托邦在追求這種應然的狀態的時候總是起著積極的建設作用。藝術并不僅僅只是給人以某種代償性的心靈滿足。恰恰相反,它經常使人無可回避地直面現實的冷漠、苦難、壓抑和恐怖。而直面現實的嚴峻,往往會使得人們更堅定地保持昂揚斗志、尋求全面解放的信念。事實上,“藝術作為現代性的拯救力量,一直都是現代性的審美話語的理論動機,從德國浪漫派到當代后現代主義都謀求使藝術成為后宗教時代的人類精神支柱”⑩。無論是席勒,還是馬爾庫塞、阿多諾等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都是因為在發現藝術中不但包含了人類最本己的東西,而且還蘊含著激發人類最本己的東西的巨大力量,才開始了營建審美烏托邦的理論大廈的。這種巨大的力量就使得審美烏托邦能夠有能力引領著人們的精神操守保持在一個樂觀昂揚的積極狀態之中。
其實就馬爾庫塞來說,審美王國對于他最大的誘惑不在于療慰心靈的補償作用,而恰恰在于能夠引領人們的精神情操、激勵人們重新戰斗的激勵機制。無論是他還是其他法蘭克福學派的美學家都是在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喪失革命可能的大環境下,為了召喚新的革命主體,謀求一種新的革命,而投入審美烏托邦的懷抱的。藝術并非要永遠替代革命,而是在已無革命可能的情況下,用審美暫時替代那已無可能的革命,用藝術的獨特作用來喚醒一種新的革命意識。就此來看,審美其實是政治行動的先行準備。馬爾庫塞非常欣賞的德拉克洛瓦的名畫《1830年7月28日》就可以作為對此的直觀解釋。畫中的那個婦女“她的手中拿著一支槍,因為還需戰斗才能結束暴力”[11]。通過繪畫這種藝術形式,他看到了新的革命的希望。馬爾庫塞的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都期望著戰斗的這一天,直接的政治革命沖突在他們看來是不可避免也是無法避免的。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要不要革命,而是在于能不能革命。在排除了當代社會革命的種種可能后,他們不得不希望借助于藝術、借助于審美王國的特殊力量來召喚新的革命。而德拉克洛瓦的這幅畫,就是因為暗合于法蘭克福學派審美烏托邦的種種規定性而受到了馬爾庫塞本人的青睞。當畫家在創作這一充滿了戰斗激情的畫作的時候,當欣賞者在觀照這一幅含義幽遠的作品之時,他們都在經歷著一次審美烏托邦的洗禮。
在逝去的歲月里,人們曾經一代又一代地勾畫設計著各種形形色色的烏托邦,也許因為它們或幼稚、或簡陋、或偏執……所以紛紛變成了一堆精神的廢墟。盡管如此,我們也沒有理由拋棄烏托邦這塊夢幻中的鄉土。因為“烏托邦也是擁有世界的方式,是在預設中對未來世界的精神性的擁有”。這種擁有“比現實的政治的擁有、經濟的擁有、技術的擁有、體制的擁有更富有詩意”的審美烏托邦作為“一種富有靈性的烏托邦思想,是一個接近藝術的夢幻,也許正是這種烏托邦的沖動在抗拒著現實法則與技術理性對人和自然的固置與框定”[12]。哈貝馬斯曾經滿懷憂慮:“如果烏托邦這塊綠洲枯干,展現出的就是一片平庸不堪和絕望無際的荒漠。”[13]不過,哈貝馬斯的這種憂慮應該是多余的,因為烏托邦永遠不會消失。縱使舊的烏托邦倒下了,新的烏托邦也總是會出現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人們對于美與善有著不盡的追求,更主要的是因為人們總是會面臨著新的困境和苦難。烏托邦,尤其是審美烏托邦,在幫助人們凈化心靈、撫慰疲憊的靈魂之后,還能夠召喚起人們重新奮斗的決心、勇氣和力量。讓我們牢記卡西爾的一句話:“烏托邦的偉大使命就在于,它為可能性開拓了地盤以反對對當前現實事態的消極默認。”[14]
作者簡介:鄒強(1977-),男,瑤族,廣西鐘山人,山東大學文學院2003級文藝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①③④葉舒憲.文學與治療[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②楊存昌.初叩美學之門[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
⑤[法]羅蘭·巴特.羅蘭·巴特隨筆選[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⑥[美]阿恩海姆.作為治療手段的藝術.見:藝術心理學新論[M].郭小平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⑦[德]馬爾庫塞.審美之維[M].李小兵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⑧[美]保羅·蒂利希.政治期望[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⑨單世聯.反抗現代性——從德國到中國[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8.
⑩汪行福.走出時代的困境——哈貝馬斯對現代性的反思[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
[11][德]馬爾庫塞.反革命和造反.見任立編.工業社會和新左派[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12]魯樞元.猞猁言說——關于文學、精神、生態的思考[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13][德]哈貝馬斯.福利國家的危機與烏托邦力量的窮竭[J].哲學譯叢,1986.(4).
[14] [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